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婚過後,不管太子犯了多大的錯,參與政事一事被朝中官員屢次提及。
受聖旨所令,太子整日閉宮在內,讀書抄文章,但外邊的消息不會斷,三月春闱快要放榜,朝中相公們為了誰該是狀元吵了好幾日。
這時候正是出面收買人心的時候,太子偏偏居東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內宮女子的口舌之争。
彙報宜春宮發生何事的內侍低着頭,等上首的太子發話,心裏卻說:鄭公公該是多慮了,太子素有不喜朝事的名聲,這一會兒子只怕心裏光惦記新進宮的妃妾呢。
照常理來說,東宮裏的大小事,合該是要過自己眼睛的。
然,諸宮大小事宜加起來,若是處處都交由自己決策,那可是要忙死神仙了。
更何況,內侍們也不想他插手,故而除了幾處要緊的地方,其他無甚輕重的便按規矩交付到內宮局手中。
雖不管事,卻要知道發生了什麽。
宜春宮之前出過紛争,此時他已經閉宮月半多,可不得再有差錯。
故而叫人盯着初一這一日的晨昏定省。
聽了內侍的回禀,謝玄往座椅後背一靠,抱臂在胸前,神情莫測——
這世上真有賢良淑德,叫丈夫恩寵她人的女子?
別的地方,他不知道。這東宮倒還真是出了一個。
方才他詢問內侍‘良娣是否有按時吃藥’只是玩笑話,實則是不相信有女子能如此大度。
更震驚:陸霜雲她一個良娣,操着的卻是正妃的心,這可真是除了太子妃之外,人人都借了她的好意。
他決定了,今晚就宿在栖琅閣。
Advertisement
還不知自己今晚即将迎來新一波的嫉妒和羨慕,陸霜雲輕描淡寫地将宜春宮內的風頭朝向調轉,眼看太子妃不知如何應對衆女子的期待,當先起身請辭。
王昭芸心頭一松,莫名對她生出點感激,而後又想起自己被為難還是陸霜雲的鍋,頓時臉色難堪,活像是被人強逼着生吞了一只蒼蠅。
這場景落在堂下衆人眼中,心中不約而同地咯噔一下——看樣子太子妃并不是什麽賢良之人,一點都不願意叫她們沾染太子。
左佳慧冷哼一聲,沒好氣地翻個白眼。
這王氏女,不過如此!
尉春燕倒是沒變臉色,只是借着屈身請安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狠毒。
太子妃已經走了,衆人彼此看看,心裏各有各的打算,面上還是菩薩一般,互相姐姐妹妹請,先後離開宜春宮。
陸霜雲刻意走得慢,只想一個人清淨下,趁着今日辰光不錯,在哪一處角亭歇腳,順便好好想一想一身兩魂的事兒。
不想前腳剛邁出宜春宮的大門,下一瞬便看見站在不遠處,明顯是在等自己的身影。
宜春宮正門出來,往左是最近的路,走上半個時辰,就能回了宜秋宮。往右是遠路,得繞好大一個圈,多走上兩刻鐘。
陸霜雲只愣怔一下,毫不猶豫地轉身向右。
這幅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落在左佳慧的眼中,叫她一下子惱了,不顧李嬷嬷的低聲勸解,提起裙邊,踩着花盆底,‘哐哐’地砸了過來。
聲音越來越近,陸霜雲知道自己再避不開,索性一停,轉身看她。
一個急剎,險些摔了大馬趴,左佳慧穩住身形,沒好氣道:“你跑什麽呀?再跑呀?再跑多遠,我也能抓着你。”
陸霜雲:“……方才是沒瞧見你,良娣有事?”
沒反應過來的宮女嬷嬷剛攆上來,又是低聲念叨請罪,又是整理衣衫發鬓,好一頓忙活。
左佳慧随意揮揮手,看她又要走,再一次湊上去,“你這麽小心眼嘛?那一日,我只是初初入宮,忘記同你回禮罷了,怎麽如今你還記恨着?”
陸霜雲愣怔一下,一時不知是該答自己已經忘卻,還是該反駁自己小心眼。
陸霜雲:“你若是無事,便不要跟着我。”
這麽明顯的嫌棄,是個人,都能聽明白。
左佳慧癟癟嘴,低聲嘟囔一句,倒是身後的李嬷嬷生怕她又說什麽‘賤人’的稱呼,忙給眼神示意。
左佳慧低聲絮叨一句‘小心眼’,厚着臉皮跟着,“這路是你家開的,怎麽你能走,我就走不得?”
不讓跟,她還偏偏要跟着,不僅跟着,還叽哩哇啦地說個沒完。
聽了滿腦子東宮有哪些好吃的,哪些好玩的,縱是再遲鈍,陸霜雲也醒悟過來。
這人不會是想同她交好吧?
再走幾步是一三角攢尖的臨湖亭子,此時日光照耀,湖面上波光蕩漾,有如煙霞袅袅,正是歇腳賞景的好地方。
二人順勢坐下,陸霜雲看她神情扭捏,想說什麽又不好意思開口,主動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左佳慧豁出去一般,猛地起身擠在她身前,湊在耳邊低聲說了三個字。
陸霜雲:……
聲音太低,她真的沒聽清。
她無辜地眨眨眼睛,看對面人紅着一張臉重新坐回去,心說要是她什麽都沒聽清,怕這人一惱火,萬一把她撅進湖裏去怎麽辦?
左春燕:“你怎麽說?”
陸霜雲:……我不敢說!
只好,高深莫測地點點頭。
“呀,那你可不能反悔。既然之前的事情已經煙消雲散,那日後你我姐妹相稱,如何?”
她眼神真摯熱情,陸霜雲只好應下。
“你生辰多少?又是幾月生的?屬什麽?素日喜歡做些什麽?……”
一疊聲的詢問,陸霜雲随口答下。
眼前佳人言笑晏晏,眉眼之間都是女郎嬌豔,一點兒也不似上一輩子,落地慘死于冷宮的下場。
她記得,那時候自己初初落胎,太子妃查實是同出一宮的左佳慧下的手,當即命人将她杖責八十,而後拖到了冷宮。
等自己出了小月子,宮女們回禀說左氏在冷宮不治身亡的時候,自己還嘆了一句‘一報還一報’。
直到臨死前,她才知曉,害死她孩子的真兇實則是尉春燕,她聽了太子妃的令,然後栽贓給了左佳慧。
真是時也命也。
換了一岔子人生,左佳慧竟然要和自己做姐妹。
看她心不在焉,左佳慧暗忖是不是自己這樣吓着人,想一下,低聲解釋:“姐姐,你別覺得我奇怪。之前看你不順眼,那是因為大婚夜太子只臨幸你一人,叫我心裏不大痛快。”
陸霜雲眼眸一轉,看她手裏轉着錦帕,難得有了苦惱的樣子。
左佳慧:“我家中……我阿娘早年嫁與我父親時,一同入門的也有一個美妾。那時的場景便像如今一般。”
嬷嬷說阿娘流了一整夜的淚,也沒将父親盼回來,第二日頂着一張病容請茶時,才終于見到父親的第一面。
那美妾得了寵愛,在阿娘面前陰陽怪氣,後來許多年更是僭越,時常不尊主母。
可方才在宜春宮請安,陸霜雲卻能說出分寵的勸解話,真真是叫她開眼了。
一時覺得這人是個好的,一點也不像家中的姨娘,心裏生出喜歡,這才想要親近。
聽她說盡緣由,陸霜雲一臉豁然。
上一輩子,自己苦思不得是哪裏得罪了左佳慧,叫她怎麽處處看不順眼。
原是因為這樣。
陸霜雲心說這人性子實誠,無怪後來能叫人給輕易栽贓了。
可能是心裏愧疚,又或是別的,總之陸霜雲倒是同她說了幾句貼心話,也願意同她一處親近。
如此,同在一宮中,兩人漸漸親近,湊在一塊說說笑笑,宮裏的日子一下子也不像想象中那麽難。
這一夜,內侍前來報音,稱今晚太子要宿在栖琅閣。
陸霜雲倒是沒怎麽反應,內間伺候的宮女嬷嬷們确是喜氣洋洋,一副揚眉吐氣的樣子。
她沒在意,看着一個淺青色衣衫的身影正端着一壺溫好的杏花釀,叫她過來,“側殿桌案上有一本《說文解字》,素日太子喜愛讀,你且拿來。”
宮女眼神一動,屈身道好。
秋露看她離去的背影,記得這人喚春草,乃是在廚間伺候酒水的,怎麽良娣竟叫她去書房了?
她害怕這人手腳不利索,動壞什麽,腳步不停,半路将人攔截,“你一貫是廚間的,不知道側殿的安置。尋書冊的事情用不着你,自去忙,剩下的我來吧。”
春草也不多嘴,叫她走,一點兒不猶豫,屈身一禮後,轉身離開。
到了廚間,逢人也是笑臉樣子,等到前面傳話說太子到了,不忙的時候,尋了一處小門,自出去。
這一次到的時候挺早,且廚房準備地好,栖琅閣的飯食終于正常了。
謝玄看一眼對首的人,見她眉眼低垂,只顧着伸筷子哄自己的嘴,混不吝地想要搗亂。
正巧看她要夾魚肉,搶先将最好吃的那一塊魚肚子肉挖走。
陸霜雲擡頭看他一眼,見他同自己對視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的無辜樣子,心裏翻個白眼,而後繼續先前的打算。
細長筷子一挑,一顆完整的魚目被夾住。
她自小吃魚,最喜歡吃魚眼睛,說是能明目。估計沒什麽用,不然也怎麽沒看清這人是一副徹頭徹尾的虛僞心腸。
謝玄:“……你……”中途将詢問是不是喜歡吃魚眼睛的話咽回去,覺得要是說出口,自己不就蠢了,“你最近身子還好嗎?”
吃了一口獅子頭,沒空搭理他的陸霜雲點點頭。
謝玄能察覺出她對自己的不喜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正因為這份厭惡來的古怪,幾次三番勾地他前來此處。
據他所知,陸家一族以耕讀出身自居,素來清貴,門風嚴苛,一向奉行儒家禮儀規矩,将以夫為天,以君為天看地比命還要緊。
陸家主族的嫡出女郎只一個,自小飽讀詩書,是興城裏有名的才女,且一向有恭謹溫良的美名。
然,實際上他遇到的這個與傳言中的人大相徑庭。
帶着這樣的心思,謝玄一整晚都有意無意地打量她。
看她吃飯,聽她回話,知她讀四書五經,除了對自己冷淡,一切舉止進度都不出差錯。
想來是自己想錯了?
他擰眉陷入沉思。
陸霜雲只當他是空氣,打定主意不搭理這人,到了歇的時辰,自顧前去清洗沐浴,而後歇着。
左右那人也不是真心喜愛自己,那她又何必在意呢?
白日走得多了,雙腿酸乏,秋露幫她揉捏的功夫,再一擡頭,就見良娣已經睡着了。
一想昨日夜裏的事情,她不安地轉頭看向珠簾。
珠簾外有太子還未曾離去,良娣明知自己精神有異,怎麽還能這樣放心的睡下?
秋露滿腦子的害怕和緊張,可看着那張瘦小的睡顏,實在不忍打擾,掖掖被角,退出外間。
手邊這本游記倒是寫得不錯,謝玄一時看得入神,再一擡頭,就見屋中只剩自己,依稀聽見裏間有淺淺呼吸聲。
栖琅閣的宮人伺候是什麽規矩,主子睡覺,怎麽也不留個守夜的?
謝玄放下手冊,在起身責難宮人和進去一并睡了之間,最後選了後者。
實在是現下氛圍正好,一片恬靜,若是擾了,顯得自己煞風景。
珠簾撩起又落下,互相撞擊發出清脆聲響,床上有咕哝聲音傳來,謝玄急忙轉身,大掌将還在晃蕩的珠子握在手中。
聽着沒動靜了,又暗恨自己沒出息,怎麽跟個賊似的。
他清清嗓子,背手在後,踱步到了床前。
一扭頭,直直撞進一道的視線。
謝玄:“!!!”
吓死孤了!!!
大半夜一回頭,正瞧見有人用白生生的眼珠子盯着你,滲人不滲人?
喲,眼珠子還動了!眼珠子的主人還能開口說話呢。
陸霜雲面頰飛紅,一想到即将發生的事情,滿心滿胸口都是羞答答的。
她往被子裏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怯意、緊張中還多了期盼和愛意。
“夫君,今夜你是要同我圓房嘛?”
謝玄:……
不敢!我……有點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