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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哇——」

位于肅親王府東南側的院落,一個幼兒啼哭聲震天價響。

屋裏,隆磬臉色鐵青,無力地看着炕上嚎啕大哭的女兒,沒有一點辦法。

他的腳邊跪着滿臉淚水的老嬷嬷,「貝勒爺,你跟隆晉少爺都是奴才帶大的,你也知道奴才做事從來盡心盡力,可這一次奴才是真的束手無策了。」

「貝勒爺,小姐不肯好好吃東西,也不肯睡覺,每日啼哭,根本就不聽奴才的話,你看看奴才的身上,都是被小姐抓出來的傷,奴才年紀大了,禁不起折騰。求貝勒爺放奴才回鄉養老吧。」

隆磬眉頭深皺。今日剛下早朝,李全就來報,說甄嬷嬷要告老還鄉,他便馬不停蹄地回王府,無論如何都一定要留住忠心的甄嬷嬷,這個府裏,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值得信任的奴仆。

英薇是他唯一的骨肉,加上英薇的娘早逝,讓他對她更多了一份縱容和愧疚,除了不能時時刻刻陪着她,他盡量給她最好的一切,并希望她能幸福的長大,不受他強硬命格所威脅。如今看來,事與願違。英薇不但身體越來越不好,性格也益發古怪。

「甄嬷嬷,快起來吧。」隆磬無奈地攙起老奶娘,心疼地說道:「英薇讓你勞心了,看在你我主仆二十幾年的分上,請你留下來。英薇才一歲,她娘走得早,除了甄嬷嬷你,我真不知道該找誰來看護她。」

說到這裏,他就胸口悶痛。炕上的英薇蠟黃的小臉,令他充滿愧疚和無力感。

對于英薇的娘,他并無強烈的感情,但父女天性,英薇可以說是他如今最害怕失去的人。

「貝勒爺,奴才是随側福晉嫁到這王府來的,主子的恩德,老奴不敢或忘,但是……貝勒爺,還請你另覓人選吧,老奴答應你,在新人來之前,一定咬牙堅持下去。」甄嬷嬷垂着淚,重重地給隆磬磕了個頭,咬了下牙出去了,屋裏只剩下父女倆。

「英薇,別哭了。」他反身來到女兒的身邊,摸摸她瘦削的小臉。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英薇,張嘴咬住他的手指。

「都怪阿瑪不好,都是阿瑪不好。」他吃痛,卻沒有用開女兒,另一只手輕拍着她的背小聲道歉,「阿瑪也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讓你不哭,對不起。」

要是英薇的娘還在的話,她也不致夜夜啼哭。一切都是他……一思及此,他心中陡生悲涼。

耐心的拍哄着,而英薇也許是感染到阿瑪悲傷的心緒,也寧定下來,不一會,就閉眼睡去。

愛憐地替女兒拉好被,隆磬走出房門,煩亂地抹了抹臉,只見海總管已候在月洞門邊。

「貝勒爺。」海總管躬身一拜。

「有什麽事,你向老福晉禀報,不用來找我。」未時他便要去暢春園與衆大臣議事,實在無力再管其他瑣事。

「請貝勒爺別怪小的多事,小的也知道貝勒爺公務繁重,但請貝勒爺随小的去看看,就會明白了。」

「帶路吧。」見海總管如此鄭重,他思量半刻,舉步随海總管直往北邊宗祠的方向而去。

海總管躬着身,輕車熟路地将主子帶上宗祠的二樓。

「貝勒爺,你仔細看看,下面的是誰?」他指着樓下樹蔭處說。

定睛一看,隆磬神情微變。

是三個月未見的壽雅,被樹蔭篩落的大片陽光落在她身上,那張素淨的小臉,閃着美麗的光芒,完全脫離他對她的印象,新婚後的幾次見面,他見到的都是個濃妝豔抹的妖姬。

她的變化大得驚人。常被華衣包裹的軀體,如今穿着淡雅的素色常服,誇張的頭飾也不再複見。

如此幹淨,如此雅致的身影,教他暗暗訝異。

「向這位老伯道歉。」樹蔭下,壽雅挺直腰,不卑不亢地要求一位華服少年道歉。

「你腦袋有問題吧?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老福晉的侄子,你得罪了我們富察家,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對方毫不客氣地對她上下打量。

「福……晉!咳咳!奴才受不起。」年老的花匠半跪在她腳邊,背心上有一個黑色腳印。

「我不管你是誰,請你道歉!這位老伯并沒有得罪你,是你自己踩在他的鋤頭上,自己弄髒了衣衫,為什麽要傷他?他雖然是個下人,也不能任你欺負。」

「哼!要你多管閑事!滾開!你信不信,我打死這個老東西。」華服少年握着拳,作勢又要撲過去。

「你要敢再動手,我保證讓你在肅親王府不得安寧,我可不是什麽好說話的大家閨秀,有種你試試。」明亮的美麗小臉,突然陰沉一笑。壽雅很快邁一步,擋在少年與花匠之間。

「你想做什麽?」見到她變了臉,華服少年心底毛毛的。

「你想知道嗎?」壽雅趨前抓住他的衣襟,陰險的笑道:「讓一個小男孩神不知鬼不覺的掉進蓮池被嗆個半死,或是讓他被飛來的石頭打中腦袋暈過去,又或者在他睡覺時發現棉被裏藏着一堆狗屎,都不是一件難事。」她第一次覺得,名聲不好,也是有好處的,至少能唬住一些惡人。

瞬間,華服少年白了臉。「什麽?狗屎。」千防萬防,暗箭難防,他如今是在肅親王府不是在自個兒家裏,天曉得這個女人會不會真的這麽做。

「對……對……對不住,老伯。」擺脫掉壽雅的掌,他邊道歉邊跑開,很快便消失在視線內。

「老伯,快起來吧。」壽雅笑嘻嘻地扶起仍然大氣不敢喘一聲的老花匠。

她活潑的神情與方才判若兩人。這些變化皆落入樓上隆磬的眼底。

明媚的陽光下,她的笑臉、澄澈的明眸,都在攪動他的心扉、搖動他冷硬的心田心。

「貝勒爺,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海總管小聲地說:「自從落水被救之後,福晉的變化越來越大。而且福晉被救起來的那天,說有多蹊跷就有多蹊跷。」

隆磬舉掌,示意海總管閉嘴。如今,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點,他要自己用眼睛去看。

樓下傳來花匠蒼老的聲音,「福晉,富察家的人得罪不起啊。」

「甭怕,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你的背還痛嗎?等會,我叫桂蓮去請大夫,幫你做個全身檢查。」

「全身檢查」這詞聽着好奇怪,老實的花匠羞怯地笑笑,不敢細問,只能客氣地說:「福晉甭為小的傷神,小的不礙事的。」他更擔心這位好心的福晉。

「明明是那小子不當心,還怪在你頭上,真讨厭。」提起來她還很生氣。

「福晉別氣,小的先去東園忙活了,要是今日午時還不把千日紅種好,海總管又該着急了。」花匠在壽雅的攙扶下起了身。

「我來幫你好了。」她挽起袖子,很熱情地要幫忙。

「福晉!你別折煞小的了。」花匠知道她是說真的,連忙拿了地上的鋤頭,逃之天天。

「老伯,慢一點,別摔着了。」人都跑遠了,她還不忘叮囑兩句。

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壽雅用手背敲了敲腦袋,像是想起什麽重要的事,她輕提淡綠滿服,快跑向北邊的花園。

她要去哪裏?隆磬想了想對海總管道:「別跟過來。去把桂蓮找來。」語畢,他迅速下了樓,在宗祠高高的正殿前,準确地捕捉前面那抹快速移動的嬌麗身影。

他娶的挂名福晉,是這樣活潑、善良的人嗎?就像他的親生額娘一樣?隆磬不由得心跳加速。改頭換面的壽雅,真的牽動了他的心。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桂蓮被找來了,她身後還跟着一個挑着扁擔的灰衣貨郎。

一見氣勢威武的隆磬,那貨郎連忙躬身一臉惶恐。

「桂蓮,福晉最近都在做什麽?」隆磬雙眼緊盯着她問。

「回貝勒爺的話,福晉她……她剛回到府裏時,什麽都不記得了。」

「哦?所有的一切都不記得了?」

「是的。不但如此,福晉平時都在屋裏看書、換穿衣裳,要不就是去幫一些年老的下人幹……活。」桂蓮吞吞吐吐,自知口中的福晉跟傳聞中的福晉大相迳庭,偶爾面對改變很大的福晉,她也覺得相當的無所适從。

「完全變了一個人。」隆磬喃喃自語後又道:「你帶着這貨郎要幹麽?」

「回貝勒爺,奴才也不曉得,福晉讓我找個貨郎去北邊與她會合。」

「知道了,都跟本貝勒來,沒有本貝勒的示意,你們都不得說話。」隆磬脫掉外袍。

海總管見狀,連忙将自己的袍子脫下,遞給主子。

換好衣衫,隆磬便帶着緊張忐忑的貨郎跟桂蓮,走向壽雅消失的方向。

「桂蓮,你怎麽現在才來,等你好久了。」剛彎過松林間的小道,就見壽雅迎面而來。

桂蓮連忙低頭說:「福晉,貨郎奴才都給你帶來了。」

心中有事的壽雅沒太在意她的異樣,立刻就對走在後面的兩個男人道:「你們快跟我過來。」

隆磬便了一記眼神給身後的正牌貨郎,讓他站在原地。才舉步上前,迅速跟上壽雅的腳步,同她跨進一問無人居住的小屋。

「這位大哥,可能你會覺得我的請求很荒謬,但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壽雅與他面對面,很誠懇地說。

近在咫尺,她竟然不認識他?她這是在演戲,還是真的傷了腦袋?隆磬擰眉忖度。

「咦?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壽雅這才發現眼前目光銳利的男人,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盯穿。

他不動聲色,目光依然直視着她的眼睛。「你不認得我嗎?」他們是夫妻,成婚後見過數面,他實在不敢相信,她能将他忘得一幹二淨。

她為難地皺了皺鼻,稍帶稚氣地揉着額角。「三個月前我落到運河裏,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就連自己姓什麽我都忘了,還是桂蓮告訴我的呢,聽說我還有一個盲眼姐姐,我也記不起她長什麽樣子,哎!這位大哥你要不介意,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可好?你好!我叫壽雅。」失去記憶的她毫無遮掩,敞開心扉,一吐為快。

在她說着話時,隆磬始終盯着她的眼睛。再高明的騙子,也有破綻,眼神更不可能如此幹淨坦然。他清楚她的美麗,但他此時更在意,是她有別于以前的明亮眼睛,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她心靈的深處,閃着溫暖的地方。

左胸口猛然震了下,隆磬看向別處,轉移了話題。「福晉要奴才幫什麽忙?」

「快來快來,它就在這裏,它好乖,也很可愛,一身的白毛,而且相當的通人性呢。」說着,壽雅用足吃奶的力氣,把屋角的一個大箱子打開,裏面傳出一陣嗚嗚聲。

「狗?!」隆磬走近一看,脫口喊道。他以為是什麽大事,沒想到是只狗。

「噓!這事只有府外的人能幫啦。這只小狗好可憐,才不到一歲,我聽下人說,大少爺明天就要把它宰了吃掉。我真的不想看到這麽可愛的小狗被人吃掉,府裏的人都害怕大少爺隆達,所以我只好找你們幫忙啦!」

「你要找們把狗帶走?」

「嗯,小聲點,可別讓人聽見,否則被隆達發現,到時候我就救不了這只小狗了。」

她這樣大費周章,就只為了一只狗?隆磬實在無法理解。狗跟豬牛羊沒什麽區別,本來就是牲畜,為什麽要救?

見他不作聲,壽雅有些急了。「這位大哥,你就幫幫忙吧,它的一條小命就系在你手裏了,你忍心看見它被煮成湯嗎?」細白雙手抱過小狗,她的眼眶紅了。

「你過來。」隆磬走到門口喊人。

灰衣貨郎聞聲而動,低着頭,小心謹慎地把小狗抱進筐子裏,并且立即蓋上一個篩子。做這些事時,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就怕不小心,壞了貴人的好事,丢了自己的小命。

「狗狗,你要乖乖的哦,這一路上,可千萬別出聲,被抓着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本來還嗚嗚叫的狗狗,突然安靜了下來。

這女人竟然對着狗說話,他眼下十分确定,這個女人不再是剛嫁進來的那個壽雅了!她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壽雅笑了,「好狗狗,再見。」跟小狗告完別,她從窄袖裏摸出一把碎銀,用纖細的指頭撥弄兩下,小聲咕哝,「這個是幾兩?多少才夠……唉。」

見她連日常要使的銀子都分辨不清,隆磬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這位大哥,這些銀子都給你跟那位大哥打酒喝。」她實在是掂量不出,索性全塞到隆磬手裏,接着說:「請這位大哥給這只小狗找個好人家,如此我真是感激不盡,這個也給你。」她好大方地拔下髻上的玉簪一起塞到他掌裏。

這個蠢女人,她給的錢財,夠普通人家五年的生活花用。

她憨得讓人擔心。

「你的手怎麽了?」給完銀兩和簪子,壽雅注意到他指上的咬痕。

「沒事。」隆磬将銀子和簪子放入袖袋裏,随口應道。

「有事有事,都流血了,你不好好處理,會感染的。」她揚聲叫着貼身女婢,「桂蓮,你去找點酒來。」

「福晉不用操心了,小的告辭了。」他給貨郎使了記眼色,兩個一前一後,準備轉身離開。

「你等等。」隆磬轉身的那一剎那,壽雅忽然覺得這人好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可等他回過身來,看清他淡漠如水的深邃眸子時,她直在心底怪自己想多了。

「福晉還有什麽吩咐?」

「這個你拿去。」她扯出別在襟口的長巾,用牙咬開一道口子,俐落地将長巾撕成三片,把最大的那片給了他。「你用這個包紮傷口吧,別讓它沾上髒東西,一定要當心啊。請你別見怪,我名聲不好,如果給你整塊長巾,我怕引起誤會。」她很誠懇地說。

柔軟的布巾劃過他的手掌,隆磬心底鼓噪不休,他深深地看着她,滿眼都是她盈亮的目光。

徐徐春風,像個頑皮的精靈,把清新的香氣從布巾上引到他的鼻端,怎麽揮也揮不去,久久地纏繞着他。

國這件繡花袍子好好看啊!

對着銅鏡,壽雅把翻出來的衣裳,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平日裏,她就把自己關在屋內試穿各種衣裳,滿族的吉服、常服、禮服、短褂、精工細作的裙裝,她都穿了一遍。她像從沒穿過這些錦緞做的衣衫,每一件華服都令她高興得轉圈圈。

「福晉。」桂蓮安靜地出現在她身後,對于主子的另類嗜好,她見怪不怪了。

「桂蓮,你看看這件,真想穿着它出去呢,長袍素白,上面的花瓣也繡得好漂亮。」她高興地挽着那件袍子轉起圈來,袍裾在她的擺弄下猶如波浪。

「回福晉,不可以穿這件出去,這是寝袍。」

壽雅頓時停住了,「真的是寝袍?」

「是的。」

「不能穿出去,好可惜。」

「福晉,貝勒爺在院外等候。」桂蓮提醒她。

壽雅僵住,那一夜冷然抛下她的男人身影浮現在她腦袋。

「他……他……不是說不相往來嗎?」她撇着嘴,又撫摸起腕間的手珠。一想起那人,她就有些緊張,看過他如何纏鬥富察氏就知道他是個厲害角色。

「今日太皇太後召幾位貝勒爺入內聽戲,照祖宗定下的規矩,福晉得随行。」痛苦地按下額頭,壽雅呻吟起來。她以為自己可以繼續逍遙下去的……唉!

「桂蓮給福晉梳頭。」桂蓮上前,一副公事公辦的摸樣。

意欲反抗的壽雅,看見貼身女婢少有的嚴肅神态,也不敢再說什麽,畢竟進宮是件大事。

半個時辰後,她着裝完畢,旗頭上綴上了支華貴的珍珠簪花。

桂蓮給她穿上花盆底鞋,扶着她走出房間。

花盆底鞋對她來說,簡直是場酷刑,穿上這種高高硬硬的鞋子,她根本無法保持平衡,走路東倒西歪的。

壽雅艱難地踏出房門,見院裏一個身着氣派袍服的男人英姿挺拔地背對着她。

不用說,那一定是隆磬貝勒。

聽到響動,他朝靴一轉,回過身來。

精心描繪過的眼睛瞬間瞠得好大。他……他……他是那個跟她說過話的貨郎!

壽雅驚詫不已,她迅速看向貼身女婢,桂蓮別開眼睛。

「桂蓮,你下去吧。」隆磬吩咐。

桂蓮松開攙扶福晉的手,躬着身退了出去。

由驚轉憂的壽雅,忘了腳下的花盆底鞋,邁向隆磬,由于太快,她失去平衡,猛地撲向前,他見勢不對,跨前兩步,穩穩地接住她。

雪白的小臉頓時緊貼在他不住起伏的胸口上。

兩人都是一顫。

他嗅到她獨特的清香,她聽到他有些亂卻很有力的心跳聲。

「隆磬貝勒,所謂的滿清十大酷刑,其中之一,是不是就是花盆底鞋?」她輕輕推開他,用玩笑來緩解這有些讓人不自在的局面。

「胡說八道。」他沉下臉。什麽滿清十大酷刑!他可從來沒聽說過。

「我真的不會穿這種鞋耶。」

「把手放過來,緊緊抓住,我來替你引路。」隆磬不由得心生憐惜。照剛才那樣子,若不扶着她,這女人肯定摔得鼻青臉腫。

壽雅看着伸過來的精瘦臂膀,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抓緊了,再不走,就要遲了。」他半拖半拉地催促着她。

被他拽在身側,她倒是輕松了些,半倚着他,腳尖幾乎不着地,就能輕松走出好遠。

行走間,壽雅仰頭打量他。不算矮的她,踩着花盆底鞋也不過到他的下巴,精瘦的身子看起來文弱,可她握住的手臂卻猶如鋼筋鐵骨。

他暖帽上的七顆珍珠,反射着日光,與金銀絲織就的禮服相互輝映。盛裝打扮下,他的臉顯得格外嚴肅和英挺,深邃的眼睛令人怦然心動。

壽雅突然覺得自己口幹舌燥。她不怕他了,反而為他眉宇間隐隐透出的沉郁而憂心。

他有什麽難過的事嗎?突然之間,她有股沖動,怨去撫平他眉間的愁緒。

驀地,眼前日光一暗,她已經被隆磬拖上馬車。

「你要盯我盯到什麽時候?」馬車移動起來,隆磬揮揮袍子坐到她對面,沉聲道。

「看你的鼻子會不會變長?」壽雅俏皮一笑。

隆磬的鷹眸瞪向她,做為回應。

「說謊的孩子鼻子就會變長。」她很好心地跟他解釋。

「我不是孩子。」

「男人也會哦。」

「本貝勒什麽時候說過謊?」他欺近,陰沉地問。

「你騙我,說你是貨郎,然後來試探我是不是真的失憶了,你還不準桂蓮告訴我。」她圓潤的雙頰鼓起來,相當可愛。

她是人間絕色,再配上如此清麗俏皮的表情,他相信,天下任何男人都沒有辦法抵擋這樣的誘惑。

這輛馬車算得上寬大豪華,但隆磬覺得它在不停縮小,讓他不自在,不管換任何坐姿,她都能占據他周圍僅有的空隙。

屬于女子的淡然香氣點燃團團欲火,他的情欲在這時,為她狂野。

他很想要這個女人,撇開理智,他的身體誠實吶喊着。

深吸一口氣,他壓下沖動,語氣變得瘩瘂。「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貨郎。是你自己誤會,不關我的事。」

「嗄?」貝勒爺可真不好對付,精得像狐貍似的。

壽雅氣鼓鼓地把下巴放到膝蓋上,用帕子擋住眼睛,輕聲抽泣起來。「狗狗,我對不起你,你如今是不是已經熬煮成香肉被人吃下肚了?嗚嗚嗚。」

「閉嘴,狗還活着!」她竟然為了一只小狗哭?她哭泣的理由讓他委實哭笑不得,偏偏瞧她哭得那麽委屈,他又忍不住心軟,把本不想告訴她的事實說了出來。

「欸!真的嗎?狗狗還活着?」她猛擡起頭,雙眼放光,眼角根本沒有淚痕。

隆磬死瞪着她。她假哭,他卻呆頭呆腦的上了當。

「我又沒說我在哭。」美麗的臉上綻出甜笑,小小的梨渦醉人心神。

他将頭扭向一邊,額角肯筋畢現。

「貝勒爺請息怒。」她賴皮地湊上去,笑嘻嘻地說:「我們這算扯平了,好不好?」

一句溫言軟語,他高張的怒火一下子就平息下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看,你也知道壽雅腦袋不好,你就別跟腦袋不好的人計較嘛。而且,既然我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不如我們盡釋前嫌,一起往前看,你說好不好?」狗狗還在他的手上,激怒他,狗狗變香肉,她會哭好久的。

怒氣是消了,隆磬仍鐵青着臉,擺臉色給她看。

「你好吵。」

見他不耐,壽雅很識相地閉上嘴,乖乖地坐了回去,透過車窗看着道路兩旁新奇的街景,不一會,馬車停在午門前的廣場上。

兩人下了車,并肩而立。

「進入這道門,文官下轎,武将下馬,我們必須用走的進去。緊跟着我,你可以走慢點,我會配合你,腳實在太痛,你可以把重量偏向我這邊。」他很有耐心地低聲叮囑。

壽雅感激地連連點頭,将自己半身重量放心地交給他,慢慢舉步往前走,每行一步,她都能體會到隆磬盡力的配合。

前面帶路的太監頻頻回頭,訝異地看着兩人過于親密的走路姿态,心想這小倆口成婚半年,倒也如膠似漆。

壽雅不禁臉紅起來,嗅着隆磬身上好聞的男子氣息,心房小鹿亂撞。

他總是臭着一張臉,說話也不是很中聽,然而,他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令人相當受寵若驚。

他的照顧,給了她小小的得意、大大的悸動,還有一份很甜蜜的踏實感。

青磚鋪就的天街很長,她卻希望路再長一點,哪怕走到腿酸發痛也沒有關系,被人護在手心裏的感覺,真讓她舍不得。

自從落水被救起來之後,今日算是她心情最好的一天,她覺得這座陌生的皇城也可愛起來……碧藍似海的天空,美麗而幹淨,春風也帶着些許情意。

一直以來,失去記憶的她,沒有過去,處在錯縱複雜的肅親王府內,猶如懸于高空中,随時都有墜落的危險,她不知道自己該信任誰,不知道該去依賴誰,茫然無措,惴惴不安。

今天,此時,她往下一看,發現隆磬正打開雙臂準備接她,不管她似什麽方式墜落,都能安全無虞。

她清楚,自己信任得太快,但她無從抵擋心底的渴望啊。

有一個人可以依賴的感覺是那樣的美好。

「請兩位在這裏稍候。太皇太後正與皇後說話呢!」不知不覺就已到達慈寧宮前的永康門,他們被主事太監攔住去路。

兩人只好在門外靜候,一旁還有其他幾位貝勒及其家眷。彼此無聲點頭示意,沒有人說話,沉靜肅穆地等着太皇太後召見。

等待的工夫,壽雅縮在朱牆與隆磬之間道:「貝勒爺,你跟隆達、隆璜很不一樣哦。」她突然想到王府中另外兩位少爺。

一位長年打罵自己的妻妾,鬧得宗祠處都能聽到他的夫人或是側室的哭喊聲,而隆璜則好色成性,就她醒來的三個月間,娶回五房侍妾。低調嚴謹的隆磬,與他們有天壞之別。他不愛女色,不欺壓下人,雖然過于嚴肅,卻并不倨傲自大,肆意橫行。

「同樣都生在王府,為什麽你會與他們如此的不同?」她雙眸含情地看着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問道。

「我的親生額娘是阿瑪的側福晉,她生性善良,飽讀詩書,從小就教導我跟隆晉,不能踐踏不如自己的人。上天給予的力量,必須用來保護弱小的人,而不是欺壓他們。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按照額娘說的去做,嚴于律己,不敢有半分松懈。」瞥了眼那雙生氣勃勃的眼睛,他心口有了起伏,忍不住與她說起自己的額娘。

「你親額娘真了不起。」壽雅由衷贊嘆,「她比我至今所過到的任何女子都要有智慧呢。」

「可惜,我十七歲那年,她患了重疾,一病不起,早早地離開了人世。」隆磬眉宇間黯然了。如果額娘還在世上,定能指引他走出低谷,擺脫死亡的陰影,他也不至于放逐自己,藉公務逃避現實,明知自己是隆晉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是英薇的阿瑪,卻沒有勇氣去陪伴他們。

諸多事湧上心口,他閉上眼睛,重重地握緊拳頭。

「隆磬,別害怕,你沒有忘記你親額娘,她的教誨你記在心底,由此證明,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雖然她的身體入土為安了,可她的靈魂與你同在。」微冷的小手伸過來,緊握住他的。

看他陰暗的側顏,她的心像刀絞般,疼痛起來。她幾乎沒有看他笑過,眉關越鎖越緊。如果能讓他展顏,能讓他愉快起來,她願意做任何事。

陸磬驀地睜開眼,眼前是那張絕世美豔的臉,甜甜的梨渦對着他展露笑意和安慰。

她如水的眸子裏,有擔憂、有安慰、有溫柔……然而最令他動容的,是那一抹隣階。

這個女人在心疼他。額娘走後,她是第一個用這種眼神看他的女人。像有硬塊梗住喉頭,心底又澀又溫暖。

「太皇太後,請各位貝勒福晉入內。」公鴨嗓的太監高聲唱道。

衆人逐一走進永康門。

「康碩貝勒吉祥,這位是貝勒爺府上的三公子吧?」隔壽雅他們半丈遠的一對夫婦剛要踩過門檻,太監就熱情地問道。

「正是麽子薩倫,上一回入京,太皇太後就念着想見見他,今日本貝勒爺便把他也帶來了。」康碩回應道。

「是呀,太皇太後今日一早就跟老奴提起公子呢,不愧是來自科爾沁草原的漢子,英朗非凡無人能及,太皇太後見了一定歡喜。」太皇太後是從科爾沁草原嫁來的,對蒙古的王公大臣格外關照。老太監連聲奉承。

「高公公過獎了。」

「康碩貝勒快請進吧。」

感覺有人在注意她,低頭走路的壽雅猛擡頭,意外的對上薩倫的視線。後者正悄悄回頭看她。

壽雅一怔。對方的眼神很……古怪,竟讓她有些心慌。

薩倫很快掃過她,目光最後定在正與其他人說話的隆磬身上,帶着難言的憤懑和仇怨。

原來是認識隆磬的人,他好像很不喜歡隆磬,這是為什麽呢?壽雅百思不得其解。

随同隆磬跨入門檻,寬大雄偉的慈寧宮赫然在目,她放慢腳步,小聲地問:「你認識那個薩倫嗎?」

「康碩貝勒一家不住在京中,薩倫也不在朝中當差,素未謀面。」

「哦。」那薩倫為什麽瞪他呢?她更加糊塗了。

「別再說話,馬上就要見到太皇太後,集中精神。」

「好。」壽雅不敢再分心。她首次入宮,對森嚴的宮規還不太熟悉,更應全神貫注才是。

太皇太後看到壽雅與隆磬,特意關照他倆幾句,還賞了壽雅一套簇新的滿式吉服,她落落大方的應答,進退合宜,博得太皇太後的好感,看戲之後,太皇太後獨留兩人用膳,直到天近一更,才放兩人出宮。

兩人相偕邁出永康門,慈寧宮的主事太監從後面追來。

「貝勒爺、福晉請留步。」

隆磬扶着壽雅徐徐回身。

主事太監抹着頭上的細汗,喘着氣來到他們面前。

「方才二位一走,太皇太後百般不舍,太皇太後是真的喜愛福晉呢,貝勒爺、福晉前腳一踏出慈寧宮,太皇太後想起方才用膳時,福晉稱贊喝的茶香,急忙差小過來,把這上等的雨前龍井送給福晉的榮寵呢。」主事太監說着一年才産兩、三斤的雨前龍井,這可是難得「謝太皇太後賞賜。」壽雅福了福身,恭敬地接過茶盒。

「有勞公公。」隆磬颔首。

「貝勒爺客氣了。不瞞貝勒爺,自從給爺兒賜婚後,太皇太後無一日不憂心!深受太皇太後信任的晏大人,雖然胸有成竹地力舉壽雅格格,可二位也知道……人言可畏。這外頭的風言風語,太皇太後是有所耳聞的,但為了貝勒爺,太皇太後權衡之下,終是下了指婚的懿旨。

「今日一見你們這對璧人,太皇太後可是真正的高興。午後看戲時,太皇太後悄悄告訴奴才,說壽雅格格端莊大方,溫馴可人,絕非外傳的那樣,她老人家懸着的一顆心呀算是放下了。

「福晉,定要好好照顧我們貝勒爺,別辜負了太皇太後的一片慈愛呀。」一席話,大都是太皇太後借主事太監的口說出來,一半是表露自己的一番苦心,一半是叮囑壽雅,好好做一位賢妻。

原來今日看戲,并不單純……

太皇太後叫他們入宮,其實是為了看看她促成的這段婚姻是否盡如人意,也看看她是不是配得上隆磬。壽雅暗自訝異。

思量間,隆磬已打發走主事太監,沉默地領着她繼續往宮外走。

涼涼的風撲面而來,他的眼角餘光拂過壽雅。

如果他是下一代鐵帽子王,一位賢良的福晉是多麽的重要,就因為這點,所以太皇太後才一直對他的婚事放心不下。

像極他親額娘的她,會是他的賢福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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