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無岸

第36章

玄修回到來到靈翠山已經月餘，這段日子裏他天天早出晚歸，一如既往地少言寡語，還常常對着一只鈴铛出神。

“哎，不是說小公子成仙了嗎，為何這些日子都不見他往天宮去啊？”拾書低聲問研墨，其實他更關心小公子為何愈加沉默寡言，成不成仙的其實并對他來說并沒什麽意義。

“不知道。你也不要問公子，免得他心煩。”研墨繼續整理手中的書籍，間或擡頭看看玄修，便又低下了頭去。

“哦”，拾書撇了撇嘴，這一個兩個的都不愛說話真叫人難猜！小公子現在待在府裏的時間只有那麽一點，就是待在府裏也常一個人發呆，拾書就是想問也無從問起啊。

玄修坐在書房中，一坐便又是一晚。每一次夜深人靜、靈翠山萬籁俱寂時，他獨自坐着總想起從前種種，好像到這時候，原來那些不起眼的小事突然被放大了，清池曾經說過的許多話又一遍遍地響在他耳邊，重新刻進他心裏。每一次想起，玄修總會輕輕搖起靈犀，他記得清池說過，只要搖響靈犀他便知道自己在哪裏。玄修總在想，會不會第二天清晨他一打開門清池就已經站在門外，帶着笑容看着他，叫他一聲“小修”……

然而第二天開門時，外面卻總是什麽人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一天天的，滿懷期待，然後失望，玄修已經連嘆息的力氣也沒有了，總是告訴自己再找一天，再多找一天，也許一天之後清池便會出現，也許……玄修不願意再想，他邁步往山下走去，腰間靈犀輕響，叮叮當當。

玄修下得山來，沿路遇見的精怪們都知道他在找人，知道那是個相貌英俊、與天上那位上仙同名的男子，卻都不知道那究竟是玄修的何人。它們只是依着玄修給出的畫像四散開來，在各地給他們的玄修大人找人。

又是奔波的一天，依舊毫無收獲。玄修拖着疲累的步子往靈翠山上走，疲憊讓他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邁着腿一步一步往前走。還要找多久？究竟在哪裏？玄修心頭密密麻麻的疼痛漫上來，也不知他現在怎麽樣？

“玄修大人！大人！——有消息了！城南的水妖說看見個和畫像上一模一樣的男子！”靈翠山下碧水湖中的水怪舉着畫像叫道，“就在城南那條十裏小巷中！”

玄修的眼睛驀地亮了，他話也未來得及說，便往城南小巷趕去。疲憊仍舊纏在他身上，此刻心中卻驀地升起了一種希望。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這條小巷中的行人摩肩接踵，叫賣聲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的。玄修看見的第一眼便想，清池會在這樣的地方嗎？這裏和清池居如此不同，充滿着人間煙火。

玄修走近十裏小巷拐角處的一灣清水邊，念了聲咒語，那只隐匿于其中的水怪便顯了出來。

“他在何處？”玄修低聲問道，眼睛盯着那只碧綠色的水怪，嘴角居然帶着一絲笑意。

“就在此處小巷中的私塾裏，大人！”那水怪俯身低頭，恭敬作答。

玄修微微彎了彎腰，道了謝便擡腳往私塾走去，站在門外便已聽見朗朗書聲。玄修反而不敢再上前一步，彷如近鄉情怯一般，明明知道也許要找的那人也許就在咫尺之外，他倒不敢上前了。他怕看見這裏面的人不是清池，可心中卻又強迫自己相信清池一定在這裏！玄修捏緊了腰間靈犀，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往前走。

他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也好，如果這裏面不是清池的話，也好……如果一開始不相信、不抱期望，那麽失望之後他才不至于那麽狼狽。

“好了，今天便先到這裏。莫要忘了明天需要默寫今日所學的詩文，要勤加努力，知道嗎？”

只這一句話，玄修的眼淚便應聲而落！

聽到清池遭鳳栾暗算被種忘蠱、為了自己扛下所有罪責，玄修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不知所措，被打下妖界他也全然不顧，一心一意只為了能夠再找到清池。此刻再聽到他的聲音，玄修心中“轟”地一聲響，酸意瞬間湧上喉頭心間，他幾乎就要抵抗不住！玄修疾走兩步到窗邊，靜靜地看着裏面的那個人。

那是清池啊！

玄修看着清池收拾好書本，在孩子們都走了之後才關好了私塾的門，一個人緩緩走在巷子裏。玄修安靜地跟在清池身後，看他的身影依舊，身上穿的衣裳卻不再是從前的了，如今他穿的只是一件簡單的月白長衫而已，一如任何一個凡人教書先生。分別已經月餘，卻好像昨天還和他月下漫步一般。

玄修幾次三番想要走上前與他并肩，卻每每都遲疑了。他有太多的話想要和清池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好默默地跟在清池身後，不問去哪兒，不問何時抵達，前路未知，玄修卻第一次覺得踏實安穩。

“出來吧。”清池早就知道有人跟着他，那靈犀不經意間的一聲脆響讓他知道跟着自己的人是玄修！之所以遲疑這麽久才出聲，其實也只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對玄修說些什麽。然而，總是要回頭的，總是要分手的。

玄修和他，已經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

玄修從清池身後慢慢走上前來。他已經長成了青年了，不用再擡頭也能看到清池的眼睛。此刻他貪婪地看着清池的臉，似是看不夠一般，顫着聲音喊道：“清池——”

清池臉上波瀾不生，似乎對于玄修的突然出現并沒有帶給他什麽意外的驚喜，他只是淡淡地問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玄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他在清池的臉上似乎看到了不耐煩。一時間他驚慌失措，就連當初剛到清池居裏時他也沒有如此拘謹，此刻卻是連手往哪裏擺也不知道了，只好木讷地回答道：“我來找你。”

清池聞言卻笑了，只是那笑意卻并未入到眼底，“如今你也看到了，且回吧！”而後便不言語，站在那裏，似乎只有玄修先離去他才會轉身離開一般，冷漠、決絕，就好像玄修踏入了他不喜歡別人踏足的私人宅邸一般，而他要送走玄修這個不速之客！

玄修倔強地搖了搖頭，他抿了抿嘴唇壓下了許多想要說的話，再出口時聲音帶着一絲沙啞，“清池，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嗎？我找了多少地方才找到這裏來，找到你。你讓我回去？”

清池眸光微閃，他不敢再去看玄修的眼睛，轉開了眼睛道：“這又是何苦呢？如今你我已是殊途陌路，再無瓜葛。你還是回去吧！”

玄修猛然抓住了清池的手腕，不敢置信地問道：“殊途陌路？！你忘了，你答應過我要和我白頭偕老的嗎！”

清池殘忍地掙開了玄修的手，看着他，一派溫柔的模樣，“你那時候還不懂什麽叫白頭偕老，作不得數。況且，我也已經忘了。”

“作不得數？！你忘了？！”玄修赤着雙眼看着清池，“我如今知道了它的意思，我仍舊堅持。這樣，也算不得數嗎？還有別拿你忘了這種借口來糊弄我清池，我知道，忘蠱已經不在你身上了，你什麽都記得，不是嗎？”玄修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他最怕的無非是清池說他忘記了。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時清池問他“尊姓大名”的時候錐心蝕骨的痛。你刻在骨子裏的人，居然就那麽輕易地将你忘記了，你卻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清池怔楞了半晌，明明再三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玄修受到傷害、要護他周全，可事到臨頭卻是自己惹得他傷心。

清池別開眼沒有再去看玄修，“是，都不作數。”清池深吸了口氣，似乎做出了什麽痛苦的選擇，他握緊了身側的拳頭道：“我……我已經……和別的姑娘訂了親，她很好。她才是要與我一起白頭偕老的人。所以，我們，作不得數了。”好像只要開了口，說出來也就不那麽艱難了。

清池不敢去看玄修。他想如果現在動了妄念和玄修在一起，那麽将來等到自己百年之後，玄修只會更痛苦。倒不如現在便将他推得遠遠的。清池不想将來後悔，就像無數次後悔當初不應該将他帶回清池居，否則玄修也不會受那麽多苦難。

玄修終于支撐不住，他伸手撫住了牆就勢靠在了那裏，連眼前清池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了。他腦中早已經混沌一片，待反應過來時只知道拽住清池胸口的衣裳問他：“你騙我的是嗎？是假的對不對？”

清池緩緩搖了搖頭。

玄修的眼睛瞬間紅了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問道：“是我來太晚了是嗎？清池，我不是故意來這麽晚的。你推掉這門親事好不好，和我一起回靈翠山好不好？”玄修一把拉住了清池的袖子，如果清池真的和別的女子成親，那麽他……

玄修再怎麽不經世事、不知人情，幾百年的苦痛與等待也讓他明白了自己對于清池的感覺究竟是什麽。可如今卻……

清池一根一根地掰開了玄修緊握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硬着心腸道：“不可能了。玄修，你也回去吧，從此好好做你的狐王，護你一族安寧。我也安心當我的凡人，享我的凡人之樂。如此便好。”清池說罷便轉身離去，玄修被他甩在身後，自然也就沒有看見清池臉上的痛苦神情。

玄修站在原地半晌，終于還是不信！待清池走遠了，他便繼續跟着，無論如何要看個究竟！他不信，他不信清池真的已經和別的姑娘定了親！

清池進了自家院落，玄修靠在他門邊，清池轉了個身看着玄修，問道：“你還不走？”

玄修正準備答話，突然睜大了眼睛，滿臉詫異，用手指着清池身後，似那裏有什麽妖魔鬼怪。

清池奇怪地轉身去看，心中一緊，緊了緊拳頭，終于還是什麽也沒說。

“你回來了啊，飯已經做好了，快進來吃吧！今天肯定累了吧。”說話的的是個少婦，綠鬓紅顏，容貌姣好。

與清池倒也……般配。

清池霎時心頭苦澀，來不及回答女子的問話便急忙轉頭去看門外，卻哪裏還有玄修的半點影子？

小修怕是早已經走遠了吧……

清池低下頭，緩了半晌才對女子說道：“麻煩你了。”

那女子笑着走上前來，“哪裏，先生你每日幫我照看我家那淘氣小子，督促着他讀書上進，我們謝你還來不及呢！那我這就先回去了，他們還在等我回去吃飯呢。”

送走了女子，清池輕輕掩上了門。漫天的雲霞光亮照進小屋裏，清池站在窗邊，看着天色一點點變暗，直到小屋陷入黑暗之中。他沉默着點起了燈，如豆的燈光裏他獨自坐在桌邊。小修怕是再也不會來了吧……玄修那一瞬間的錯愕與痛苦表情仿佛還在清池面前，那一瞬間清池真的想要告訴他這只是一場誤會！可他忍住了。

如今，小修已經明白了何為白頭偕老，可他們，好像也再無可能白頭偕老了……

也好，也好。

清池心中來來回回都是這兩個字，其餘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