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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 (2)

它會替你擋下一次致命的災難,替你送命。但是期限只有一年,屆時若你平安無事,就會輪到它吃了你。不要想自殘,那沒有用,別忘了它和你共生,它控制着你……只要你運氣“夠好”,一年內有人想殺你,它會替你送命。這就是妖蠱之術偉大的地方。”老婦人嘿嘿地笑。

剛好是一年啊。

明珠看着自己完好無缺的身子。

她被司徒爍打入天牢,喝下毒酒後,自她七孔流出并且凝固的另一個屍塊,顯然就是當初種下的蠱成長後的真面貌。

仇餘鳳讓她進宮,為的是要她殺盡皇室所有子嗣,包括癡傻的司徒穹,早該出嫁卻無人理會的司徒雨,以及司徒虹。明珠恨司徒爍其來有自,即便遷怒于他的子女也不為過,但仇餘鳳的偏執卻啓人疑窦。

可仇餘鳳挑對了棋子,明珠一心想複仇,只要給她機會,她連問都不問就會去執行,根本不會質疑仇餘鳳的動機。

在被賜死以前,她特別留下進宮的令牌,也留意能夠讓組織的人安全地進到宮裏來幫她的方法——首先,她在宮外留了宮人的服飾。至于城管一職,樊氏父子當初就已特別安插了自己的人,只不過有部分人馬仍是司徒爍的心腹,能不正面碰上就盡可能別碰上。再加上她對後宮已經盡可能地摸熟路線,因此只要挑對時機,她就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宮裏。

明珠不想承認她挑上司徒虹下手,是因為她對這位公主沒有恻隐之心。決心踏上修羅之道的複仇者,還留有軟弱的情感未免太可笑,但她确實曾有不只一次的機會能夠對司徒雨和司徒穹下手,卻仍是放棄。

她只能解釋,假扮癡憨的司徒穹懦弱的司徒雨,根本是給自己找麻煩。

司徒穹被鎖在後宮,司徒雨則随時可能被她父皇嫁到異地來個眼不見為淨,相較之下,跋扈的司徒虹對她來說方便多了。

其實,她有許多幹淨俐落的殺人手段,卻偏偏拿着亮晃晃的刀子在司徒虹面前威脅,多少有些扭曲的心态。

吓唬一向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的小公主,确實很有趣啊!

她摘來園裏盛開的海棠,鋪在已經斷氣的公主身旁,好像替她布置花床般用心,嘴裏哼着歌,愉悅的神情讓一旁來替她處理屍體的孔雀都有些不寒而栗。

“在時機到來前,另外兩個,記得也要處理掉。”孔雀只好提醒她,然後便綁上面罩調配起化屍水。因為腐蝕性驚人,這種藥劑只能在使用時調配。

易了容的明珠像是不願看見那惡心的場面,走出司徒虹的宮殿,她的心卻跳得飛快。

該抛下的就抛下吧,司徒虹跟她是什麽關系?就像羌城的百姓跟這天朝其他百姓一樣,也非親非故,他們都能眼睜睜看着羌城受困了,她殺一個無辜的司徒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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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王爺曾讓她夜夜作惡夢,只因為她親眼看着一個大好的青年,被她哄着抽鴉片,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和殺人不同,她是在淩遲一個年輕人的生命啊!

她希望司徒爍已經毀去她最後的仁慈,在下手殺司徒虹時,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到了。

終究,她還是太過軟弱。

她不只被你殺了,還死無全屍呢!屍體會被融得只剩一攤水啊,她做錯了什麽呢?她只是個任性無知的小女孩罷了,呵呵呵……

明珠倒抽一口氣。血蠱已經替她抵了一命,她不應該再聽到那些聲音才對!她抱着頭,腳步癫狂錯亂地跑進花園裏,仿佛躲避着什麽。

殺!殺了天下所有姓司徒的,殺了司徒爍,然後就輪到那兩個孽種了!

那些可怕的聲音,卻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如影随形。

那兩個孽種是誰?是司徒穹和司徒雨嗎?

“公主?”被命令守在花園外圍的宮女們,有些擔憂地看着她們的公主。

司徒虹蠻橫驕縱,宮人稍有不順她的意,輕則一陣淩虐,重則被打死,所以根本沒人敢對她的命令有任何質疑和異議。

孔雀替她處理完屍體,房間只剩濃濃的惡臭,明珠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手上那包東西是什麽。他扮作一名常在宮內走動的命婦,離開了,留下明珠招來宮女,把她的寝殿裏裏外外打掃一遍。

“今天的事,要是你們敢向父皇洩漏一個字,我絕不會饒你們。”

宮人們全都驚慌地跪了下來,“奴婢遵命,奴婢不敢!”

穿着一身大紅宮裝的明珠把寝殿留給奴才們整理,閑步來到花園裏,轉眼間那株海棠被她面無表情卻目光狂亂地,拔個精光。

一個,兩個,三個……接下來是誰?他們一個也別想逃!她咯咯地,在月光下,笑聲如銀鈴,腳步似醉非醉,在一株株海棠間好像跳舞那般地旋轉着,素白的手發狠地摘下每一朵豔紅似泣血的海棠,将它們揉碎,姣好的容顏噙着天真爛漫的淺笑,眼底癫狂的光芒卻讓人禁不住打起寒顫。

就要風雲變色了。

樊豫的持國公府,在八年前初進門的持國公夫人佟幽花搬到鲲城後,短暫地沉寂了一陣子,沒多久又恢複笙歌鼎沸,樊豫其實無心飲酒作樂,只是如此才不至于引起司徒爍猜忌。

今晚,一如過去,朝中文武幾乎沒有不賞臉赴宴的。

樊豫高坐正位之上,神情一反過去的百無聊賴譏诮,冰鑿似的冷臉沒有任何波動,一雙眼卻如鷹隼掃過席間所有人。

幾乎,只要在朝中握有內政軍務實權的都到了。去年司徒爍罷了右輔辛守辰的官,朝中再無第二勢力能他抗衡,起碼能成氣候的還沒出現,于是一時間,原本巴結他的更巴結了;不屑巴結他的,也察覺到自己處境艱難,要嘛低調過日子,要嘛放下身段靠攏他。

“大人多年來始終深得聖上器重,如今更是一肩扛下我大朔朝內外政的重擔,為了我大朔朝千秋萬代的基業,大人千萬保重玉體,只要大人有任何需要我等效勞之處,我等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知是誰起身敬酒,慷慨激昂地拍了一大段馬屁,當然也大有毛遂自薦的意思,果然引來一片贊同之聲,當下每個人都不想被專美于前。

樊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今晚他難得沒戴上面具,露出臉上出身奴籍的烙印,卻無損其容貌的妖美,果然如傳言那般魅攝人心。他将喝幹的酒瓶輕輕擱回桌上,慢條斯理地道“那麽,就請你們從今天開始,消失吧。”

話落,所有人幾乎都沒意會到是怎麽回事——或者他們也無從“意會”些什麽,頃刻,整座持國公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和漆黑。

文武百官一夜間“消失”了。

同一時間,連結外五路的數座大城,紛紛封城,并且封閉驿道,帝都周圍三路大軍在同一天夜裏,朝帝都以急行軍的速度前進。

在司徒爍命皇軍武裝龍城的同時,樊豫,樊颢,以及仇餘鳳,帶領三路人馬包圍了龍城。

殺!殺光他們!

“姊……姊姊?”

明珠看着眼前明明模樣成熟卻神情憨傻如稚子的男子,前一刻嗜血而狂熱的眼突然間回複澄澈,在看清兩人站在高樓邊緣的瞬間,她慘白着臉往後跳,同時一把拉住男人,兩人雙雙跌回扶攔內的樓臺之上。

“姊姊……好玩……”司徒穹坐在地板上拍手大笑,渾然不知自己差一步就要讓明珠推下高樓。

這是第幾次了?她自恍惚間清醒,發現自己差一步就能夠達成仇餘鳳交給她的任務。她顯然不夠狠,才會總是臨陣脫逃,并在事後心有餘悸地發抖。

不,不只是這樣。她不是第一次殺人,但身體被種下妖蠱之術的這一年多以來,她腦海裏出現的幻覺和聲音越來越可怕。

叛黨包圍龍城已屆一個月,皇軍和叛軍有厮殺也有對峙,而她身處深宮,卻總是不停地看到和聽到這龍城每一個角落正在發生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麽問題,但是她曾聽聞司徒爍的影武衛,那群被鬼域妖蠱之術附身的高手,也有相似的能力。

顯然,在他們身上是能力,在她身上卻成了難以掌控的癫狂之兆。

也許是當初種在她身上的蠱,雖然救了她一命,但也留下後遺症。

明珠将司徒穹送回他的寝宮,然後像一縷驚恐的游魂般躲在暗影中。那些聲音和影像不停朝她湧來,就算她失控地奔回司徒虹的寝殿躲起來,也于事無補。

她看到原本包圍龍城的叛軍在皇軍的反擊下,只得占據了帝都的南方作為據點,他們開始因為苦等不到援軍而軍心浮動。

她看到皇軍夙夜匪懈地戒備,卻人人都開始擔心,是不是又要開始打仗?

她看到司徒爍無所謂地坐在袁妃寝宮中,閉目凝聽根本不知道已經天下大亂的袁妃念着手中的詩經……那原是極為和諧的一幕,但她看到袁妃眼下的恐懼和疲憊——她已經這麽念了三天!念着同樣的東西也好,司徒爍就要聽她的聲音。

她看到仇餘鳳逼迫樊豫喝下毒藥示誠,眼裏浮現報複的快感。

她看到樊颢……不,那是陽?為什麽是陽?她驚覺他和樊颢的模樣不斷交錯,到最後合而為一,然後他像複仇的使者那般走進太和殿,走向高坐在龍椅上的司徒爍。

那座空曠的,魅影幢幢的大殿上,只有兩個……神似的男人。一個仿佛高高在上的巨人,睥睨着妄想天抗衡的蝼蟻;一個沉默而堅決,眼裏燃着她再熟悉不過的烈焰。

她看到他們手上的劍,刺進彼此的胸膛!

瞬間,她尖叫着醒來,一時分不清是現實或夢境。此刻是現實或夢境?方才的一切是現實或夢境?那些人……她所看見的所有人的情緒,全都像針一樣直直往她心窩和腦門上紮,他們的恐懼,憂心,憤怒,狂亂,完全滲透了她,讓她渾渾噩噩,唯一的念頭就是,她要到太和殿去!

來,到我這兒來。

腦海裏再次出現尖銳而瘋狂的聲音,她一路上和它拔河并抗拒着,可惜最後當她回過神時,她已經站在後宮的禁地深處。

她竟一眼就認出這個從來不曾到過的地方,是當年華才人被打入的冷宮,她在這裏失去第一個孩子。明珠身上的冷汗浸透了全身,她完全阻止不了自己的腳步,她的腳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迳自踏進頹圮的冷宮。

在這兒,在這兒。對。

冷宮的陳設,似乎自遙遠的某個過去就不曾變動。明珠的腦海裏又出現可怕的幻象一個女人因為餓極渴極,在地上爬行,她即将臨盆,羊水已破,可那些人正在等着她和孩子的屍體,大膽的宮奴已經備好了棺材,料想被斷水斷糧數日的她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她幾乎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但那個等着見她屍體的女人忘了,她華丹陽不是尋常弱女子,她是冰仙子的高徒,她熬過生産的苦難……

明珠突然趴在牆邊,開始劇烈嘔吐。

她吃掉自己的孩子。像厲鬼一般,把虛弱得哭不出聲音的孩子吃了。那一瞬間她的恨,她的崩潰,她的……饑餓,無比熟悉的饑餓,占據了明珠的每一分知覺。

她懂,她懂!那可怕的,絕望的,寧願自己不是生為人的饑餓!女人的仇恨明明那麽毒烈,她卻悲傷地痛哭了。

她要活下來。她瞠圓的、淌淚的眼,淩亂的發絲,血腥斑斑而且撕咬着自己骨肉的嘴,讓前來收拾她屍體的宮奴吓得魂不附體。

後來,華丹陽像變了一個人。

皇後和萬國師仍然想盡辦法封住她的陣術能力,萬無極那家夥雖然只有徒具華麗皮毛,卻無真正用處的道行,但他确實意外地從某個高人身上,學會要怎麽讓一個陣術師功力盡廢的方法。她那時又病又餓又有孕在身,能力原本就特別虛弱,加上當年她的能力确實還不足以對付萬無極那小人的伎倆。

她只能靠卑躬屈膝來為自己贏得一點籌碼。

後來,她以自己的能力替皇後殺人。宮中永遠都有皇帝的新寵,那種可憐的,永遠只會戒懼新人比自己更美更有本事的女人,只得一再地拔除還沒有能力成長的新苗,好保住自己可悲的位置。

她謹記自己遭到萬無極那小人陷害的恥辱,她太大意了,向來将陣法當成武器,卻以為在深宮中沒人能拿她奈何,所以她荒于精進了。

終于,皇帝被她逼死了,廢皇後也是……呵,她當然會用特別的方法對付那女人。事實上廢皇後死于她奪權後某一年,而非外傳老皇帝駕崩的同年,她用陣法把她關了起來,當年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她加倍奉還!哈哈哈哈……

萬無極呢?她閹了他,将他關在天牢裏,日日淩遲。

她為何饒過司徒凊?

不只是因為司徒凊精通咒術,也因為她是唯一在她被斷水斷糧那時送東西給她吃的蠢女人。

可惜她太蠢了,大搖大擺地進出冷宮當大善人,被皇後得知,便下令禁止長公主踏入冷宮,那個白癡還真以為後宮的鬥争只限于一點小小的懲罰,其實沒有那麽殘忍呢。

啊,至于司徒爍。

他清楚自己的母親幹了什麽好事,卻從來只會袖手旁觀。當然了,因為那攸關着他的東宮地位啊。

狼族巫女解開了封印他記憶的咒術,然而解開封印記憶的咒術,并不代表能同時喚醒他在記憶被封印以前就中了迷魂咒而空白的另一段記憶——她把他關了一年,逼他她交合。其實大多數時候是不用逼的,男人嘛。

等到她發現自己受孕之後,便把司徒爍像廢物一樣丢出皇宮,她命令奴隸販子把他帶到遠遠的,一路上能多折騰就盡可能地折騰,然後在離天朝最遠的地方,殺了他!

她沒想到奴隸販子讓他逃了,但無所謂,她有秘密武器——她的孩子最終會成為她名正言順掌握大權的武器。

可惜,她的秘密武器被司徒凊識破了,女人懷胎十月,她們倆又同在深宮,司徒凊時時刻刻都在關注她的動向,哪可能被瞞住?

司徒凊原以為那樣的醜聞能擊潰剛登基自立為女帝的她——好個華皇後,生子的時機和先皇死的日子怎麽算都不對勁!但她故意讓司徒凊得知這是誰的孩子。呵,司徒凊以為孩子是司徒爍和她暗通款曲的風流種,十年後司徒爍奪回政權回到天朝,司徒凊的鄙惡自然不在話下,因此司徒凊從來不願讓這個醜聞洩漏,即便司徒爍也一無所知。

司徒凊和她之間展開一場争奪孩子的戰争,堂堂長公主自然不希望能夠繼承大統的孩子被她所控制,而她卻需要孩子成為她最終的護身符——不管是名正言順地在帝位上高枕無憂,又或者假以時日,她會需要孩子替她對付司徒家兄妹,對付她深惡痛絕的女人的兒子!

其實司徒凊根本不用費心思,華丹陽早知道,自己懷了龍鳳胎。

是了,龍鳳胎。

司徒雨為何平庸?她原本就該平庸,因為真正的長公主不是她。但華丹陽瞞過了這一點,司徒凊以為她生下皇子,她就故意讓司徒凊成功地帶走皇子,讓天真的公主替她養兒子。

而她将女兒養在民間,從小教導她母親的痛苦仇恨——都是那些人,害得母親在地獄裏沉淪,害得她們母女必須分隔兩地。她們一切的悲慘,都是因為那些惡毒的魔鬼,他們應該要遭到報應!

她的兒子,也許會在司徒凊的幫助下,坐上帝位;而她的女兒,則會成為她最後的武器,假若有那麽一天,她會不惜玉石?焚——反正也不可惜啊,流着那女人的血液,流着司徒氏血液的孽種都該死!呵呵呵……

在那時候,得知司徒爍沒死,她就做了玉石?焚的打算,并在宮外為她的兒女布置未來能為他們所用的勢力。雖然她讓司徒凊替她養兒子,但她其實随時能去看孩子,她還是有本事在孩子身邊安排她的眼線,例如他的奶娘。

司徒凊想把她的兒子教導成明君,但在司徒爍回到天朝後,深知司徒爍對她這個篡位者的痛恨,怕連累無辜的孩子,故而瞞住這孩子的存在。那時司徒凊也許以為,自己還能活着想辦法讓侄兒登上帝位,可惜她料錯了。

華丹陽偏偏要讓兒子知道,這座皇宮裏沒有真正清明的人。一旦踏進這宮闱裏,在這兒出生或在這兒死亡的,每一個都是羅剎惡鬼。

對了,在宮裏,每一個皇族女眷生産,太醫院都會記錄,無論如何必須确實地記錄,但後來她将太醫院全部換了自己信得過的人馬,真正記錄龍鳳胎皇子皇女出世紀錄的本子,被她藏了起來。

她藏在哪兒呢?呵呵……找到了。

明珠渾然不覺自己從踏進這座冷宮後,一舉手一投足仿佛變了個人,嘴裏還不斷地喃喃自語。她像對冷宮無比熟悉似地,找到一處破敗的卧室,在牆上的暗格裏翻出一把鑰匙,打開床頭的五鬥櫃,一本冊子赫然擺在裏面。

翻開冊子有紀錄的最後一頁,上面寫了龍鳳胎皇子皇女的生辰——

丙午年已亥月甲辰日子時,皇子司徒陽,皇女,司徒月。

突然間清醒過來的明珠,瞪着那熟悉到她完全能背住的生辰,吓得将冊子掉在地上,呼吸困難地握住她藏在懷裏,始終不離身的兩個香囊。

殺!殺了全部的人,然後就輪到那兩個孽種!

泰平二十三年,五月十八,翟元路,泰元路,啓元路三路軍隊,包圍帝都,司徒爍以強勢皇軍将整座帝都武裝,宣布戒嚴。

五月三十,城內叛軍皇軍在帝都內劃分出勢力範圍,兩軍僵持不下。

七月十日,開元路,晉元路,封元路三路騎兵,突破封城,趕回帝都護駕。時間拖得越久,對叛黨越不利。

月夜,宮燈搖曳,陰影在黑暗中耳語,仿佛有只巨大的獸,千百年來盤踞在這殿中,猙獰地張大了血口,譏笑那些為了爬上這個冰冷且荊棘纏繞的王座,甘願化身為羅剎厲鬼的愚蠢蟲子;笑他們自以為登上了王座,自比為天,卻不過是祂掌中任由操弄淩虐的傀儡。

這只巨獸,自人類文明起始,就不斷被那些厲鬼的貪婪喂養,它巨大的陰影足以籠罩這世間,它的利爪戲谑地操控歷史的巨輪,愉悅地享受着巨輪下被輾碎的蒼生哀鳴。

偌大的宮殿,只有王座上的司徒爍,一身玄袍,霜白色長發披在身後,冰冷得仿佛不屬于世間、傲慢地背叛歲月洗禮的俊美五官,在巨獸的陰影中,似妖,似魔,霸道凜冽。

驅散不了黑暗的火焰,徒勞地在虛無中用蒼涼的線條濃淡,凝結出亘古的孤寂。他是這歷史的王道夢魇,卻也扯不斷那冷酷嘲諷的無形絲線,以可悲的勝利者姿态,高高在上地坐在仇恨權力的冰冷王座之上。

他會贏得最終的勝利,他早就知道了。

沉靜的,堅毅的足音,自大殿之外,像無法阻擋的宿命,以它不疾不徐卻必定會降臨的力道速度前進着。他不會說那是從容的,因為在曙光未至,勝負未分的此刻,他們都不想掉以輕心。

那些叛黨牽制住龍城禁衛軍又如何?他等不及要開始這場談判了。

啊,他是否太把他年輕的對手當成一回事了?當他知道樊豫帶頭造反,他确實是震驚的,确實也嚴陣以待,并且終于明白自己輕信樊豫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多年來他重用樊豫,不只因為樊豫在司徒凊身邊學得不少治國之道,更因為他相信樊豫會為了司徒凊,乖乖地替他守着這個國家。他相信就如同樊豫當年認命地喂了司徒凊喝下毒酒,如今就算大權在握,他骨子裏始終是奴隸。

兩軍在帝都內對峙一個多月,皇軍的探子,以及他手下僅剩為數不多,但依然能力強大的影武衛回報,樊豫早在一個月前便不知所蹤。他是該起疑的,但緊接着他年輕的對手所走的每一步,都輕忽急躁得不像他的父親。

眼前,他的對手不是樊豫,而是樊豫那個來路不明的私生子。原本前途大好的年輕人,此刻他心裏必定是忐忑的,盡管他的腳步不曾慢一分或急一分。

司徒爍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一抹從容不迫的笑,有幾分嘲諷。

直到一身黑衣黑鬥篷的樊颢踏進殿內,司徒爍的笑凝結在臉上。

有一瞬間,這一切仿佛似曾相識,讓他暈眩而恍惚。直到他想起多年前,他也是這麽走進太和殿,宛如複仇使者,正面那個女魔頭對決——他曾經看過這一幕,在華丹陽的輪回陣幻境裏,他以為他從華丹陽的眼裏看到了自己。

不,不一樣,那時他一頭白發,而這年輕人墨黑的發正張狂地随夜風飛舞。幻境裏是白發或黑發?他記不清了。

樊颢腰間佩着長劍,面無表情地維持着同樣的步伐,來到司徒爍面前,甚至一點也不忌諱地登上通往王座的階梯,雙眼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你是來送降書的嗎?”司徒爍嘲諷地輕笑。

“原來坐在這張椅子上會産生幻覺,還是你奪回國家後每天最耗費心思的是編織這些可笑的想像?”

“如果你靠你父親攻進帝都,那我知道我為何會贏得這場勝利了。”司徒爍仍是大剌剌地坐在皇位上,臉上的嘲諷更明顯,“原來我的對手是個靠嘴巴打仗的年輕人,我是不是太認真了點?”

“你還沒有贏,已經怕到發夢安慰自己了嗎?”

“快了。”司徒爍終于起身,兩個身高相當、容貌也神似的男人彼此怒目而視,“你覺得我沒有料到這一天?你覺得我會對你們在我的軍隊放那些蟲子毫不知情?我在輪回陣裏看過這一切,你想知道它告訴我的結局是什麽嗎?”

樊颢聽過輪回陣,卻沒想到司徒爍曾在輪回陣裏看過這些……

不!他只是虛張聲勢,如果輪回陣預知他的勝利,那麽這代表什麽?輪回陣只會讓人看到最悲慘、最痛苦的……

樊颢神色一凜,抽出腰間長劍,司徒爍的笑容更加扭曲了,“是啊,來吧!讓我看看年輕的叛黨領袖有何能耐,然後我會考慮告訴你,結局時你該如何!”他亦拔出長劍,迎向樊颢的襲擊……

七月十一日,淩晨,第一道曙光降臨大地,開元路,晉元路,封元路三路精兵,包圍帝都城外叛黨,并擒下叛亂分子,帝都內皇軍鐵血壓制亂黨。司徒爍失去當年助他複國的大将,但他從未疏忽在軍事上的整備,作為外五路、皇朝對外屏障的大軍之精實,遠遠非內三路大軍所能比拟,所以他從沒打算将軍權交給自己以外的人。

近兩個月的內亂,宣告平定。叛黨一行人等押入天牢等待秋後處決。

司徒爍将叛黨一行人全?上腳鎳和手?,而樊颢已經先他們一步押入大牢。對這個“故人”之子,他當然會給他特別的待遇,他需要他引出樊豫。

他偏要高高坐在帝位上,嘲諷地看着這些妄想天抗衡的人生得什麽模樣,他老早就聽說過他們的事,多年來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地想要逼得他坐立難安,他怎能不好好讓這些人看着,他有多坐立難安?

“阿彌陀佛,陛下承天之眷命,為天下共主,能否讓貧尼為陛下說一則故事?”

在禁衛軍要以武力擋下那名灰袍尼姑之時,司徒爍已經擡手制止,他原本背過身去的身影因為那嗓音而頓了頓,有些不敢置信地轉過身來。

那名身着灰袍,披着白面紗頭巾的尼姑雙手合十走上前來,坦然迎向他的注視,接着伸手将面紗頭巾取下,露出帶發修行的頭以及大半部被烈焰灼傷的臉來。

司徒爍腳步有些踉跄地,緩緩步下臺階,雙眼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女尼,好像在這濁世的惡魇中驀然驚醒。

“你……”

是世事嘲諷蒼生的癫狂,抑或世人太癡,令世道滿目瘡痍?

為何,當年遲遲不下的雨,不肯給他留下一點希望的雨,太遲太遲地,在這個時候滂然驟臨?

司徒爍仍下令将叛黨盡數收押,獨獨将那名尼姑留下,甚至喝叱了原本想擒下她的皇軍。他像不信邪那般,帶着她來到那座他總在下朝後獨自留連的花園。我在宮外給你蓋座花園,讓你行醫濟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回到花園裏,陪你過平凡日子。

她可記得?

桌上擺了茉莉茶葉和煮茶的器皿,以及宮人為他備好的,今年初春自梅樹梢儲下的雪水。春夏引梅水,秋冬儲秋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烹茶秋水上之,梅水次之,過去她其實不曾堅持,全是後來司徒爍和葛如黛過慣了奢華日子,養刁了味蕾。

但她仍是坐下來,為兩人煮一壺茶。司徒爍坐在她身前,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些他曾經一遍遍在回憶裏溫習的一舉一動,如果這是夢,那麽她臉上的傷未免也醜陋得太過真實。

他不想開口破壞這一切,可又不願這一切只是一個玩笑,又或是一個陰謀論計——多可悲?那單純、淳良且無瑕的一切,随着那把火,再也找不回來了,此刻他所想的還是陰謀論計。

“你這些年,就跟着那群亂黨,在我腳下到處作亂?”他開口竟是這句。

自在卻一點也不在意,“貧尼一向喜歡勸人往好處看,何來作亂之說?”

“所以你阻止過他們?”他顯然樂意相信她,盡管還有更多的疑問。

“任何會制造更多悲劇的,我都會盡全力去阻止。”

“想必那不包括讓一個丈夫知道他的妻子平安無事。”

自在定定地看着他顯然有些不滿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這就是我要給陛下說的故事。”

“你說,我聽。”他将她遞過來的茶一仰而盡,她來不及阻止。

“小心燙!”嗳,怎麽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她一邊給他倒了一杯冷水,一邊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是個相信世上會有跟我一樣好事的人,會在亂世對受苦的人伸出援手,會寧可自己有一分力便出盡一分力。

“我不自量力地攬了一堆麻煩在身上,沒想過遠在前線,分身乏術的家人會擔憂,獨自帶着那些又病又窮困的難民出發去尋找幫助。”誰知道,也許我運氣不好,始終沒遇到,直到有一天,一個我曾經幫助過的孩子,他因為偷竊而落入痛恨小偷的炎武部落手中,為了保護自己,只得向他們洩漏我的行蹤。那些人曾因為我用醫術無意間冒犯他們的神明而感到憤怒,因此開始追捕我,并且将我帶回他們的部落,接受他們的神祇審判,他們将我判以鞭刑火刑,原本我的故事在這裏就該結束了。

“你知道白月族嗎?他們是一個樂天,但被譏笑為膽小、沒尊嚴的種族,只要任何人向他們展示武力,他們都會投降。這個民族在南方一塊小小的,貧困的土地上安适地過自己的日子,直到天朝的女皇驅趕他們,而我在因緣際會中救了那個白月族的孩子和他一家人,在我被炎武部落擒捕後,他知道他犯了錯,對膽小的白月族來說,或許會就此屈服于暴力之中,但那個孩子沒有,他想盡辦法用他學會的一點騙人伎倆,在我被送上火柱之前把我救了出來——遺憾的是,當時跟我一起流浪的病人,同樣要被處以火刑,他卻只有能力救我出來。他背着承受了一夜鞭刑而昏迷的我,連夜回去找他的家人,後來他們決定,為了我的安全,至少在戰争擴大前必須躲避天朝炎武的追殺,他們将我帶到南方,當時唯一沒被戰火波及的偏遠之地,他們的故鄉。等我休養好身子,他們再陪我上天朝找我的丈夫。”

自在說到這裏,看着臉色發白的司徒爍,笑了,眼眶漸漸泛紅。

“是的,但我的丈夫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善良的大朗,他回到天朝後,為了懲罰背叛我的白月族,發動軍隊,将原本早已無家可歸的白月族難民盡數屠殺,并且焚毀他們臨時搭建的村子,我因為那個膽小的孩子而逃過炎武人的火刑,卻沒逃過我丈夫的報複。

“我對他們充滿愧疚,而且被火灼傷,幾乎難以活命,但是白月族的巫女仍然帶着我逃了出來,她看出我了無生趣,于是分道揚镳之前,她決定送我最後一個禮物“要不要恨天朝的皇帝,是我們的事,但是你是好人,我只能幫你到這裏,幫你忘記讓你最傷心的事。”這是她對我說的話。”

她看着司徒爍,他怎能一臉做錯事的孩子乞求原諒的模樣?

他不只滅了白月族,刻意掀起炎武的戰争,無視兩國當年和親時的盟約,最後更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破壞炎武的聖山,引來炎武境內天災,藉以贏得勝利。

他甚至無視子民的苦難,狠心舍下羌城來顧全他的“大局”,并且以對明氏一族的懲罰來立下威信——他是這麽對天下人交代的,政治從來沒有絕對的真假,無法取舍調兵的利害是真,想殺明氏一族也是真。清明的治國之道也許存在,但人性卻讓它永遠成為傳說,反正為政者從來不缺更多更漂亮的借口來對人民“交代”。

也許對天朝的後人來說,他解決了天朝百年大患,炎武族至少要數十年的時間才能恢複國力,何況戰争從來就不存在所謂仁慈,他對炎武聖山做的事,也許迫害了當時所有炎武的老弱婦孺,逼他們在窮途末路、別無選擇的情況下讓出原本屬于炎武的土地,那些抱着病死或受傷而死的孩子屍體的母親,那些親手火化飽受戰火淩虐的骨肉的老人,那些已經沒有能力反抗的天朝的敵人,兩眼茫然絕望地揮別自己早已破碎的家園,被天朝的軍隊追趕着,卻不知何處能有自己一片立足之地。

但若非如此,長達七年的戰争無法結束,戰敗者的下場本就是如此。

真是這樣嗎?後人也許會這麽歌頌着他,大敗炎武後,他創造了豐饒盛世,擴張了國土,他嚴厲地懲處所有對不起他的人,但也大方獎賞那些功臣。

然而,只要能夠勝利,其他都不重要了嗎?用子民的鮮血染紅的盛世,踐踏敵人的尊嚴得到的勝利,真能長治久安?

歷史或許沒有是非對錯,強者的腳下從來都是枯骨如山,但這樣的強盛有意義嗎?

自在笑得有些凄怆,“每個人都有傷,但是不代表他的傷賦他權力傷人;保護自己,也不代表能夠對別人趕盡殺絕,我當時并不知道我會忘記什麽,但是很顯然,我忘記了我的丈夫,我忘記了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子……”

對不起。那是那一天,她最後對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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