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踏着幽藍夜色,兩人相伴出宮,回到馬車上。勞累了一天的壽雅眼皮沉重,加上馬車搖晃搖晃的,沒多久,她就再也忍不住睡意,找周公下棋去了。
坐在她身畔的隆磬,體貼她難得過上這等陣仗,沒有喚醒她,還輕聲囑咐車夫馬車行穩一點。
清冷星光柔柔地照進馬車內,映在壽雅白皙的小臉上。
隆磬深深地看着她,又看看今日被她握過的長指。
她體貼的安慰,反覆在他心底流動,觸動他剛強的心。
太皇太後的一番話,也在他腦海中盤旋。
壽雅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傳言她水性楊花,并非空穴來風,的确有王公大臣常出入她閨房。成婚後,她又私自離家,夜不歸宿,甚至還想逃離京城。他要如何去相信她?相信自己的悸動不會出錯?
識人無數的太皇太後可會看走了眼?
粗糙的掌,取代星光,撫上絕美的小臉。柔滑細膩的觸感引人心醉,隆磬深邃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幽黯。
一個曾經不守婦道的女人怎會變得如此毫無心機?隆重的滿式吉服和妝容也無法掩蓋她的可愛和純真。她像個小女孩,荏弱無辜,再心機深重的女人,也裝不出這般清純的睡顏吧。
大掌愛憐地滑過她的頭發,替她壓平翹起來的劉海。
越看她,他就越不能否認一個事實——她征服了他,瓦解他冰封的心防。
她是個很高竿的對手,既沒有搖旗吶喊,也沒有猛烈進攻,僅用短短數語、幾個眼神,就捕捉住他的情愫,他不認栽都不行。
倘若有一天,他發現她沒有失去記憶,他傾心的女人只是個假象,他交出的深情将如何?
英武的眉頭再次蹙緊。
「貝勒爺,王府到了。」随車服侍的李福喚回失神的他,也叫醒了壽雅。
隆磬連忙收手。希望她沒察覺自己方才的舉動。
「呀,到家了嗎?」她毫不掩飾的打了大哈欠。思?她剛才是不是看見他……不會是她眼花吧?她心裏嘀咕,有些狐疑。
「下車吧。」隆磬背對着她道,難掩沙啞的嗓子。
「貝勒爺,你不回府嗎?」見他不下車,壽雅妤奇的問。
「你先回去休息吧,甭管我。」
他把整張臉藏進暗影裏,實在不想讓她看出任何異樣。
「時辰不早了耶,今日都累一天了。」
「羅唆。」
「貝勒爺,請息怒,今日在宮裏你比我辛苦多了,上到端茶應對,下到走路施禮,你都提點良多,讓我受益匪淺,最重要的是,我全靠貝勒爺的幫忙才沒有跌得狗吃屎。如今天色已晚,見你還不能休息,我于心不忍。」壽雅睡眼惺忪,卻笑意盈盈,他不耐煩的脾氣像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根本起不到半點作用。
「我回戶部去睡。」隆磬低低地回道。
他不在王府裏住啊?原來不常見着他,是因他根本就住在戶部。這個家夥鐵定是個工作狂!壽雅見好就收,不想再惹他不快。
「祝貝勒爺一夜好眠,我也去睡了。」她依言下車,回身對他微笑,車門當着她的面毫不留情的關上。
壽雅對着車門大大地做了個鬼臉。這個男人的脾氣真是變幻莫測,從宮裏出來還好好的呢,一下子變得生人勿近,真是難以捉摸!
與此同時,藉着馬車上挂着的燈籠,隆磬透過車窗看見那張可愛的鬼臉,他的陶口又燒起一股難言的沖動。
「明日午時,讓桂蓮帶你到這裏等,穿常服就可以。」他決定明天帶她出去。
多見見她,也許他就能慢慢弄清楚,她到底是太皇太後口中的賢妻,還是衆人口中的蕩婦?他在心底為邀約找着理由,拒絕承認一切都是想多親近她而為之。
「嗄?是要出府嗎?要帶我出去玩?」壽雅興奮地跑近,抓住車窗,殷切的問道。關在王府這麽久,除了今日進宮,她還沒有出去過呢,對外面的世界,她可是相當好奇。
「你想見那只狗嗎?」怕她拒絕,他連忙祭出誘因。
「耶!貝勒爺,你真好。」她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小心腳下。」他真怕她高興得忘了自己還踩着花盆底鞋,要是捧了出去,他可沒信心接住她。
「明天我等你來哦!」壽雅慢饅退後,揮手跟他告別,直到飾着紋徽的寬大馬車消失在巷口,她才在桂蓮的攙扶下回到清心小築。
翌日,京城的街頭飄起紛紛揚揚的春雪。都說春天的天氣,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昨日還是萬裏晴空,今日便大雪盈城。
午時未到,壽雅便在北門候着,伸長脖子翹首企盼,小臉在風雪中凍得發紅。
隔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熟悉的馬車才緩緩而來。
等馬車停定,她在桂蓮的幫忙下踏上馬車,堆滿雪花的螓首立即鑽進暖暖的車廂裏。
一見她被凍得紅紅的鼻頭,隆磬心中一愕,責怪自己來得太晚。出門前被公事絆住,又加上雪天路滑,都讓他力不從心,無法早來。
「快出發吧,我已經等不及了,方才還在想,雪這麽大,你不會來了。」壽雅甜甜笑道,沒有半點責怪他的意思。
他聽了更加自責,把手中的暖爐塞在她手裏。「好好取暖。」
「哇!這個好暖和哦!」她滿足地閉上眼睛,把暖爐捧到胸口。
方才遞暖爐時,隆磬碰到了壽雅的手,冰冷的小手令他面色鐵青。他挑開車簾指着桂蓮道:「你是什麽奴才,主子凍成這樣,為何不給她添衣?」
桂蓮無話,撲通一聲跪在雪地上。
「貝勒爺,不關桂蓮的事。桂蓮你快起來吧。」她連忙為貼身婢女開脫。
「風雪天氣,皮裘是必不可少的。」
「貝勒爺,請息怒,我本來有三件皮裘大氅、一件狐皮披風,只是都當掉了。以為京城不會太冷,而且我也不常出門,那些都用不着。」壽雅趕忙解釋。
「王府裏是缺食少穿還是窮困潦倒,需要你典當衣物?」他嚴厲地反問,語氣不箠口。
「馬廄的張大叔病了,需要人參做藥引,宗祠的俸香嬷嬷要嫁女兒,哭着沒嫁妝,前幾日在宗祠當差的幾位奴仆年歲過高,海總管遣他們回鄉,我這個做福晉的,總不能不管吧。」見隆磬瞪着她,壽雅小聲地回道:「婆婆不是說過,上天給予的力量,必須用來保護弱小的人,而不是欺壓他們嗎?我可是按照婆婆說的在行事。」
隆磬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只能乾瞪眼。
「馬夫大哥,麻煩起程吧。」壽雅一邊把他推回車廂,一邊讓馬夫催馬。
「桂蓮,你在府裏等我,我帶好吃的回來給你吃。」走時還不忘跟貼身婢女道別。
車轅轉動起來,馬車徐徐向前。
隆磬甩袍坐下,一聲不吭,心緒起伏着。壽雅在對待下人上,跟他額娘如出一轍,總是傾盡全力幫助每一位需要幫助的人。他拿她沒轍,偏偏又好心疼她。
「貝勒爺。」她的手暖和了起來,輕聲叫他。
他沒應,只用眼眸回視她。
「貝勒爺,我講笑話給你聽好嗎?」老見他皺眉,從未笑過,她昨晚想了很久後,決定今天講笑話給他聽聽,讓他能輕松點。「有一天,一條小蛇很害怕地問大蛇:哥哥,我們是沒毒的蛇吧?大蛇說:笨蛋,當然有毒啊,幹麽這麽問?」
壽雅生動地說着笑話,自己先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你知道小蛇說什麽嗎?哈哈哈,小蛇大舌頭的說:哥哥,我咬着……舌頭了。哈哈哈,這條笨蛇!」說了半天,只有她自己笑倒在車廂,隆磬一臉漠然地端坐着,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覺得車廂裏比外面還冷。
笑了半天,壽雅紅着臉坐起身,才發現隆磬眼觀鼻、鼻觀心,有如老僧入定。
耶?這笑話她每次想起來都會笑耶,他怎麽連唇角都沒抖一下。壽雅更不死心了,他越不笑,她越想看他笑的樣子。
「這個不好笑呀?那換下一個。有一天,小白兔去河邊釣魚,什麽也沒釣到。第二天,小白兔又去河邊釣魚,還是什麽也沒釣到。第三天,小白兔剛到河邊,一條大魚從河裏跳出來,沖着小白兔大叫——」
壽雅頓了頓,用足力氣憋住笑意,不讓自己破功。
她雙眼看着隆磬道:「你知道它喊什麽嗎?它喊,小白兔,你要是再敢用胡蘿蔔當魚餌,我就扁你!哈哈哈,小白兔以為魚也吃胡蘿蔔耶。哈哈哈。」
再等她笑完坐起身,發現隆磬臉上絲毫變化都沒有。
笑話攻勢,完敗。
「貝勒爺,真的不好笑嗎?」壽雅嘟着小嘴,委屆地說。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嗎?」隆磬陰恻恻地問道。
「說什麽?」她不疑有他,靠近過去聽他說。
「壽雅,你再說這種莫名其妙的笑話,我就踢你下車!」
頓了頓,她捂住嘴,身體開始震動。「哈哈哈,你學得好快哦!你說冷笑話很合适,一點都不會破功,哈哈哈。」
隆磬雙手環胸,完全不懂什麽「冷」笑話。
「貝勒爺,到了。」李福在車窗下低聲道。
「下車吧。」隆磬率先下了車,摒開正要去攙壽雅的李福,親自握住她的手,領她下車。
壽雅剛一站穩,他就脫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給她披上。看起來厚厚的大氅落在肩頭,竟輕如鴻毛,沒有一絲負擔,而且還暖透心扉。
「包緊一點,別着涼了。」今日只穿了鼠青色織錦外袍的隆磬,為她系緊了大敞毛。
「可是你穿得并不多呀,還是你穿吧,我真的不冷。」她連忙要把貂皮大氅脫下來。
「我不冷,走吧。」不由分說,隆磬有力的大掌握緊她的小手,将她往一條小巷裏帶。
「這……這……」兩手交握的震撼,令壽雅口吃。
他握着她的手耶。
融融暖意直透心房,風雪撲面,她直盯兩人交握的手。
難道說……昨夜他摸她的臉,并不是出于她的幻覺。
吱呀的開門聲傳來,壽雅這才回過神,兩人已在一座小宅院前站定。
「貝勒爺吉祥。」開門的是位五十開外的老頭,一見隆磬,他單膝下跪,連忙請安。
「不必多禮。」
「昨日李福大爺就派人來知會過了,狗兒就在裏面,如今,它胃口可大了,頓能吃下半碗肉乾。」
随着老頭的引領,兩人來到後院。聽到動靜,小狗興奮地從屋裏嗖的一聲竄了出來。
它還識得壽雅的氣味,毛絨絨的尾巴快速地搖動着,雙爪搭上她的膝蓋,嗚嗚地叫着。
「狗狗乖,你有好好聽話沒?」壽雅也很高興,愛憐地拍着它的頭。
一人一狗相見歡。
小狗覺得自己還不夠熱情,幾欲跳起來去舔她嬌媚的小臉。
這只狗想死嗎?隆磬牙關咬緊。那張他渴慕的嬌顏,怎能讓一只狗先親?
「狗狗!我好想你啊。大叔把你養得真好,你胖了不少哦。」壽雅蹲下來摟着小狗脖子,開心地笑着,「狗狗,你要記得謝謝貝勒爺哦,是他給你找了一個好人家。」
隆磬不領情,雙手負後,頭扭向別處,根本不理一人一狗亮晶晶的眼睛。
沒過多久,他再也看不下去,沉聲對壽雅道:「我們該回去了,屋主是戶部的聽差,未時就要去棋盤街當值,別再給他添麻煩了。」
站在邊上候着的老漢一愣,連忙心領種會地說:「是呀,實在對不住貝勒爺與福晉。」他今日其實休息在家,不過既然貝勒爺這麽說,他配合就對了。
「好吧,狗狗再見,這次忘了給你帶吃的,下次我會帶着好吃的肉來。」壽雅握握它的雙爪,跟它告別,并順從地跟着隆磬出了宅院。
她那乖巧和善的樣子,讓他忍不住想捏捏她可愛的小臉。
「我一直在想,你會把狗狗送到哪裏,今天終于知道了。謝謝你,沒有把它送得太遠。」
「這位聽差在戶部工作多年,人很老實,放他這裏,很安全。」隆磬帶着她走在積雪上道:「等狗再大些,我會接它回王府,你可以自己養着它。東院那邊要是來尋釁,我會替你出面。」
「真的嗎?」壽雅抓緊他的袍子,雙眼放光地看着他。
他點頭。
「貝勒爺,你人真好。」罩在他暖暖的大氅裏,她十足的感動。
她無邪的微笑令他步步深陷。為了她的笑容,他願意做任何犧牲。
說着兩人轉到街道上,雖然飄着雪花,對街的市集仍是熱熱鬧鬧,人流如織,賣油茶賣羊雜湯的攤子冒出濃白的熱煙,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
被人聲吸引,壽雅朝對街張望。
「想過去看看嗎?」隆磬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柔聲地問。
「我想到市集裏買幾本書,宗祠裏堆放的書都被我看光了。」
「你識字?」他驚詫道。葉赫那拉家哪裏有錢請夫子?沒落的武将之家,絕不會讓女兒讀書認字,而且據他親身髅會,以前的壽雅大字不識一個。這個壽雅……還是葉赫那拉家的女兒嗎?
思前想後,他越來越篤定,自己傾心的女子絕不是葉赫那拉、壽雅。雖然這種想法很荒唐,他就是覺得其中有很多東西難以解釋,但住在這層皮囊下的靈魂,已經不再是原先的葉赫那拉、壽雅,因為就算失去記憶,一個人也不可能從本質上發生改變,她的個性、她的習慣,她那雙澄澈無垢的眼睛都與他所知的葉赫那拉、壽雅不同。
「嗯?識字很奇怪嗎?哇!這個看起來好好吃,老板我要這個。」一個小攤上堆滿香香的薩其瑪和酥脆的炸饊子。
壽雅垂涎三尺,注意力完全被引了過去,絲毫沒注意到隆磬深思的表情。
接過炸得香脆的饊子,她扯下一根,往嘴裏塞。「好吃,好吃。」
「夫人,兩把饊子,五文錢。」
「呃?」她身上沒帶銀子,只好回頭,可憐巴巴地用「大爺賞兩個錢花花吧」的眼神看着他。
隆磬從袖裏摸出了一塊小碎銀,放到攤主手裏,拉着一邊吃一邊東張西望的壽雅離開。她對市集的一切顯得好奇而陌生,仿佛長這麽大,她才第一次見到眼前的情景。
壽雅高高興興吃完一把炸饊子,他們要找的書肆已出現在眼前。
「二位裏邊請。」老板熱情相迎。
「老板,有什麽好書值得一讀?」壽雅上前,笑盈盈地問。
「這位夫人,好書可多了,這些都是新到的貨,夫人,你看,這是《花譜》,這是《琴譜》,還有《西游記》、《江南游》、《鏡夢園》都是不錯的書,我特別推薦這一本《绮夢錄》,這裏面的故事聞所未聞,有人狐戀、有仙子嫁凡人。
「說起來,昨日我還看了其中一個故事,說的是張家小姐的魂魄,不知是何緣故竟跑到身染惡疾的王家小姐身上,王家的人根本不知道兩人魂魄互換,便把王小姐許配給……」
魂魄互換?借屍還魂?隆磬眼睛一跳,別具深意地看向壽雅。難道她……
「停!這本書我要了,內容等我回去自己看,要是老板你都說了出來,那就沒趣了。」壽雅接過書,迅速翻了翻,接着又拿了七、八本書,遞還給老板。「都包起來吧。」隆磬沉默地付了錢,重新回到市集上。
他瞥了眼壽雅,淡淡地問:「從這裏,再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葉赫那拉家了,想去看看嗎?」
壽雅一愣,靜默半刻,纏在她腕間的琉璃手珠,隐隐的在收緊。
「我想去看看。」她長長吐出一口白煙。她很想看看,那個家是什麽樣子,想去見見她的盲眼姐姐,說不定,她會想起來什麽。
她的小手被納入大掌裏,身形随着他往西移動。
風雪稍停,暖融融的太陽從雲朵中探頭出來,天上地下一派雪霁天晴的模樣。
金色陽光籠罩着并肩的兩人,送他們來到胡同最深處的葉赫那拉家。
與肅親王府的氣派相比,葉赫那拉家比王府的下人房還要破舊。斜斜的大門挂在框上,好像随時都會掉下來,門口一對表明武将身分的小石獅,面目模糊,斷手斷腳。
壽雅上前,輕推大門,吱呀一聲,那扇破門轟然倒下,隆磬眼明手快,及時帶她移到一旁。
「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連連吃驚的她喃喃自語。她的家有這麽破嗎?這似乎并不是她熟悉的東西啊。
「進去看看吧。」隆磬護着她穿過大門,繞過影壁,便看見空空如也,雜草叢生的主廳。
「沒有人!」壽雅好生失望。哪怕是碰到一個下人也好啊。
「貝勒爺。」李福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皇上召你入暢春園議事。」
隆磬嘆息一聲,「壽雅,我先送你回去。」
「貝勒爺,不妨事,你去暢春園吧,我想在這裏再待一會,回頭你叫桂蓮來接我好嗎?」難得來了,她想坐在這裏好好回想。如果腦袋一直這樣空洞下去,她怕自己會再也想不起過往。
見她認真的模樣,隆磬立刻懂了她的心事。「李福,你先回府,叫桂蓮和李全來接福晉,并順道幫我備齊官服,再過來。」
「喳。」
壽雅悶悶不樂地掃視四周。記得桂蓮說過,她還有一位盲眼的姐姐桐雅,但照屋子的狀況看來,她姐姐已經很久不住在這裏了。
「壽雅。」低沉好聽的聲音喚着她。
她心事重重時,隆磬的聲音給了她很有力的支撐。她好喜歡聽他叫她的名字。
「壽雅,不論你娘家還在不在,我隆磬在的地方便是你的歸宿。」
淚光浮現,壽雅萬分感動。他陰白她脆弱的心思,他真的懂,在他嚴肅的外表下,有着無盡的溫柔和體貼。
不用多說什麽,他便知道她的茫然。失去記憶,再失去親人,簡直等同是無根的浮萍,随波逐流,不知道何處為家。
「謝謝你,貝勒爺。」壽雅流淚滿面撲進他的胸口。可以有人陪着哭,有肩膀給她靠是多麽幸福的事。她不是一無所有,她還有他。
隆磬擁着她輕聲安慰,心痛得擰成一團,疼惜她一直以來的堅強。每次看她樂觀笑着,以為她不在乎,殊不知,藏在她心底深切的悲痛無處不在,他責怪自己做的還不夠多。
一盞茶的工夫,李福又回來了,帶來了桂蓮和李全。
「壽雅。」他抹去她的淚道:「別待太久,這裏陰冷,早點回去。」實在舍不得留下她,但皇命難違。
「我會的。」她擦乾淚水,露出堅強的笑容。「我沒事了,貝勒爺放心。」
隆磬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直奔暢春園。
送走了他,壽雅讓桂蓮他們在主廳等着,她自己則繞過垂花拱門,進入女眷活動的後院。
兩問不大的廂房裏散落着破爛的凳子桌椅,積滿塵土的炕上放着仍未繡完的紅絹。這裏找不到曾經屬于她的一點點痕跡,一切都太陌生了。
出了廂房,她竟在一棵大樹後發現一位采摘野菜的大娘。
「大娘你……」
「喲,這不是二小姐嘛。」
「你是?」原來是認識的人。
「都說貴人多忘事,二小姐如今成了福晉,就不認得秦嬸了?我在葉赫那拉家煮了三十多年的飯,你可是吃着我煮的飯長大的呢。」她曾是這裏的廚娘,就住在鄰巷裏。
壽雅失億的消息,隆磬對外封鎖,因此秦嬸并不知道她的現況,只道她是健忘「」。
「秦嬸,我姐姐呢?」
「你不知道嗎?你出嫁的第二天,大小姐就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說是有大事要辦,不會再回來了。」
「她的眼睛……」
「起初我也擔心,可她夜裏悄悄走的,我隔日再來看,這屋裏就沒人了。」
她姐姐怎麽會棄家而去?難道說,投靠親戚去了。
以前,她與姐姐到底相處得如何?一個姐姐為什麽不告訴妹妹自己的下落?她的眼睛不好,是怎樣離開京城的?
壽雅深受打擊。除了隆磬,她真的再無人依靠。
「二小姐,好好做你的福晉吧,你姐姐也有她自己的打算,甭擔心了。王府有什麽差事,可別忘了秦嬸啊。我家小六子還等着我做餃子,先走一步了。」摘完青野菜,秦嬸從後門離開。
「走了?唯一的親人啊……」壽雅自言自語。被薄雪覆蓋的院子,灰白交雜,她又仔細看了看,沒有半點景色能喚起她的回憶,只好作罷,轉身打算離開。
「壽雅!」身後有人喚她。
吓了一跳的壽雅急忙回身。
從後門走來一個挺拔男子。
「康碩貝勒的三公子?」她認出來人,并很驚訝他為什麽在這裏。
「你這麽稱呼我?」薩倫步步逼近她,因為她疏離的叫法而怨氣沖天。
「薩倫少爺,上次在慈寧宮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她以前應該不認識一個蒙古來的貝勒公子吧,她不确定地問。
「第一次見面?哈哈哈。」薩倫怒極反笑。
他的模樣好像很恨她,壽雅倒退兩步,「是不是我們以前見過?很抱歉,三個月前我落水,被救起後就有些事想不起來了。」
薩倫一收憤恨的表情,相當痛心地睇着她。
見對方不說話,壽雅上下打量薩倫。聽康碩貝勒提過,薩倫今年不過十七,她今年十九歲,而且他們一個在科爾沁草原,一個在京城,應該不會有什麽感情糾葛才對。不過看他這副表情,好像她欠他幾千萬兩銀子。
難道是債主?她轉頭看看破爛的葉赫那拉家。康碩貝勒一家救助過他們?她腦袋裏充滿問號。
「一切都會結束的!」薩倫沉沉地說,眼角含淚。
「我是不是欠你很多錢啊?」要不,他也不會追着她到處跑。
他火大地瞪着抛,兇惡的樣子像要砍她兩刀才解氣。
「你別着急,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真的,如果不麻煩,你可以帶着借條,來肅親王府找我。」到時候,隆磬一定會幫她的。
薩倫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搖頭苦笑。
她不太敢靠近他,只好站得遠遠地說:「你別不相信,我一定會還你錢的。我保證。呵呵,天色好晚了,府裏還有人等我用膳呢,先走了,再見。」還是先走為妙。
「壽雅,皇上已經封我為貝子,我可以自己開府居住。」對着她的背影,薩倫黯然說道。
「恭喜薩倫貝子!我真的要走了。」
壽雅忙不疊的揮手,腳下邁得飛快。
「你好好記住,我終于被封為貝子了,我終于被封為貝子。」
壽雅繞過拱門消失不見。薩倫像生了根的樹,伫立在葉赫那拉家蕭瑟的後院,即使是春天,也不會讓這個陰暗的角落充滿生機。
「壽雅,總有一天,我們會苦盡甘來,你會回到我身邊,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