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第39章番外
謝玄一腳踏入內殿的時候,只覺撲鼻而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他視線從一側的內侍對上,見他搖搖頭,便知鄭敏已經嗚呼哀哉。
意料之中的事情,有宮婢在前,神情恭敬且不安地将太子迎到珠簾後,“聖上醒來不過一刻鐘,太醫正在請平安脈。”
請什麽平安脈?鄭敏一倒,凡是幫着他做事的人交代地一個比一個快,所謂仙風道骨的青雲道長,三板子下去,連祖宗十八代都說明白了。
從幾年前聖上身體漸弱,青雲道長就煉制損身但是能提神的丹丸進獻給聖上,一直到去歲九千歲祠一事後,鄭敏更是讓青雲邪道加了料,不然聖上也不會一度生氣就胸疼,時常昏睡。
聖上已有古稀年紀,多年服用餌藥,早就是一副空殼子。
果然,珠簾之後,幾個上了年紀的太醫湊在一起嘀咕了半晌,最後寫了一張沒什麽用的方子,起身告退。
謝玄正好同他們擦肩而過,看這幾人神色憂愁,還不斷地搖頭,一把年紀還要因為聖上說治不好就滅九族而神色慌張,實在可憐。
甫一進去,請禮問安後,也不待聖上開口,尋了錦凳坐好,“聖上自己活不長,便見不得別人長壽嘛。幾個老太醫日日承受滅族恐吓,怕是沒治好您,他們先自裁免得連累家人了。”
這話一出口,乾元帝便是一連串的驚天咳,四下伺候的宮人跪了一地,唯恐聽了更吓人的話,叫随便拉出去斬殺了。
乾元帝好不容易平複下來,長籲一口氣,看着六子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你這是篤定朕沒後招治你了?”
謝玄人忍不住譏诮地笑了起來,“聖上,二哥在的時候,你想着法兒将他弄死了。就沒想過那是二哥還惦記着父子之情嗎?
我和二哥不一樣,你要是再出呲,我不介意殺你一回。橫豎你名聲不好,大不了後世史書記載,将你描繪成一個暴君。”
乾元帝倒是難得笑了,只是眸光中的殺意一直不散,“你讓人圍了興慶宮,想要什麽?”
謝玄自懷中拿出明黃白絹放在小幾上,“退位诏書。你親筆寫了,省得我麻煩。若是不想寫,那便找個小太監代筆,當着你面蓋個玉玺印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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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帝頓了頓,老神在在地往後倚靠,眸光銳利不可當,“朕可以寫,但是你得辦成一件事。”
都這時候了,難不成還以為他是那個一手遮天的君王嗎?
謝玄本就是走個場面,現下倒是生了興趣聽他還能說什麽,“什麽事重要到能和一國之位相提并論?”
乾元帝看着他,一字一頓道:“陸氏,她得死。”
屋中靜了一瞬,謝玄忍不住哈哈笑出聲,指着乾元帝道:“孤稱呼你一聲聖上,難道你就以為自己還是君王?”
看他眼中因為自己放肆言語閃過怒意,謝玄勾起唇角,“你自來瞧不上我生母,如今也瞧不上如意奴的生母。
可謝家天下是我搶回來的,将來還要交到如意奴手上。有我們父子在,誰都別想碰陸氏一根毫毛。”
乾元帝神色陰郁,眉宇間驟然凝起冰霜意,“謝家從不出情種。陸氏同司禮監有過勾當,那個皇長太孫的封號非是朕給的,如此你也願意?”
“我看聖上真的病得不清,就連腦子都糊塗了吧。陸氏同司禮監是在我允許下進行聯系,此事我比誰都知道的早。有些書信往來甚至是我代筆寫就。”
謝玄看着乾元帝震驚的雙眼,冷然道:“聖上這輩子沒被真心相待,遇到的人全是算計,便以為我同你一樣可憐嘛。”
乾元帝勃然大怒,用力将榻上的小幾揮在地上,連帶着明黃白絹布一并沾染冰涼。
“你寵她信她,将來必遭反噬,帝王之業容不得兒女私情。今日有陸氏,明朝就是後戚獨大,霍亂江山。”
“少你娘的放屁!你有兒女私情嘛,你守住謝家江山了嗎?你沒有!帝王業的造就,随人随時随勢。天下是男兒身當家,男人有錯推到女子頭上,你虛僞可笑!”
謝玄眸中閃過森然寒光,一揮手,立時有內侍換了幹淨的絹布和筆墨來,不過一封退位诏書,一盞茶的辰光都沒用就寫好了,他将聖旨舉在已經氣地快眼昏厥過去,偏強撐着的乾元帝前。
“看好了,這是退位诏書。經你允許,馬上落印。”
話音剛落,有內侍端着寶盒近前,正是天子禦印寶玺。
乾元帝眼看着他握住玉玺,哐地一聲悶響後,扣在那紙诏書上。
喉間‘放肆’二字堵着最後一口氣,始終沒法出口,憋到臉色都要發青了,終于雙眼一翻白,昏了過去。
謝玄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将诏書遞給內侍,“送到中朝,讓他們拟個正式登基的章程來。”
這可是關乎王朝下一代主子的關鍵呀。
太子,你還能再随便點嘛
內侍幾乎哭了出來,哆嗦着手接過聖旨,生怕耽誤了大事,直奔中朝衙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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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一頓小覺,醒來時正見身側有人摟着自己。
或輕或重的呼吸聲吐納在她脖頸間,有些發癢。
陸霜雲看他烏黑發青,知道這些時日他在外邊殚精竭慮,絲毫不敢松懈。
她輕手輕腳地起身,臨到外間,看小床上如意奴睡地小臉紅彤彤的,将他抱到他父親身邊。
看着一大一小相似的兩張容顏,她心裏就像是灘開一杯蜜水一般,甜滋滋的,出到外間,正好見林姑姑正和幾個伺候的輕聲說什麽,宮婢們面上都是喜氣盈盈。
秋露見主子出來,急忙端了溫茶過去,“娘娘,聖上已經頒了退位诏書。再過幾日,殿下就要做聖上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沒想到竟然這麽快。
問過外邊的事情,瞧着宮人有的在打點行裝,腳步匆忙,卻不生亂。
“這是在幹什麽呢?”
“吩咐她們早些收拾好東西,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一道溫和低沉的男聲回道。
一扭頭見他也醒了,懷裏抱着一個大紅色的襁褓,露出一張肥嘟嘟的白臉蛋,正睡得香甜呢。
看他動作雖然有些生疏,還透露着一股笨拙,但是懷裏的如意奴卻一點不覺得難受,相反還滿足地吧唧下小嘴。
陸霜雲示意乳母抱孩子去側殿休息,見他還眼巴巴地瞅着,不由好笑,“又不是以後見不着,就這麽舍不得嗎?”
謝玄比她這個做母親的還戀子,許是孩子剛出生時他不在,如今回來,恨不得時時将孩子放在眼皮底下巴巴地看着。
在外從軍操勞,心裏最挂念的就是她和孩子,此時有些閑工夫,忍不住黏在一處說悄悄話。
你侬我侬好半晌,還是陸霜雲受不了他肉麻,将人扯開,“還沒說正事呢,端莊些。”
謝玄柔聲道:“聖上磨蹭,老想着重握大權,我懶得再盯着他,直接搞到了退位诏書。”
陸霜雲:……
退位诏書這種東西能不用這麽輕描淡寫的語氣嘛,聽的她一顆心都不知該不該跳地再快點。
不過如今軍權在手,乾元帝除非能讓兵将陣前反水,想重回舊時專權的場面怕是不可能了。
不過……
“太後那邊沒說什麽嗎?”
謝玄點點頭,“太後娘娘自來喜愛二哥,二哥慘死後,唯一囤郁心中的便是二哥身上的污名。當時崔氏淫/亂一事,我同崔家的交易便是登位後洗清二哥罪名。”
崔家是秦王的外家,顧忌着太後的顏面,當年并未清洗太過。
卻也身受牽連,族中子弟三代不得再為官。
拿阖家鼎力支撐新君,換的身正名淨,這樣的簪纓家族,不愁崛起。
只是對于後來的君王就多了不少苦惱事。
如意奴尚不知自己父親留給他一個什麽爛攤子,陽光燦爛,他還只是一個尚未滿月的嬰兒。
謝玄不知她思緒發散那麽遠,握住她手指,輕輕摩砂着,“過幾日就是冊封大典,到時候你也要同我一起受封。”
還有什麽人能同當今聖上一起受封?
陸霜雲一愣過後,垂首看向已經賴在自己懷裏的人,“立我為後,王家人沒有意見?”
王家自然不願意。
只不過他們忘了那時王家大郎在書房中哄騙自己的事情。甫一經他點出,王相公像是被扇了幾個耳光,讪讪着不敢多言。
儲君之時便可欺君瞞下,為君者可用一句玩笑話一言帶過,也可較真論罪,說起來又是一樁誅九族的大罪。
王相公剛回住宅,就吩咐人将王家二公子的職位換地更低,直接成了遼東一小縣衙的師爺。
再後來更是抹成良身,做了一個富家翁。
至于王家大郎,哪裏還敢再在新君面前刷存在感,一直呆在朝中不起眼的四品官位上,不上不下,直到暮年。
這些都是後話。
——
聽他說了,陸霜雲哭笑不得,道:“那王氏該如何安頓?”
謝玄想都沒想,“殺了算了。”被捶了一下,只好道:“還能如何?關隴一族還需要王家安撫,自然要賜個貴妃位。”
其實他問過王氏,想不想出宮,偏在她眼中,宮外哪裏有宮中體面,便是只能做個貴妃也願意。
說起這個,謝玄示意她低頭,嘀嘀咕咕說了一件事。
看她吃驚,一雙杏眼瞪地圓溜溜的,跟如意奴一模一樣,瞧着可愛可親。
因為可親,自然抱着親了一口。
“睡了一覺,身上松快了,我去忙正事。若是有空,便替我去問問。”
陸霜雲自然滿口答應。
這一夜內侍傳話,說太子有政事要忙,今夜不會歸東宮。
陸霜雲想了一會兒,吩咐人去瑤光閣問慧良娣可否有空一起用膳。
宮中生變,為了防止消息洩露,她自然不敢将事情告知左佳慧,卻留了有武藝在身的宮婢在她身邊守着。
一等有混亂生出,宮婢立時按照吩咐,伺候左佳慧換了不起眼服飾,然後挪到清淨荒涼的宮室躲着。
當日鄭敏發覺不對,很快派兵甲尋到宜秋宮,若不是早有安排,只怕都要受到牽制。
不過也清理了不少探子。
不大一會兒,問話的宮人在前,身後左佳慧已經樂呵呵地跟在後面。
小宴已經擺上,正好飽睡一天的如意奴醒了,精神正好,有宮人湊在一旁逗他笑。
姐妹兩個湊在一塊吃了小宴,又坐在燈下一起看書。
內間只有她們二人,陸霜雲随口道:“今日太子問我,你心裏還惦記那位秦家哥哥嗎?”
屋中靜了一瞬。
過一會兒,‘啪嗒’一聲,有書本落地的聲音傳來耳邊。
陸霜雲本是同她玩笑,如今看把人吓得臉都白了,忙不疊地賠罪,“是我錯了,這玩笑失了分寸,你可別掉淚珠子呀。”
剛說不讓掉,啪嗒啪嗒地就哭了出來。
陸霜雲只好将人拉到近前,低低說了幾句。
左佳慧抽噎地瞪大眼睛,反應出這幾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猛地紮在她懷裏號喪出來。
這動靜可把外邊伺候的人驚住了,連帶着如意奴都唔吱一聲哭了起來。
好一場烏龍鬧騰,陸霜雲将她安撫好,臨走前,看她還愣着,語重心長道:“我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過再來回我。曉得了嗎?”
左佳慧慎重地點頭。
翌日,左佳慧青着眼底來回話。
“我要走。我不敢同太子說話,勞煩姐姐幫我說吧。”她語氣并不遲疑,雖然面色疲倦,卻是像向陽而生的草一般盎然。
“雲姐姐,我不是不信你,可是這事情說出來又有什麽用呢。”又有淚落下,她吸吸鼻子,“若是殿下應允,我此生再不回京,便是一輩子屍骨不得歸鄉,也認了。”
陸霜雲明白她的心意。
告訴她:馬上就是登基大典,再拖就更麻煩。
左佳慧道一切聽他們安排,懷揣着不安和期盼走了。
當晚,宜秋宮瑤光閣的慧良娣突發急症,高熱不治,連夜香消玉殒。
逢新君即位,如何能叫這樁事添了晦氣。故而秘不發喪,只內宮典上添上幾筆了事。
看着擡棺的太監們越來越遠,陸霜雲擦拭眼角的淚水,長嘆一聲,“這宮裏困住了多少春華女子,她能不顧一切離去,也是好事。”
宮裏太複雜,人心還是權謀,都不适合她這樣純粹的心腸。
天高地遠,秦家那位郎君肯放棄功名利祿,帶她遠走高飛,可見彼此沒有看錯人。
她回頭看一眼身側的人,溫婉一笑,“這下可好,前朝後宮不知又要生出多少謠言,說新後氣量狹小,容不得人了。”
謝玄摟住她肩頭,捉狹道:“誰敢生事,未來的皇後娘娘一生氣,拉出去一頓板子抽他!”
被他插诨打科,方才的愁緒倒是散了,陸霜雲同他雙手交握,看遠處烏金西垂,倦鳥歸林。
天地諾大,他和她互為牢籠,焉知不是另一種幸福呢?
——
身後巍峨宮殿在漸漸褪下的暖黃日光中越發肅穆沉重,未來天子與皇後相互依偎的背影投在身後不知見證了多少後宮歲月的青石板上。
路過的宮人內侍們有些欣慰,有些眼神複雜,有些只做看客。
人間流轉多少歲月,有關于這一座皇城的故事永遠不會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