君未老

第9章

此時此刻坐在北上的車中，姜維一絲不茍地整理着軍中大小卷宗。這一次他為抓住魏曹芳被廢的契機，啓程匆匆，因而不得不把很多公務帶到路上來做，因而車駕也換成了高大有遮擋的辒辌車。為了随時觀察地形，姜維特意把幔帳去掉，不時擡頭看看外面的情況，和副将簡單交流幾句。而備喵此時此刻正悠閑地躺在姜維的座椅邊，打了個哈欠，露出尖尖的牙齒。

不知道是不是備喵的錯覺，大約就是自上一次他對着姜維發情過一次，姜維好像有點親近他起來，有時候他故意爬到榻上和姜維一起睡，姜維也不攆他走。有時候夜裏醒來他能感受到身邊溫暖的身體堅實而有力，忍不住就要貼得更近一點，但是他的毛往往弄癢了身旁的人，所以姜維經常不自覺地一躲再躲。

不過即使如此備喵也很滿足這樣的親密感，他想起和自己同塌而眠過的很多文臣武将——其中令他有除了睡覺以外的想法，甚至有實際行動的不是沒有，但多半是擦槍走火或者對方主動，如今讓他這麽充滿期待和幻想的人，倒是頭一次。

只可惜自己是一只貓。想到這裏備喵只能悻悻舔舔嘴唇，用頭拱了拱姜維的腰，軟軟地喵了幾聲。姜維随手摸了摸他的頭，一邊撓着下巴一邊和副将說話。

“張将軍前鋒已經臨近狄道，還有不到一百裏。”

“好，我軍幾日之內便可抵達，這一次，必要大敗魏軍。”姜維說到激動處，撓着備喵的手指用力了一點，他覺得有些許疼痛，喵喵叫了幾聲。

“這裏是夏侯将軍所送來的地圖，詳細繪制附近山川地勢。”

姜維接過地圖，備喵也跳上小幾去看。他前世曾也動過北上斷涼之念頭，然而很快因為孫權襲殺關羽而作罷北方軍務，如今降将夏侯霸送來的地圖，到讓他有幾分興趣。

夏侯霸是之前費祎還在的時候便投降過來的，說起來他也算是個奇人，和漢、魏兩家都有親戚關系，司馬懿誅殺曹爽及其黨羽，夏侯霸家族亦牽連其中。這人的政治嗅覺還算敏銳，知道自己要大難臨頭，居然獨騎趁夜脫營而出，輾轉多時，來到季漢。備喵倒是有些詫異他會選擇投漢，其父夏侯淵死于黃忠刀下，想來這人也該切齒異常。不過當備喵見他和姜維談了幾次話，便也理解了他的做法——近與郭淮不合，遠有司馬逞威，殺父之仇固然刻骨銘心，但近在眼前的危機，尤其是來自內部的威脅，更讓人膽寒。備喵想到自己當年如此切齒東吳背叛，卻對老對頭曹魏暫時棄之不顧，倒也能夠和這位棄家投敵的将軍有幾分共鳴。

“天色不早了，傳令全軍紮營休整。”

姜維行軍并不匆忙，看起來是打算養精蓄銳，一舉獲勝。上次糧盡而還以後姜維片刻沒有休息，馬上又開始整軍備戰。朝內雖然頗有微詞，但此時此刻姜維以衛将軍錄尚書事，乃頭號重臣，劉禪也頗為支持他的北伐。姜維計議出兵，阻攔的力量并不算大。

半月營依山而立，晚間林色蕭然，有隐約霧氣湧動，備喵眯眼看，總覺得那裏藏着高人。雖然最近他也減了尋仙訪道的念頭，但是這林子對他引力不小。

正猶豫要不要過去看看，忽然背後一陣馬嘶，備喵回頭看，見馬廄裏昂然而立一匹棗紅戰馬，正沖他噴着響鼻，蹄子在地上刨。

備喵先是疑惑，接着以有限妖力去試那馬，瞬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幾步跑上前，幾乎要用兩條後腿立起來，去抱那馬脖子。馬兒低下頭，眼眶裏有淚水打轉。

雲長……

備喵說不出話來，只能喵喵叫，也沒有眼淚，只是緊緊抱了馬頭，拼命地用臉蹭來蹭去。

他記起趙直所言，關羽對失荊州心有慚愧，立志來世亦報效季漢。備喵以為他會轉世為人，沒想到，他居然和自己選了同樣的路。

只可惜關羽轉生之馬雖有記憶，也認得出自己，但幾乎沒有什麽妖力，是以他們無法溝通。

只能這樣靜靜相擁片刻，聊以慰藉當年生死相伴之情。

不知何時姜維站在了他們背後，直到備喵依依不舍地放開赤馬，姜維彎下腰，把他抱了起來。

“這匹馬在軍中多年了，雖然不是我的坐騎，但我記得它。因它服役年頭太久，又無老态，所以印象深刻。而你……”姜維對備喵說，“你已經超過了普通貍貓應有壽數，卻還是健壯得很。”

“喵……”

“蜀中多有靈異之事，然而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倒也不信。”姜維說，“你若真有神通，可否給我指點一二？”

備喵搖搖頭，掙紮幾下，從姜維手裏脫出，一溜煙穿過營寨，消失在了樹林裏。

諸多往事同時湧上心頭，備喵覺得坐卧不安，倒是這林中雲氣能讓他稍微安心，又想着雲長忠勇，至死不渝，心裏無限感慨。

忽然背後一陣異樣氣息傳來，備喵轉過頭去，見一峨冠博帶之人，手持一柄塵尾，鶴發童顏，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備喵見了他，張大嘴發出威脅的吼聲，往後退了一步。

“呵呵，先帝別來無恙？”對方施禮道，“臣李意其見過先帝。”

備喵放松了高聳的身子，不情不願地湊了上去。

“先帝見過關将軍了？”

備喵點點頭。

“所謂世事無常，緣分更是玄妙，無法盡述。臣不才，妄測先帝命數，看起來，您仍舊挂心？”

“喵……”劉備想起當年李意其于紙上畫車馬大人，盡皆損毀，以暗示自己東征不成之事，心裏苦笑連連。

“臣有意提示先帝，但是您卻堅決心意無可轉圜……也算是命數如此。今日見您居然寧可落入畜生道也要回歸季漢，想來，臣當時的警示，都是無用功了。”

看起來你也是仙家，又何必和我說這些？備喵不滿地伏在地上，尾巴甩來甩去。李意其似乎明白備喵的心意，上前一步，附身下來以手覆其額。

“臣也算有幾分仙緣，如今修成，也可以幫助先帝一二。”說着他手心浮起一陣光芒，備喵覺得渾身通透暢快，忍不住打了個滾。

待他站起身的時候，李意其起了身，撚着胡須微笑。

“記住這口訣，先帝便可以暫時化為人形。但是請您謹記，以您的修為，化成人形也只能維持數個時辰，而且消耗極大，每次用過，若變人時間短，期年間不可再用妖力，若時間長，數年不可再用。請先帝慎重為之。”

備喵記了口訣，李意其再次施禮，轉身而去。備喵本想留住他問問季漢将來命運，然而追上幾步，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待他回營以後，已經是夜半了，姜維還在主帳中，剛剛議事完畢。衆将皆出，唯有張翼還在帳內，躊躇片刻，問姜維道：“衛将軍……真心認為北伐成功有望？”

“若是糧足，我定能大獲全勝，取涼州之地。”

“即使如此，又當如何？東向長安，可有斬獲？”

“此事也未可知。”

“将軍……恕我直言，将軍已經數次北伐，雖有功勞，也有敗績。之前丞相五次伐魏，最後皆以退軍告終。将軍可否想過，北伐之舉……或許是天意不在此。”

姜維沉吟片刻，只是笑了笑，“我非神仙，伯恭也是凡人，我等豈能妄測天意？當年丞相輔佐先帝創業，衆位将軍無不效死命，難道是因為已預先查知天意屬之？我看未必。”說着，他輕輕放下手裏的筆，正色道：“我信人力，不信天命。若非要說，我寧可相信，我姜維歸漢，乃是天意。我只有盡力而為，死而無憾。”

張翼并沒有多言，只是拱手而退。備喵輕輕跳上幾案，把頭抵在姜維頸邊。

“你也跟随我多年了，你知道我的心意吧？”姜維沒有看向備喵，但帳內空無一人，備喵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其實此時此刻他未嘗不想試試剛學會的幻化人形之法，告訴姜維自己就是季漢先帝，他理解他的苦心。然而他終究還是靜靜伏下身來，凝視着将軍鬓角漸漸覆上霜色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