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哎喲呵
老酒鬼和老游醫商讨如何“以毒攻毒”,思來想去,得先叫越恒心甘情願認下這師父,自願進師門才行。
老游醫拎起平日曬藥的草席抖抖,鋪在地上,叫老游醫把越恒抱到竹席上。
老酒鬼小心翼翼将越恒放平,還仔細調整角度,嘴裏嘟囔着:“多曬太陽,長得高。”
老游醫正在擦手,聞言“啧啧”兩聲,“到底是有徒弟的人,瞧這上心勁。”
“那是。”老酒鬼嘴邊白胡子高高挑起,抓着越恒兩條小細腿搖搖,“看我徒弟這腿,将來指定是大個子!”
“行了,別廢話,進來。”老游醫撩開簾子。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壓着聲音,“決定了?”
“決定了。”
“那藥……”
竹席上,褪去酒暈得越恒悄悄擡起眼,左右轉動,小心觀察。
春日陽光溫暖,照在人身上暖烘烘。越恒攤開手腳在竹席上滑動,他白嫩的上半張臉藏在屋檐垂下的陰影中,從這個角度能看到蔚藍的天和遠方連綿起伏的青山。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越恒嘟哝一聲,小拳頭撐着竹席就要起身。
“撲騰——砰。”
越恒一腦袋磕在草席上。
“什麽聲?”屋內老酒鬼打開窗伸出腦袋,見地上越恒側着身子呼呼大睡,警惕眼神立馬化為微笑,“哦,乖徒弟睡覺呢。”
老酒鬼關上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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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竹席上小孩抱着腦袋,把淚花憋進眼睛裏。“孩子身體怎麽這麽嬌弱,耽誤我跑路!”
越恒這次學乖了,他四肢着地,慢手慢腳順着屋檐往後面爬。
“咕咕咕~”
菜地裏的母雞擡着一只爪子,抖抖雞脖子,黑豆般的眼睛盯着這奇怪畫面。
哪裏來的大蟲子,吃得掉嗎?
雞群蠢蠢欲動,“咕咕咕”着邁出比越恒輕盈一百倍的步伐,靠近鬼鬼祟祟的小孩。
“去去去,一邊去!”越恒伸出胖乎乎圓嘟嘟的手驅趕雞群,嘴裏發出威脅的聲音。只是不想,他體內酒意未散幹淨,猶是頭重腳輕,這四肢原本走得不安穩,撤去一條胳膊,更是搖晃。
“你幹嘛呢?”好奇的聲音從越恒上方響起,乍如驚雷在耳邊炸響,将他吓得一抖。
“哎喲!”
越恒還沒反應過來,重心不穩往前栽去,腦殼搶地。他身體柔軟,好巧不巧滾了一圈,頭在下,臉朝上,老酒鬼口中兩條未來大長腿“啪”一聲,挂在來人身上。
越恒保持着上半身着地,下半身搭“牆”姿勢,心裏怦怦跳,面上笑容緊繃,“你好!”
來人十歲年紀,穿着青衣,頭發紮在腦後,插着一支木簪,手腳處用布條緊紮。他背着藥簍,一副外出歸來模樣。雖是歸來,他全身上下依舊整齊幹淨,不見一絲灰塵。
他低頭看看直指自己的兩個小腳丫,瞅瞅衣服上黑漆漆的腳印,嘴角微抽,後撤一步。
越恒兩只腳像釘在空氣中,他也不放下去,還擡起腦袋好奇地看向來人,又認真打招呼,“你好!”
“你好……”那人終是無奈道,“還不把腿放下來?”
越恒的腿“啪叽”落到地上。只是沒想到他腳上草鞋剛剛打滾時已搖搖欲墜,現他一放腿,那草鞋直接跟着他的力氣飛出去。
地上兩人擡頭,眼睜睜地看着草鞋在空中旋轉跳躍,最後直直墜落,“啪”落在越恒臉上。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咕咕咕~”
沒意思,散了。
雞群一哄而散。
“丢臉次數多了,也就不丢臉了!”越恒在內心如是道。于是他一臉自然地從臉上拿下鞋,頂着鞋印咧開嘴,燦爛一笑。
“你好!”
“……”
“你叫什麽呀?”
“老藥童。”
“哇哦,可是你一點都不老呀!”越恒“啪嗒啪嗒”跟在老藥童身後,仿佛找到小夥伴。
他上下打量人家,琢磨他也沒比自己高哪裏去,不過這孩子活到現在,說明那群妖精不吃小孩啊!
越恒頓時精神了。
老藥童抱着藥簍,轉身,再次被沒剎住車的越恒撞個趔趄。
“哎呀,小心一點嘛。”越恒臉大如盆,堅決不承認自己走神。
老藥童翻個白眼,惡狠狠地踮腳将藥簍放在桌上,順手拍掉越恒往草藥那邊伸的爪子。
“再亂碰,爛手!”老藥童威脅道。
“哦。”越恒摸摸肚子,委屈,“可是我餓了嘛。”
這到底是哪裏來的祖宗!
老藥童揪過這個到自己胸膛的娃娃,點着他腦門說:“那你老實呆着,我去給你拿馍,小矮子。”
又是馍。
越恒心中郁卒,臉上帶出表情,随口誇贊,“你也不差嘛。”
“!”老藥童額頭崩出青筋,一把拎起越恒,“再多話,屎都不給你吃!”
“啊?你平時還吃屎啊?”這孩子長得不錯咋還有這毛病呢?越恒有些嫌棄,小心翼翼退後一步,又怕傷害他的自尊。
于是他對老藥童咧嘴笑。
“……”
老藥童氣極反笑。
春日陽光透過紗窗落在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身上,牆上映出高低影子。
高高的影子舉起手。
“哎喲!嗷嗚嗚嗚嗚救命師父有人打我!”
越恒小炮仗一般撞在門上,後面跟着殺氣騰騰的老藥童。
“師父,救命!救我!”越恒頂着紅腦殼小爪子瘋狂拍門。
為什麽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身法那麽伶俐!他跑不過老酒鬼情有可原!為什麽跑不過一個十歲的孩子啊!
QAQ小妖精!
一定是小妖精!
老酒鬼探出腦袋,看着瘋狂對着他伸手求救的越恒,哈哈大笑,“沒事,孩子們玩呢。”
老游醫點點頭。
“砰。”
緊閉的窗戶關上越恒求生的希望。
“師父!”越恒眼裏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只覺一陣冷風從脖頸處吹過,陰恻恻的聲音在耳邊慢騰騰響起。
“來,我跟你好好玩玩。”
“嗷嗚!”
挨了揍,越恒老實一些,坐在門檻上等飯飯。
老藥童看着十歲年紀,卻手腳麻利,系着圍裙擀面給越恒下面條。
越恒悄咪咪擡眼,心道什麽樣的師父什麽樣的徒弟。老游醫一身白衣仙氣飄飄,他徒弟一身青衣面容俊秀,簡直就是大小版。
在看他師父,白衣沒有,白胡子一把,粗布草鞋,粗人一個!
越恒撓撓腿上被蚊子叮的包,擦掉嘴裏流出來的淚水,咱以後也是粗人一個。
他自己在這裏嘀嘀咕咕,竈臺那老藥童随口道:“我不是老游醫的徒弟,我只是藥童。”
“村裏當徒弟的只有你一個。”
“啊?”越恒茫然擡頭,“藥童不是徒弟嗎?”
“藥童是徒弟嗎?”
越恒眨眨眼,乖巧一笑,轉移話題,“我的面好了嗎?”
“沒有,等着。”
老藥童蹲在竈臺前,往裏丢柴火。
越恒等了半晌,問了兩次再開口怕挨揍,他低頭看看排隊搬家的螞蟻,歪頭瞅瞅補充蛋白質的母雞,咽下口水。
“對了,你們為什麽叫老什麽,你們姓老嘛?”
老藥童頭也不回,昏黃火光映在他俊秀的側臉上,少年英氣十足,只是面無表情。
“你可以當成這樣。”
越恒眼滴溜轉,“那除了我師父,老游醫還有你,村裏還有啥人?”
“老仙姑老裁縫老書生……以後你就認識了。”
“哦。”越恒一本正經道:“原來如此——我的面好了嗎?”
越恒見老藥童又露出要揍小孩的表情,再次轉移話題:“哎呀,都說入鄉随俗,我覺得我也得取個跟你們一樣的名字!”
老藥童眼裏閃過笑意,“小娃娃,懂得還挺多,還知道入鄉随俗?”
“那可不!”越恒撓着蚊子包,一臉認真,“既然大家都姓老,不如我叫老,老……老爹!”
老藥童:“…………”
“你說你叫啥?”
一只大手毫不留情扭住越恒耳朵。
“嗷嗷嗷我我我不叫老爹!我開玩笑呢!嗚嗚嗚,師父!”越恒求饒。
老酒鬼的手微微松開,越恒趁機救回耳朵鑽進桌子下面。
“那我叫老子吧。”越恒自以為安全,躲在桌下抱着胳膊,一副“你要是覺得這名字不行我也沒辦法”的表情。
“呵,臭小子,膽是真肥!”老酒鬼一瞪眼,撩袖子,抓崽子。
老藥童面無表情,拿着扇子扇火,無視身後傳來的霹靂乓啷聲。
門外,老游醫手裏抓着只有巴掌大的葫蘆,将兌了大半水的酒倒入葫蘆裏。習習微風吹動他的長發,蓋住他飽經滄桑的眼睛。老游醫嘆了口氣,動作毫不遲疑地将粉色粉末倒進葫蘆內,搖勻。
“嗷嗷嗷我不叫老子不叫老子!我我我叫老爺!叫老爺總行了吧!”
越恒被老酒鬼拎着走出門。
老酒鬼接過老游醫遞過來的葫蘆,葫蘆上系着紅繩,他将紅繩套進越恒腦袋裏。
“啥呀。”在半空中打轉的越恒摸摸小葫蘆,有些喜歡。
“為師思來想去,叫你拜師,也得讓你瞧瞧我老酒鬼的本事。”老酒鬼拎着越恒往外走,大步流星,來到一處平地處。
平地上覆着一塊大青石,平整光滑,仿佛在哪處宮殿撅來一般。青石上曬着被子,被他用腳驅成堆,将提着的越恒放在堆頭上。
越恒滿意的晃晃小屁股。
軟,舒服。
“老酒鬼要打拳啦!”
消息風一般刮進山溝村裏。
越恒感覺自己剛剛坐穩,突然間周圍不知從哪裏冒出一堆人來,手持條椅板凳,端着花生瓜子茶盞,眼裏興致盎然。
越恒撓撓頭,心道這是幹嘛?
“老家夥,接着!”老游醫朗聲一笑,手中甩出一壇比越恒高比越恒胖的酒,如同甩出一顆石頭那般簡單。
“哇。”越恒不自覺驚嘆。
“噔。”老酒鬼握住酒壇那刻,四周陡然一。微微晚風撥動他花白的發,灰色麻衣。
越恒不自覺放慢呼吸,看着老酒鬼慢悠悠摘下酒封,嘴裏低低念道:“今日有酒寂寥客,白頭奉陪少年人。”
“徒弟,你且看好了。”
老酒鬼眼神陡然鋒銳,穿透空氣直直盯向越恒。他雜亂雪白地發下,一雙眼睛如鷹如虎,似星似火,明亮而沉靜,熱烈卻滄桑。
越恒下意識握緊胸前的酒葫蘆,恍然間似看到一灰衣俠客,無刀無劍,風霜雪骨站在他面前。他聞到淡淡酒香,混合淺卻分明的血氣。
此刻的老家夥,哪有半分揚言不聽話吃小孩的混蛋樣子!
清亮的酒劃出優美弧線,沾濕白發,打濕粗布麻衣。越恒在陽光下越發清淺的瞳孔中,映出老酒鬼搖搖晃晃的腳步。
日光灼灼,仿若聚成一束光落在老酒鬼身上。
“砰。”急速破空聲中,老酒鬼倏然出拳,攻擊,下腰,孩子般重的酒壇順着他胳膊往肩上滾去,老酒鬼長腿橫掃,在空中絞過,一個挺腰倏然起身,而酒壇早已安穩落在另一只手中。
越恒瞳孔緊縮——老酒鬼動作太快了,快到他的眼睛無法捕捉老酒鬼出拳速度。
酒壇上下左右翻滾起落,老酒鬼騰躍漫舞。他是醉漢,醉中思緒清明;他又是拳師,出其不意又漫不經心。
行行停停,游龍走虎,缥缈難尋,拳密如繩。
越恒眼花缭亂,一瞬間竟無法呼吸。
這……這就是醉拳?
跟他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噔。”
飛起的酒壇安穩落在老酒鬼手中,老酒鬼腳步踉跄,臉色微紅,挑起嘴哈哈大笑。
他腳邊,無一水滴。
這壇中,一滴酒未落。
風打個彎,送來一根青翠草葉。
老酒鬼搖搖晃晃,伴着山溝村衆人叫好聲往越恒這邊走來。
越恒眼越來越亮。
這個醉拳,好帥的樣子!
老酒鬼……也好帥!
他仿佛看到一代大俠,桀骜不馴,意氣方遒,豪邁淋漓站在自己面前。
“師父的拳腳潇不潇灑?”老酒鬼高聲問。
“潇灑!”越恒眼睛晶亮。
“醉拳豪不豪邁?”
“豪邁!”
“認不認師父?”
“認!”
“學不學醉拳?”
越恒舉起小葫蘆,“我要學醉拳!”
“來!”
大酒壇碰上小酒壺,老酒鬼小越恒相似一笑。
“幹了!”
“別——”老游醫伸出手,制止的話還未出口。
“哈,好酒!”
越恒擦幹嘴角,臉上挂笑,随即兩眼一翻,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