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光稀微,烏雲掩蔽弦月,轉冷的夜風吹得雕花窗棂發出輕微的聲響,讓原本就人煙稀少的十七公主府邸更顯得凄寒。
金伝懿早已習慣自己比其它公主要小得許多的府邸門可羅雀,其實也覺得少了訪客還能讓她圖個清靜,不需要刻意維持公主的尊貴,與來者大玩打官腔游戲。
但是今夜她的心滲入一股寒風,冷得不寒而栗。
坐在窗邊,她轉頭看向圓桌,那頂沉甸甸的鳳冠在燭光的映照下,璀璨的珍珠閃爍着溫潤的光芒。
她知道這頂鳳冠是皇後特地請老工匠替她制作的,很感謝皇後看在她從十歲起失去了母親後,便一個人在宮中努力的求生存,沒有任何靠山,僅能自立自強的困境,而出手相助。
皇後不但體貼的送了她一頂鳳冠和一襲嫁服,還從自己的收藏中找出了以箱為計算單位的華貴服飾與飾品,替少了母親就沒有人作主的她辦嫁妝。
「公主,你怎麽還不睡?」喜春還以為主子睡着了,進房裏想替她蓋被子。
「我睡不着。」金伝懿努了努嘴,因為失眠而感到困擾。
「是不是明日就要嫁人了,所以你緊張得睡不着?」喜春拿起一張凳子,在主子的身畔坐下,粗糙的手緊緊包住她柔軟的小手,想給她一點勇氣。
「我的确是緊張。」在喜春的面前,金伝懿總是誠實。
喜春露出暧昧的笑容,她好歹比主子大一歲,雖然尚未婚配,但是對于男女之間的情事也是略知一二。
金伝懿睨着喜春,知道她誤會了,掐了掐她的臉頰,要她別往這個方向想。
「我緊張的不是這個。」
「既然不是緊張這個,那你究竟在擔心什麽,居然擔心到睡不着?」喜春不懂。
「我是……因為害怕。」金伝懿說得委婉,因為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一定會讓喜春憂心忡忡。
「公主,你害怕什麽?」喜春偏着頭,不解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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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我會害了将軍,畢竟将軍可是國家的棟梁。」金伝懿蹙起眉頭,總算把自己這幾日來的害怕說出口。
「公主,你千萬別這麽想,皇爺不是也說了,你命帶煞星只是前任國師胡謅而已,你是千金之軀,絕對不是克夫的人。」喜春慌張了,畢竟明日便是公主的大婚之日,新娘子都還沒過門就怕會克死丈夫,實在不是好兆頭。
「喜春,難道你都忘了?那人說的話,全都應驗了。他說我年紀尚幼就會失去母親,從此以後在宮中孤立無援,這點應驗了。想要娶我的男子會死于非命,也應驗了。這讓我如何不相信我的命格就如他所說的?」
金伝懿早已習慣沒有母親的陪伴,與喜春一起安靜的在宮中一角生活,如今要她嫁人,然後也許會克死丈夫,她萬萬做不到。
但是皇帝的賜婚聖旨已下,絕對不可能收回,讓她只能無助的鎮日擔憂、害怕會害慘皇甫邵。
「公主,請你別再擔這個心了,只要期待未來的日子一定會幸福美滿就好。」喜春很努力的不流下眼淚,哽咽的話語卻洩漏了情緒。
她跟着金伝懿将近十個年頭,金伝懿雖然貴為公主,但是從未受過公主的待遇,反而飽受冷落、漠視和言語奚落,不過從不說苦,總是笑着說自己一點也不在意,在宮中吃得飽,穿得暖,還有她的陪伴,跟其它困苦的百姓比起來,幸運了一千萬倍,所以絕對不怨天尤人,還得要感謝上天讓她生在帝王家。
像主子這樣的好姑娘,值得丈夫無條件的疼愛,未來嫁人後,她相信主子一定能過得十分快樂,而非在嫁人前還得擔憂自己命帶煞星,會克死丈夫。
「喜春,謝謝你。」
瞧喜春因為自己而心情低落,這并非金伝懿樂見的,伸手拍了拍喜春的手背,揚起淺淺的笑容。
喜春的心意,她收到了。
既然她即将嫁人,就該抱持着樂觀的态度面對未來的風雨,杞人憂天并非她的個性,也無濟于事。
雨勢滂沱,從皇甫邵将金伝懿從皇宮迎入家門開始,雷聲轟隆作響,掩蓋了震天的炮竹聲。
來得較晚的與會來賓淋得全身濕透,全都在心底咒罵這該死的天氣。
坐在上位的金浚勾着嘴角,同幾位大臣談天,內容無非是國家大事與邊疆戰事,他深沉的眼眸似乎能看透一切,除了幾位與皇甫邵有拜把之交的好兄弟外,其它人全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态。
皇甫邵怎麽會不知道這點,當他執着另一端由金伝懿拉着的紅彩帶走入大廳時,狹長的雙眸瞥見的是一群人努力隐忍着讪笑的模樣。
薄唇微勾,他知道他們是怎麽看待這樁婚姻,心想,他一定會讓他們這群戲迷失望,因為他會活得好好的。
什麽克夫命?什麽命帶煞星?完全是無稽之談,人生就要自己掌握才會有趣。
低頭瞧見自己手裏執着的紅彩帶,他不禁啞然失笑。
唉,前一刻還說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如今他握在手裏的卻不是自己的決定。
「良辰到。」禮儀官聲如洪鐘,打斷了皇甫邵的思緒。
此時,在媒人婆的引領下,皇甫邵與金伝懿站在大廳前,面對正位,皇甫邵的父親皇甫骅坐在上頭,另一邊的座位則是一個檀木靈位。
皇甫邵與金伝懿順着禮儀官的指令,先拜了天地,再拜高堂,然後兩人交拜,最後他領着她往內室走去。
「唉,皇甫将軍小命休矣。」陳官員小聲的說。
「就是說,只可惜了國家棟梁即将命喪黃泉。」林官員佯裝遺憾的說,實際上卻是讪笑着。
這樣的言論在枱面下暗潮洶湧,誰教皇甫邵跟金浚是拜把之交,金浚一手操辦金伝懿的婚事,首選受害者就是他的多年好友。
「真不曉得皇爺和将軍到底是不是好友。」陳官員又說話了。
「怎麽說?」林官員反問。金浚與皇甫邵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培養出深厚的情誼,在朝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果皇爺與将軍是好友,怎麽會要好友娶克夫的十七公主?」陳官員說。
「本王會要皇甫邵娶伝懿,全然是因為伝懿一定會是個好妻子。」一道低啞的嗓音自兩人的身後響起。
兩名五品官不寒而栗,迅速轉頭,看見金浚,吓得以很不自然的方式轉身,趕緊參拜,「參見皇爺。」
「看着吧!這将會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好婚事。」金浚分別拍了拍兩名官員的肩膀,以很輕松的口吻說話,然後雙手負在身後,從兩人的中間穿過,往內堂走去。
是的,沒有任何原因,他就是深信他們兩人一定會締結好姻緣。
入夜後,雨勢雖然小了一些,但是夜風狂吹,夾雜寒氣逼人,使得賓客全都躲在室內,一邊喝酒吃菜說着吉祥話,一邊卻等着看笑話。
就說嘛,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昨天還是萬裏無雲的好天氣,今天開始狂風大作,雨勢綿密,有如在天地罩了一層紗,這不是老天爺也替皇甫邵掬一把同情的眼淚,不然會是什麽?
在宮中走動的人幾乎無人不曉,十七公主剛出世,就被精通占星的前任國師斷言命帶煞星,實在不宜嫁人,免得害得自己成為寡婦,連帶也害了丈夫娶妻後命喪黃泉。
不只在大廳裏吃喜酒的官員與眷屬這麽想,就連被派去服侍新嫁娘的婢女也是這般心思。
「小麗姐,少爺不會有事吧?」身為将軍府的家仆是不該這樣講主子的背後話,但小夏就是害怕。
「別胡說,今日是驸馬爺的大喜之日,不準随意亂說話。還有,以後要改稱少爺為驸馬爺,知道嗎?」小麗低聲斥責,雖然心底也是對新夫人的命格有所疑慮,但大喜之日決計不能亂說話。
小夏努了努嘴,點了點頭,趕緊将盛着合卺酒的托盤端入新房。
「妹妹辛苦了。」喜春不愧是待過皇宮的宮奴,深知在新環境裏首要之務就是打好關系。
「不會。」小夏從小就被賣至将軍府當婢女,這是第一次見到皇宮中的奴婢。
喜春待小夏将托盤放在圓桌上後,不疾不徐的從腰際間取出一包用紅紙包裹的碎銀,塞入小夏的手中。「這是我家公主給你的,說你今日辛苦了。」
「謝謝公主,也謝謝姐姐。」小夏感覺這紅包沉甸甸的,應當是她一個多月的薪俸有餘。
「別客氣,将來我們都是一家人了,還請妹妹未來多多擔待。」喜春拍了拍小夏的手背,口吻裏滿是親昵。
這一來一往之間,待在新房裏待命的奴仆全都被喜春拉攏了,心底想着從皇宮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
不消兩盞茶的時間,沉穩的腳步聲從回廊那端傳來,最後停駐在新房前面,然後推開房門。
穿着一身喜氣紅袍的皇甫邵站在門前,狹長的雙眸沒有因為方才過度飲酒而迷離,維持一貫的冷淡,仿佛事不關己的掃視房間一圈,最後看向端坐在床沿,一身火紅嫁服的嬌小身形。
「參見驸馬爺。」奴仆們行禮,朗聲開口。
皇甫邵沒有說話,跨過門檻,直直的走向床鋪。
金伝懿的心從房門被推開後便亂了節拍,無法克制的狂跳,在他黑色的鞋頭映入她僅有的視線範圍時,到達頂峰。
一雙漠然的眼眸躍上心頭,那是在他凱旋歸來的洗塵宴後,她與他的第一次眼神交接。
她沒有聽過有關他太多的傳聞,有的也只是他顯赫的戰績,對于他這個人沒有概念可言,因此将自己的慌張歸納成新嫁娘的必經歷程。
「請驸馬爺揭開喜帕。」媒人婆開口。
皇甫邵從奴仆手上的托盤拿起喜秤,将掩蓋了金伝懿一整天的紅蓋頭掀開。
火紅燭火的映照下,她巴掌大的小臉粉嫩無比,靈動的雙眼雖然透露些許疲憊,但是另有一番迷蒙的絕美風情。
他不否認,金伝懿的确是美人胚子,尤其是那挺立翹鼻下的豐唇,令人産生想要一親芳澤的沖動。
媒人婆說了幾句吉祥話後,接着又命人将早已斟好的合卺酒端至新人的面前。
皇甫邵掀袍端坐在金伝懿的身旁,兩人僅差一個指頭的寬度就會碰觸在一起。
他們兩人取過奴仆手中的紅色酒杯,交臂後,飲下皇帝禦賜的桂花釀。
熱燙的酒水入喉,随即從喉頭散發出清香,充斥在金伝懿的檀口中,感覺臉頰微微發燙,小腹灼熱,視線變得迷蒙。
媒人婆面帶微笑,又說了一連串的吉祥話。
皇甫邵直想打呵欠,不過還是捺着性子聽完,又和金伝懿吃了一堆隐含着雙關語的果子,折騰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一幹奴仆才魚貫的離開,讓他和她獨處。
「累嗎?」他嗓音低啞的問。
金伝懿擡頭,望向坐在身畔的他,微微點了下頭,「的确是累了。」
「既然公主倦了,那麽我命人幫你準備熱水,讓你沐浴。」皇甫邵勾起嘴角,不帶溫度的說,也沒等她回話,迳自打開房門,交代了待在外頭的奴仆後,又關門入內。
望着他高挺的背影,她才知道他竟是如此霸道的人。
也許是在戰場上發號施令慣了,他完全沒有征求她的同意就擅作主張,但是這樣也好,金伝懿可不想他會因為她是公主而有所忍讓或改變作風,畢竟她也只是不受寵的孩子,剛剛好冠上公主的名號是她的幸運,因此希望他無需對她必恭必敬。
她的心思飄走了,等到回過神來,才驚覺皇甫邵不知何時早已轉身,與她四目相接,不禁微微詫異。
「稍待一會兒,就能備好熱水。」他微蹙眉頭,沒有錯過她可愛的神情。
該怎麽說她呢?他覺得金伝懿似乎沒有公主的高傲架子,反倒像只小倉鼠,雖然算不上賊頭賊腦,卻十分容易受到驚吓。
皇甫邵面無表情,心底卻慶幸她融合了女孩與女人的沖突氣息,是讓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小美人,至少讓他在這樁被迫的婚姻裏,不再如第一天得知皇帝賜婚的當下那般反感。
金伝懿不自然的回應道:「麻煩你了。」
「不會。」他本來就不多話,更何況目前面對的是完全不熟稔的新婚妻子,話又更少了。
安靜,是新房裏唯一的寫照。
金伝懿知道外頭有好幾名奴仆待命着,若是新房裏的氣氛不熱絡,甚至稱得上死寂,他與她在明日過後一定會被當成笑話來看。
她是不介意自己成為別人的笑柄,但是皇甫邵絕對不成,畢竟他還得上朝,監督弟兄練武,甚至之後還得帶兵打仗,所以讓弟兄們知道他家和萬事興是十分重要的,這也是她眼下在意的事情之一。
「那個……」金伝懿企圖制造歡樂的氣氛,讓外頭的人誤以為兩人樂在其中,然而一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竟然緊張得支支吾吾。
皇甫邵沒有開口,望着她,等待她說下去。
「今晚我們……」她硬着頭皮,決定豁出去了。
「我的房間與公主的寝室就隔着一道門,倘若公主欲召見,只要喊一聲即可。」他突如其來的打斷她的話。
公主與驸馬不同房是歷代承襲下來的規矩,雖然當上驸馬是無上光榮,但也只是臺面上的春風得意,畢竟公主并非一般百姓,夫婿對她而言是臣屬,而非頭頂上的一片天。
「我明白了。」金伝懿才想制造活絡的場面,沒想到他的一句話就像潑了冷水,讓她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才好,只能微笑的點頭。
「請問公主還有沒有任何指示?」皇甫邵想要早早離開。
「沒有了,今天驸馬也累了一整天,早點歇息吧!」金伝懿明白這樁婚姻并非你情我願,對于他的态度與做法也就不要求太多。
「請公主好生歇息,待會兒仆人備好熱水,會敲房門來告訴你。」
「嗯,謝謝。」她點了下頭。
皇甫邵知道将新婚妻子獨留在新房裏實在不妥,但是沒有感情的兩個人如何同床共枕?他實在是想不透,也做不出來。
另外,倘若金伝懿不想在今夜就落人話柄,大可以用公主的權威要他留下來,然而當他掀開挂在連結兩人房間通道上的竹簾時,一直都沒聽到她甜膩的嗓音響起。
他似乎放下了擔憂,但是放松下來的情緒中怎麽會滲出一絲絲遺憾?
皇甫邵不想多加揣摩自己的心思,走入屬于自己的房間,享受疲憊一天後的休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