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院中清寂,只清池的書房中亮着如豆燈光。适才在靈翠山時想要見他一面的欲望那樣強烈,他想要來問問清池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他想問問清池為什麽不去找他?他想告訴清池,他的老爹已經不在了,他的大哥也不見了,他想告訴清池,自己多麽想念他!他想清池像往常一樣地抱抱他……
可此刻站在清池門前,他倒有些不敢進去了。玄修稍稍整理了一番紛雜的心緒,走近書房,還未出聲,清池便已經發現了他。
“是誰在外面!”清池的聲音響在耳側,一如曾經那樣的熟悉,然而卻也帶着點玄修也不曾識得的陌生。
“是我。”玄修壓下心頭激蕩的情緒,微微斂了斂嘴唇,聽見清池聲音的一霎,他幾乎控制不住地要哭出來了。玄修輕輕推開了門,就這麽站在了清池的面前,依舊是從前的面容,卻已經不是從前的玄修了。此刻玄修心頭隐隐痛将起來,可他的臉上卻始終帶着笑,就好像他仍舊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修,不識人間疾苦,不知離別之痛。
清池聞言,借着燈光向門口看去。他看不見來人的表情,只隐隐識得出應該是個青年男子,月光從青年的背後斜照過來,襯得他像是漂浮在月光裏的一個單薄黑影。
“你是何人?”清池放下書,這動作玄修再熟悉不過了。從前他來煩他時,他也是這樣無奈地放下書來任由自己鬧他。
玄修驀地一笑,眼中水光流動,他邁着步子緩緩地走到清池面前,扯開嘴角定住心神回道:“是我啊。”
清池定睛看去,眼前人那一雙清亮的眼眸直直望進他的心裏,他心中一頓,似被人狠狠戳了一般。清池腦中一片混沌,覺得眼前這青年明明陌生卻又像是無比熟悉,思索半晌,終于還是認定自己并不認得他。清池往後退了一寸,拉開些距離來審視着青年,問道:“你是誰?深夜造訪有何事?”
玄修臉上的笑意驀地消失了,他一時竟然有些站立不穩,似是遭遇了什麽難以承受的痛苦一般往後退了兩步,而後不死心地疾步走到清池面前,讓那昏黃的燈光照在自己臉上,嘴唇開合,半晌才猶豫着問道:“你當真認不得我?”
清池心下疑惑,自問并不曾見過眼前的青年,然而青年出口的親昵卻讓他有一種錯覺,仿佛二人相識已久。而他,竟然并不反感這種感覺,甚至想要再靠近一些青年。清池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往前傾了傾身子,答道:“若非我記錯,這當是你我初識。我自然是不認識你的,還不知貴客尊姓大名?”
這對清池來說短短的幾句話的時間,對玄修來說卻并不比那孤單度過的兩百年短暫。玄修心中炸開一道裂口,血霧彌漫,一時間心緒萬千,他捂住胸口極力壓下了心頭劇痛!清池問他……——尊姓大名?這當是初識?!玄修背過身去,驀地流下眼淚來……是啊,初識,清池上仙,這是你我的初識!玄修想要轉身對清池嘶吼,讓他認清自己到底是是誰!逼迫着他認清自己到底是誰!可是他卻不敢!短短幾百年,清池便已經将他忘得幹幹淨淨了!所有的過去,如今真的只是他玄修一個人的一場夢罷了……
想起從前諸般,清池說的每句話言猶在耳!他以前只覺再平淡的話一經清池口中說出便帶着絲絲纏綿情意,可如今回想卻是字字誅心!從前的日日相伴,如今看來也只是大夢一場罷了!鳳栾說的話也許是真的也未可知,也許清池真的知道,他不阻止鳳栾只是因為……因為自己對他不重要吧。否則,他怎麽會忘了自己呢?
玄修踉跄着腳步,他最後一次鼓起了勇氣面對清池。伸手,玄修想去拿腰間的靈犀給清池看一眼,尋了半天才想起來——那一晚靈犀鈴已經被鳳栾丢了!
他慘烈地一笑,靈犀不見了,他和清池之間,就好像什麽都不剩了,什麽也沒有了……
天意吧……天意啊!
酸澀與無奈一下子湧上他的心頭,些微陌生卻那般疼痛。玄修直了直身子,緩了緩那揪心的疼痛,勉強沖清池露出一個笑來,卻又不得不立即咬緊了牙齒忍住了喉頭翻湧上來的酸澀,半晌才低聲道:“是我走錯了地方。打擾了。”說罷,便借着來時的那一片月光跨出了書房,出了清池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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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的那一刻,玄修轉身去,這麽陌生的清池居……
這麽陌生的清池……眼前早已經一片模糊。
青年轉身的一霎,清池其實是想要叫住他的。清池想說,既然是走錯了地方才來到這裏,想來也是緣分,不如随緣。他正準備開口,玄修早已經踏出門去了,清池已在喉頭的話就這麽被壓了下去。來去皆是緣,強求不得。
清池正思忖間,突然感覺到腰間的靈犀鈴漸漸發熱!他拿起靈犀一看,這鈴铛已經變得血紅,發出淡淡的光來。清池心下詫異,細細一想,猜到應是和剛才誤入的青年有關,他忙起身出門,可清冷的院裏,除了一地月光,什麽也沒有了。清池嘆口氣,重回書房,呆坐半晌,重拾書一目十行,卻片言也未入眼,心裏只覺煩悶。
玄修深夜回了靈翠山,沾了一身的露水,從裏到外透出絲絲寒氣。他倒并不覺得冷,可還是忍不住冷得發顫。沒吵醒研墨和拾書,他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素玄的書房裏,一坐便是一整夜。這一夜,玄修安靜的不像從前的那個他,沒哭沒鬧,偶爾還會輕輕笑起來,可只有旁人才知道這笑聲有多麽心酸,多麽悵惘。
好像就在這一夜,從前的玄修真的徹徹底底地走遠了,再也回不來了。
第二天清晨,拾書發現玄修的床榻整齊,當他一宿未歸。拾書急匆匆地去找研墨,卻在路過素玄書房的時候發現了玄修。拾書在門外請了安,這才走了進去。
“小公子,您一宿沒睡嗎?”拾書看着玄修通紅的眼睛不免擔心。
“大抵以前睡得太久,現下倒睡不着了。”玄修放下了書,看向拾書,“拾書,你去準備準備,用過早膳後我要和長老們商議事情。”
“小公子您……”拾書看向玄修,明明是小公子,可為何,卻又不像。這一夜,小公子究竟去了哪裏?
玄修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催促道:“快去吧,我先去換身衣裳,沒多少時間了。”說罷,便擡腳起身。
拾書在背後紅了眼睛,小公子越來越像大公子了……
玄修所言不假,那日用過早膳之後他便忙了起來,就連拾書一日之內也未必能見他幾面。玄修要麽是和長老們商議大事,要麽就是讀書識字,要麽就是修研法術,忙得分*身乏術。漸漸的,靈翠山上的所有精怪都知道他們的小公子如今總算是如老狐王的願勤奮好學了,只可惜,老狐王是不知道了……狐王大人雖然現在不在靈翠山,可等他回來看到小公子變得這樣出息,定會高興的吧!
所有的人都當他們的狐王素玄大人不久就會回到靈翠山,玄修自然也是這樣認為。研墨告訴他,大哥只是出外處理事務,不久便會歸來。可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玄修漸漸疑惑起來。他再三追問,可研墨卻始終堅持先前所言,連長老們也是同樣的口風,他無可奈何只能相信。現在,他代大哥處理着族中大大小小的事物,整日忙得不可開交,可是仍舊堅持每日研修法術,玄修想要将在鳳栾手中吃過的虧一一讨回來!
然而玄修目前也只是想想,他知道自己的法力仍舊不能達到和鳳栾抗衡的地步,她是仙,他是妖!他只有等,在大哥信中所提到的時間裏去找那個名叫的江墨的人!而現在他只能更加努力地去修煉法術,他不敢辜負大哥的期望!而那個時間,也越來越近。
如今算來,大哥離山已經一百年了。一百年,長到玄修已經快要記不得大哥訓起自己來時什麽表情了。玄修如今經常一個人坐在素玄的書房裏,默默地看書,沉默着修法,寂靜裏默默地想起大哥和老爹,總是忍不住淡然一笑,笑完卻又鼻頭酸澀。
玄修漸漸變得沉默寡言,整座靈翠山好像也寂靜了一百年似的。
而這一百年裏,清池卻始終記得那個深夜不小心走錯了地方而來到自己面前的青年。模糊的,又漸漸變得清晰一點,卻又重新融入了黑夜中的青年。耳邊經常回蕩着青年像是有點惋惜卻又像是如釋重負一樣的話語——
“你當真記不得我了?”
“是我走錯了地方。打擾了。”
清池絞盡腦汁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是誰。他去問過寒雨寒露,得到的答案亦是不知。可他就是無端覺得那個遠去的青年是那樣的熟悉……雖然,他漸漸地遠去了,消融在了無邊夜色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