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為塵凡客,緣起如風驚 (1)
隆中的百姓們都在說,卧龍崗裏,隐居着一位諸葛先生。他們都說,那人飄逸而潇灑,學識滿腹,見過他的人都說,簡直如天上的谪仙。
百姓們後來又說,有一位劉皇叔,曾經兩次來找這位諸葛先生。諸葛先生雖然自比管樂,可不知那位劉皇叔,是不是他的齊桓或燕王。
後來的後來,有人看到,這位谪仙一般的先生一襲白衣,跟随那位皇叔下山了,好像展翅而起的白鶴,當于今日一飛沖天。也好,劉皇叔的仁德之名,在百姓口中亦流傳多時。一些曾與諸葛先生打過交道的百姓們很高興,說這一次這位大賢終有用武之地了。
“不過諸葛先生若認為劉皇叔是明主,為何又要等他來第三次呢?”有人不解,“我明明見到第一次皇叔離開以後,諸葛先生從家裏出來。”
“也許是為了檢驗他的誠心。心不誠者難成大事,這你都不懂!”旁邊的人恥笑他。
于是這個說法就這麽流傳開來了,直到很多年以後,大家依舊傳誦着三顧茅廬的美談。
每一次故事都是這麽開始的,卻很少有人願意去做過多的揣測。
劉備第三次去拜會諸葛亮的時候,在門口等了一個時辰,才聽到屋內的人徐徐發問:”我若今日不見,你可要來第四次?”
“莫說第四次,第四十次我都來。”
簾門輕動,劉備仰頭看着斜射下來的陽光背後那張意氣風發的臉,他忽然笑了,仿佛放下了心裏的一塊石頭。
“卻不知将軍為何如此執着?”諸葛亮舉羽扇于胸前,微微一揖。
“備知先生大賢大才,定然不能終老山野。備若不來,豈不是便宜了其他求賢之人?”
這時候諸葛亮擡起頭來,劉備看着他眼中的鋒芒,兀自只是微笑。
“我知道先生因為之前的龃龉有些不願見我,然而我想,你畢竟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怎麽,難道備的話,你還不肯聽麽?”
諸葛亮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用羽扇一指屋內:”将軍進屋一敘。”
屋內陳設簡單質樸,一張松木小幾,書卷泥壺,牆上挂着字幅,字體挺拔隽秀,如那人一般脫俗。
“真不愧谪仙之稱。”劉備輕輕感嘆一句,諸葛亮回了頭看着他。
“唔,備只是道聽途說,隆中的百姓可都這麽講。”
諸葛亮也只是笑笑,“我忽然想起來,我小時候,曾有一怪模怪樣的道人于我家門前經過,看到我在門口 ,便說了些奇怪的話就走了。說來也怪,小時候的事情記憶模糊,偏生那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
“他說了什麽?”
“他說,‘此子心如深潭,命若青松,看來不似凡人;只怕潭水不靜,松遇狂風,而終究亂了命數。’”
“若真是命數,豈能随便亂得?”劉備只是笑,手卻微微地握緊了衣緣。
兩人對面而坐,童子來奉茶,劉備看着碗內茶葉沉浮,忽地笑了。
“先生上次留信給我,只說不願相見,卻教給我天下三分之策。當時,你覺得我還會來第三次麽?”
“亮也不知道。”諸葛亮很坦誠地說,“我只知道将軍現在前途迷茫,需要有人指點未來的道路。亮因為你兩次來訪而感動,因此将我胸中之策交與将軍……”
“也就是說,如果來訪第三次,是有額外的獎勵的?”劉備涎皮地笑。
諸葛亮皺了皺眉:”我只是想說……我以為你便是為了這一指點,若得了,便不會再來。”
“你怎麽如此肯定?”
諸葛亮眉峰稍動,細長的眼睛挑着一股犀利,凝視面前之人:”我沒想到,你會對一個挑動亂民之匪徒如此執着。”
“喲,那話可不是我說的,先生莫要錯怪。我只是覺得,先生當時年輕氣盛,恐怕做了不合時宜之事。其實這種事,備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後來想想,當真可笑。”
諸葛亮輕搖羽扇,依舊凝視劉備,思緒卻已轉到多年前二人初見之時的情景。
那時候諸葛亮剛及弱冠,讀書習武,樣樣在行,時常佩劍行于路途之上,一身的俠氣。其師司馬徽見他學業有成,便命他出門歷練,諸葛亮自然遵照師命,四處游學。
當時曹操與袁紹相持于官渡,戰亂頻仍,亂民自然也多得很。雖然黃巾勢力大多消滅,仍有小股黃巾殘黨屯于山野為寇。尤其是州轄分野,尤為嚴重。
而諸葛亮對這些人一直是同情的,他也經歷過離亂,看到過多少人家破人亡。他知道那些匪寇有多少都是妻離子散的窮苦人,反而是那些官員,都是些靠殘害這些末路之人而走上仕途的軍閥,有多少都是魚肉鄉裏的貪官污吏。
所以他才在荊、豫交界鬧了那麽一檔子事兒。
說起來他都想不起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只記得那縣令是個無賴之人,也不知道怎麽就混了一官半職,當時正叫他碰到那家夥府衙前圍着一夥人喊冤,他過去問才知道,這縣令一向斷案不公,偏向鄉裏大戶。諸葛亮當時正是年少氣盛,索性一人仗劍入了縣衙,殺了那縣令。
看來此人是不得人心,見到縣令死了,當差的不但沒有去捉拿諸葛亮,反而夥同當時城外的流寇們一同搗毀了縣衙,打開官倉搶奪糧食。饑餓的百姓們也圍過來,能有吃的就跟着搶一口,頓時城內大亂。
諸葛亮只是冷眼看着饑民們搶奪糧食,有人被踩踏倒地,他覺得心中不忍,卻又無法控制局面。只能說這亂世無情,哪容得太多細致的思量?也有官兵湧進來想要阻止亂局,無奈饑民流寇以及反水的士兵衆多,實在無能為力。
就在局面混亂的時候,忽然有一人引兵沖入縣城內。那兵馬看似訓練有素,諸葛亮知道自己寡不敵衆,正想要躲起來,卻已經和一群亂民同時被兵馬圍住。
不過半個時辰,城內的局勢便被穩定住了。領兵之人是一個面白無須的将軍,穿一身明顯破舊的盔甲,此人看起來倒不像他剛才平亂之時那麽雷厲風行,甚至有幾分落魄。
“剛才是誰引亂百姓?”将軍發問,語聲平淡,不疾不徐。
諸葛亮咽了口唾沫。若是說一點不怕那是瞎話,他早就聽說官府黑暗,虐待牢獄中的囚徒。自己弄了這麽大亂子出來,怕是沒好結果的了。但是少年意氣讓他并不露膽怯之态,只是瞪着面前之人,一時沒有答話。
雖然被士兵制服的亂民沒有人把他供出來,但已經有人開始把目光投向諸葛亮了。
那将軍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也扭頭看向諸葛亮。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在将軍的眼睛裏看到一抹不一樣的神色。轉瞬即逝。
緊接着他又看到那雙淡然的眼,聽到那淡然的聲音。
“可是你領頭作亂?”
“是我!”諸葛亮一挺脖子,“是我殺了那個狗官。你要殺要剮都找我一人就好!”
旁邊有女子哭聲,諸葛亮瞥見,幾個百姓在一幫瑟瑟發抖。有老人仗着膽子出來,跪在将軍面前。
“這位青年雖然身犯國法,但是其中有些緣故,一定要請将軍知道!”
諸葛亮咬咬牙,心裏替那老人擔憂,不想将軍卻笑了:”請起,有話便說。”
一群百姓圍上來把大概的事情說了一遍,尤其是那位縣令的惡行,說的諸葛亮都快哭出來了。那位将軍看似也被觸動了,頻頻點頭。最後他看了諸葛亮一眼:”把他且帶回去,其他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沒等說話,諸葛亮卻昂着頭搶白。
“法不責衆,這一切都是亮一人之過,望将軍高擡貴手!”
“好一句一人之過。”将軍聲音威嚴,“如此大亂,幾乎驚動全城,其罪過豈能是你一身便能擔下來的?”
“一切因亮而起,亮願受責罰。若是他人有罪,也是由我開始。亮願意替他們承擔罪責。”
“你……”将軍的臉抽動了一下,閉了眼,長嘆一聲。
“你卻仍是這樣……”他小聲嘀咕了一句,聽不大清楚;須臾,又看向諸葛亮,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要知道,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你一個人便能下定論的,有些事情的結果,更不是你一個人能承擔的。”
諸葛亮的眉峰蹙起來了,他摸不透将軍這些話的意思。可是對方既然如此,他的态度也便緩和下來。
“亮只是覺得,這些百姓當真可憐,家破人亡方才成為流寇。而城中之人又要受到那惡官盤剝。若不如此……”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将軍打斷他,“這縣令雖然盤剝百姓,但他還是在開倉放赈濟的,百姓至少還能吃頓飽飯。你如此做,城內大亂,官倉被搶,糧食皆被有力者奪去,那些沒有辦法搶奪糧食的百姓,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諸葛亮臉憋得通紅:”寇盜之中,也有俠義之人,能夠分糧給衆人!”
将軍看着他,依舊緩慢而威嚴地說下去。
“話雖如此,然而為寇亂坑害最大的,還是這些無辜生民;雖然有有義之盜,然鳳毛麟角,更多的卻是亡命之徒,草菅人命者甚多。我知道你同情那些被迫為寇盜之人,然而他們因不公之待遇,轉而欺淩更弱小;罔顧國法,令手無寸鐵之人無處容身,難道這就是公正了?”
諸葛亮低下頭。一路走來他也曾遭遇匪盜——那些人可不管你是不是贓官還是百姓,餓紅了眼的饑民,就是狼群,他豈能不知。
“可是……”他仍舊想要争辯下去,卻覺得無言以對,“可是照你這麽說,難道就任憑那些貪官污吏為害一方?”
“夠了!”将軍身後的軍隊中有人斷喝,“主公,您和這等挑動亂民的匪徒之輩有什麽好說的,還不如……”
将軍揮揮手制止了那人的诘問,自己長嘆一聲,翻身下馬,撩開甲衣跪拜于當地。衆位百姓和士兵面面相觑,只見他對着人群叩拜三次,口中說道:”衆位鄉親,此地當屬我新野轄內,我理當整頓吏治,開倉赈濟。不想事情繁多,我一時失察,居然有如此危害百姓之人橫行鄉裏。我無話可說,這是我劉備之過,在此給衆位賠罪了。”
衆人之中私語竊竊,有人面露懷疑之色,但更多人開始跪下來,大聲稱謝。
諸葛亮一時茫然,心裏卻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看着跪在地上自稱劉備的将軍,恍惚之間他總覺得這名字耳熟,似乎游歷中聽人提起過,說那是一位仁義之主。然而也僅此而已。
那一晚他被押在監牢之中,不過獄卒對他還是很客氣的,吃喝也都有,可他并不能完全平靜下來,為自己的未來而憂心——自己畢竟是罪魁禍首。
第二天一早,他被帶了出來,來到劉備的軍帳。一路走來諸葛亮心想自己也許是難逃厄運。還好剛才一晚在監牢中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時候就算是讓他死,他也沒什麽怨言。只是昨日劉備說的那些話,他還有些不順。
不想劉備見了他,卻沒有厲言處罰,亦沒有多問他什麽。諸葛亮看着那人的眼睛,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眼神。
一個給百姓下跪的将軍,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諸葛亮想了很多,甚至忘了自己身處的險境。雖然他依舊對昨日之事有些氣悶,卻也忽然覺得,沒什麽可以争論的了。
他們的位置終究是不同的,想到的東西也不同,那是自然。他忽地覺得自己能體諒對方的苦心。
而與此同時,劉備似乎也是這麽想的。
因為他凝視了諸葛亮半晌,卻只是嘆了口氣:”你走吧。”
諸葛亮愣了,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好運。
劉備看着他,嘴唇動了動,諸葛亮一直覺得那人是要對自己說什麽,可是他終究什麽都沒說。
“對了,你叫諸葛亮是吧?”
“唔……是的。”諸葛亮有點奇怪,為什麽對方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嗯。”劉備拱了拱手,“我們後會有期。”
然後諸葛亮就被稀裏糊塗地送了出來。一直到走出軍營,他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回頭看了看軍營,主帳距離這裏有些遙遠,他只看到一個身穿盔甲伫立的身影向這邊凝視——難道是劉備?他想了,又覺得這想法有些可笑,搖搖頭,快步地離開了。
回憶至此,諸葛亮輕輕笑了。
“其實将軍說的那些話……現在亮也能體會了。畢竟身負一州之重,不能和一介平民一般意氣用事。”
劉備只是低頭淡笑,諸葛亮卻忽地問他:”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當年,為何你沒有處罰我?”
“因為……”劉備看着他,嘴角勾起詭秘的弧度,“我知道将來會有用到你的一天,所以當時放過你,待你現在來将功折罪。”
諸葛亮撲哧笑了,“這麽說來,将軍可是假公濟私了。”
“此處本來就是我的治轄範圍,便留一人為我所用,有何不可麽?”
諸葛亮鋒芒不讓:”國法在上,将軍就不心存敬畏麽?”
劉備眼珠轉了轉:”既然如此,是備錯了,那先生還煩請跟我走一趟,補上次之處罰。”
“哦?如何處罰?”
“罰你為我效力。”
于是車轱辘話轉軸的說也沒用。況且兩人彼此已經看透了對方的意思,也不必多作周折。
諸葛亮随劉備下山的時候,對他說:”其實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在家裏,确實是躲着沒有見你,還望恕罪。”
劉備只是笑:”難得先生如此坦誠,再說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怎會怪你?不過,我想知道,我第二次去時,你也是故意未見?”
諸葛亮搖搖頭:”第二次我留了書信,卻是當時的确外出,而我又知道你會來。”
“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諸葛亮搖搖頭,“說也奇怪,我當時雖說心有不快——唔,其實也是覺得那時自己的确有錯,因而對你有愧……但是總有種感覺,覺得你會再來。”
劉備的肩頭微微聳了一下,好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地戳了。
“為何……”
諸葛亮搖了搖頭。
兩人不再說話,目光都投向深遠的山,那裏,尚有遠離亂世的最後一絲靜谧。
諸葛亮出山以後,并未改變多少當年的少年意氣。盡管沉穩持重了許多,但猶有青年的烈性風發。
比如劉備擔心天氣炎熱諸葛亮在校場練兵辛苦,給他編了個帽子,卻被他訓了一頓。劉備只是笑着賠不是,劉備身邊那兩位兄弟卻已經吹胡子瞪眼了。
“二位兄弟不可,軍師之言沒錯,這次是備的不對。”
“可是大哥,你明明是關照于他……”
“好了三弟。”劉備拍了拍張飛的肩膀,“關照人也講究方法,這次,是我少慮了。”
看到劉備這副樣子,諸葛亮也不知道該再說什麽,态度登時軟了下來:”抱歉,主公,是亮一時心急。但亮真的……”
“我知道。”劉備拍着諸葛亮的手,“你是擔心我專心于瑣碎事務,耽誤軍政大事。”
“嗐,大哥你也是的,草帽而已,哪兒還不能搞到一頂,你非要自己編,結果人家還不領情……”
“三弟!”
“算啦,就知道大哥會向着軍師。”張飛鼓着腮幫子走開了,劉備只是微微地笑:”這個三弟,可真是……”
諸葛亮卻在一邊發愣,他捏着帽檐,無來由地不安起來。劉備在他耳邊喚了幾聲,他才反應過來。
那天晚上他自己戴着那一頂劉備親手編的草帽,對着銅鏡發愣半晌。他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對劉備有些熟悉的感覺,可那是怎樣一種熟悉,又說不出。只是一點,一點點,而他的心思細微如塵,就算這絲毫的異樣,都不會放過的。
絕不是因為幾年前的那次見面。而是比那更早的……可那是什麽呢——仿佛生在記憶裏面的?
他覺得有些累了,揉了揉眼睛,摘下草帽輕輕放在架子上,幹淨而不容易被碰到的地方。
還是想不起來。他放棄了回憶,又專心他的公務去了。至少有了他以後,劉備所轄的地域內不再有那些不守法的官員。他感到很滿足。
這是他的志向,兼濟天下。諸葛亮是個務實的人,并不好高骛遠,盡管他現在手裏只能管轄新野一城,他也把它當作整個國家來專心治理。看着劉備的府庫充實,兵數加增,而士氣旺盛,他便感到由心底而生的滿足。
為了我的夢想。他想。多辛苦都值得。盡管不知道這夢想是從何而來——也許是與生俱來的吧,男子漢争鋒天下的沖動,是深植在骨髓裏面的。
“軍師。”正在遐思間,劉備的聲音從門後傳來。他扭頭看去,劉備中規中矩地站在門外,并不因為他是主公而随便闖入屋內。
“主公來了?請進。”諸葛亮把劉備讓進屋內,劉備的眉頭緊鎖,看似有心事。
“怎麽?難道是曹兵又來了?”
“不是,還是我兄景升之事。哎……幹預人家事,我最不願意,然而景升苦惱,我也跟着憂心。”
“即使那劉景升心內疑你多時,你也要為他盡心盡力麽?”諸葛亮出言好不留情,劉備卻只是看了他一眼。
“我怎麽不知道他不是可托心之人?然而他待我,并未表露出任何敵意,我自然也以同理待他。如此而已。”
“主公倒是個善于把握分寸之人。”諸葛亮笑道,“這卻也難,只怕疑心生暗鬼,若是你也懷疑他對你有加害之意,便無法共處了。”
“所以我才萬萬不能多動額外的心思。”劉備意味深長地看着諸葛亮,“忍得久了,也就淡然了。”
諸葛亮眨眨眼睛,“即使如此,主公也不可大意。”
“我清楚,我來就是要和你說這件事的。景升兄明日請我去襄陽議事,你也随我前往,我讓子龍護送我們,新野這裏就交給二位兄弟和子龍。”說着劉備從随身帶着的一個包裹裏取出一套細甲,“這是我護身之用,孔明你試試看,合适不合适。明日你就穿這個。”
“那主公怎麽辦?”
“我畢竟是武人,有什麽事能保護自己。”
“主公記性可真差,當年我可是亂軍之中能獨自脫身的,你費了多大勁才圍住我都不記得了?”諸葛亮哭笑不得地推開細甲,“只怕到時候,是主公需要我來保護吧?”
劉備撲哧一笑,“我倒是用不着你來保護。上次蔡氏對我下毒手,那兵數可不少,縱然軍師武藝再高,也畢竟怕是有危險。聽我一言,還是穿上。”
“主公說的好像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怎麽,就對自己的武藝如此自信?”諸葛亮來了興致,“前幾日我也見主公和子龍将軍切磋武藝,頗覺得手癢。剛才辦久了公事,久坐不舒服,不如我們出去過過招,比試一二如何?”
“說真的,我不一定是軍師的對手,不過遇到危險,我是自然逃得出去的。”劉備讪笑道。
“馬躍檀溪之事我有所聽聞。不過主公恐怕不能只憑一匹馬就如此自信吧?”
“當然不是。”劉備笑得很是神秘。
不只諸葛亮有此疑問,轉日見了劉表,劉表在對劉備鞠躬賠不是的同時,也頗為好奇地問:”賢弟卻是怎麽逃脫出去的?”
劉備臉上依舊挂着禮節性的笑容,拱了拱手,“備命大,僥幸而已。”
諸葛亮也聽人說過,劉備在戰場上僥幸逃過一死的次數不是一般的多,簡直稱得上是奇跡。他想起昨日劉備對自己說過的話,偷眼看了看他,卻發覺自己的主公依舊一臉淡漠的笑——卻充滿真誠。他從未知曉,劉備的笑容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僞裝。它們都那麽誠懇,那麽真實。
諸葛亮卻并不感到不舒服。他看着劉備客套地和每個人行禮問候——哪怕是參與過謀害他的人。他覺得神奇,他應該對此等人感到隔膜,而他此時,居然如此安心。
衆人分賓主落座的時候,諸葛亮第一次看到劉表的長子劉琦——後者看到諸葛亮的時候,竟露出訝然之色。諸葛亮好奇地看着他,劉琦看到自己被察覺了,便慌慌張張扭過臉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喝酒。
宴席散後,劉琦私下找到諸葛亮求問如何躲避蔡氏加害,諸葛亮知道劉備不願意卷入劉表家事當中,自己更是不願意趟這趟渾水,自然支支吾吾,只做推辭。劉琦似乎早有準備,将臉湊到諸葛亮面前,在他耳邊低語:”先生實在非常人也,我有一物願與先生過目,不知肯移步否?”
諸葛亮一愣。說他是非常人的話倒是聽過一兩次,不過他從未往心裏去。可是劉琦見到自己的驚詫倒不像是假的,心裏愈發疑惑起來。
禁不住劉備的一再要求,那細甲到底還穿在身上了——諸葛亮從來都拿劉備的要求沒辦法,這不是第一次。如今隔着衣服摸摸裏面的保護,他忽地就安心了下來。且跟他去看,他想着,跟上了劉琦的腳步;他還是很信任自己的一身武藝,盡管多年未曾真刀真槍地拼過一次了。
就這樣他和劉琦上了閣樓,劉琦把他領到屋內一角,之間那裏空空蕩蕩,除了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一面銅鏡。
“怎麽,這是照妖鏡嗎?”諸葛亮調笑道,“該不是公子發現我乃是什麽妖物所化?”
“當然不是,不過這銅鏡,确實是神奇之物。”劉琦說着,探手過去。諸葛亮訝異地看着他的手臂穿過銅鏡鏡面,直直探了進去。伸頭去看,卻也看不出什麽來。劉琦深吸一口氣,又抽手回來,手臂毫發無損。
“此乃在下年少時偶得之物,據說從此鏡中,能觸摸到自己的前世,有時候甚至能查知未來之命數。此物定要在午時或者子時之內使用。所以我才匆匆找先生前來。不知道先生可願一試?”
諸葛亮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後退了一步:”萬一……萬一我的前世是條狗,看我伸手過去咬我一口怎麽辦?”
“……您真會說笑。”劉琦哭笑不得,“我既有此物,自然也知曉一些怪力亂神之事。我見先生器宇不凡,總覺得并非常人。所以心下也好奇先生當是何等人物。想必您也有此好奇之心吧?何不到鏡中一窺?”
諸葛亮被說動了心,卻還是心下存疑,直直走到銅鏡前頭,向內看去。銅鏡映出他的臉,卻只似凡物,并無奇怪之處。
然而細細看去,銅鏡卻散發出一股類似于幽香的氣息——那不似鼻子嗅到的,更像是從眼睛看到的一般。諸葛亮好奇地探出手去,手指觸到銅鏡面,居然好似無物,徑自地穿了過去。
手上并無什麽感覺,伸到那邊的時候,也似乎只觸到了一些涼絲絲的東西,好像是冷風,卻更粘稠;似水,卻輕盈許多。
難道是朵雲麽?奇怪,人的前世怎麽能是雲……諸葛亮好奇地抓了幾把,只覺得好像是碰到了水,潮濕的,冰涼的,安靜地流淌。
半晌他才拿出手來,看了看,手上什麽都沒有。他看了一眼劉琦,劉琦正好奇地望着他。
“先生碰到了什麽?”
“好像是……水流。”
劉琦撓了撓頭,一臉的茫然,“那,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或者看到什麽?”
“沒有。”諸葛亮搖頭,“公子的前世,亮可否好奇一問?”
“是個人,而且是個女子。她對我說,今生我當有家族紛争之厄,須有一神仙之态之人能與我指點。我現在被繼母所逼,走投無路,只怕旦夕将亡。我初見先生便覺得先生非凡人,竟然真有神仙之态,方知此言不虛。”他急切地說着,雙膝跪倒在諸葛亮面前,“求先生給我一良策,在下感激不盡!”
果然如此,諸葛亮倒是早預料到劉琦會如此。他轉身走向閣樓入口,卻發現梯子已經被搬走。
他笑了:”憑亮的功夫,就算是這樣也下得去的,公子可相信?”
劉琦哭拜:”在下撤去梯子,自然不是為了要挾先生,只是向先生明示,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先生之言出你口,入我耳,再不會有人聽到。我怎不知先生不願幹預我家內之事?但在下命在旦夕,還望先生不要見死不救才是!若先生真的如此無情,我早晚一死,不如就死在先生面前!”
諸葛亮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羽扇。
“公子飽學,豈不知申生、重耳之典故?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現今江夏黃祖新亡,公子可以請求鎮守江夏,擁兵在外,自然可以避禍。”
劉琦再三感謝,磕頭連連。諸葛亮慌忙扶他起來。劉琦又囑咐他說,不要随便把此銅鏡之事說給別人。諸葛亮自然答應,也拜托了劉琦,若遇到高人,幫自己詢問鏡中觸及之水代表何意。
既然答應了劉琦,諸葛亮也便關于此事對任何人都守口如瓶。他并不是心裏藏不住話的人,但卻對鏡中之物尤其疑惑。從碰觸到那銅鏡開始,他便知道其并非凡物,劉琦所言當屬實。然而他又是在參不透,所觸及之水流,究竟是什麽。
想也想不清楚,白天尚有事情要做,他也就暫且把此事抛在了腦後。
劉表病重,欲把荊州托付給劉備——可誰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劉備只是百般推辭,說自己不能奪人基業雲雲。回來以後劉備自然要找諸葛亮商議此事,諸葛亮笑着調笑:”主公是覺得,劉景升演的太假,你就要比他還假麽?”
“孔子雲,以直報怨,當然也要以直報假。”劉備不以為意道,“更何況,曹操欲對荊州起兵,而荊州的布防又豈能抵禦曹操?我看,他不過是想把這塊燙手的山芋扔出來而已。”
“而且對于繼嗣,他猶豫不決,今日準許劉琦公子鎮守江夏,只怕也是保存實力之舉。若主公領了荊州,與曹操拼個魚死網破,到頭來還是他的兩個兒子得了漁翁之利。”
劉備笑了:”只怕他還沒那麽沒用一定要出此下策,但是他的兒子就難說了。若那兩位公子有這等本事,這塊山芋,就不那麽燙手了。劉景升,也是在病急亂投醫啊!”說着他看着諸葛亮,“倒不知,我這裏,可有名醫相救?”
劉備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諸葛亮看着他,暗自想。他似乎對生人有股自然的親近,卻對熟悉的人有着微妙的距離。如同一條泥鳅一般油滑。然而這些,也都是諸葛亮觀察他與旁人交往之事所感,而劉備對自己,似乎又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态度。
與對衆人都不同:似乎無比親近,但是卻偶爾又有一絲閃避一般的感覺。或者說,一直是極度的信任,然而并不是傾心朋友之交。同樣是一種油滑,但卻如此不同。
更讓諸葛亮感到神奇的是,自己從未如此對一個人對自己的态度這樣用心。仿佛……仿佛感受屬于自己的一部分一樣。
他被這個念頭吓了個激靈,恍然聽到劉備在叫自己。
“主公放心,亮自然不會讓主公失望。”
劉備的笑容有如蠱惑,諸葛亮忽然覺得自己承受不住那種目光。他扭過頭去。心裏有什麽種子在破土,只是他尚未察覺。
那之後便是博望。那場火燒得驚心動魄,可是諸葛亮并未從勝利的歡呼中感受到任何的喜悅,甚至未對自己樹立的威望所動容——他知道這不過是開始。好日子即将結束了,在新野練兵、管理人口戶籍、稅賦田産的日子,之前只覺得有點辛苦,許是習慣了山中閑雲野鶴。可是和戰亂相較,那簡直也算是神仙日子了。
那晚上劉備照例留他同宿——此時天已經全黑了,正如之前每次工作結束的情形一般,兩人都困倦難當,晃蕩蕩蹭上榻去睡。他每每覺得安心,卻從不知曉劉備是什麽時候起床的。他好像同自己同時睡下,卻比自己早起很多。
早起了便出去練劍,回來還有和自己一起盤賬,最後困得不行了也不許他繼續工作,說身體要緊不然你像我這個年紀了就會吃不消雲雲。但是諸葛亮很多次都想跟劉備說,其實明明主公你的身體很好的,至少比我能熬夜。
今天晚上照舊如此,劉備搶了他的筆說別寫了,睡覺吧。諸葛亮苦笑着搖頭:”主公總要讓我把這個字寫完。”
“反正你記得要寫什麽就好。我知道你困了,睡去吧。”
“我困了主公居然能知道。”諸葛亮愈發哭笑不得,不過他真的困了,剛才一放松下來,就打了個哈欠。只是這困意自己剛才聚精會神尚未察覺罷了。
劉備頓了頓,然後涎皮地笑了:”反正我是這麽猜的。”——他在單獨面對自己的時候總會這麽随便,甚至比面對那幾個兄弟的時候還要無所顧忌,讓他甚至懷疑自己第一次遇到的那個威嚴又正經的劉備是不是另一個人。
諸葛亮卷在被子裏,劉備沖另一頭躺着,和以前一樣,吹了燈。幽暗的夜色裏面有水聲滴答,諸葛亮莫名地想到了那面銅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