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吳邪從沒跑的這樣快過,風從耳畔呼呼吹過,兩邊的人或事物倒退着遠離他。
他跑的脫力,卻不肯停下,直像要把毛發皮肉血液都用那速度帶離,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如附骨之蛆的殘忍桎梏。
吳邪只覺得到處都是人,譏諷的、嘲笑的、瘋癫的.......他們都共有一雙冷漠的眼睛。吳邪只想避開那些人,不要有人,不要有人,一個都不要有。
他跑向了老和山。那是他童年時最喜歡的游樂場,那裏沒有人。
山路是他走慣了的,此時吳邪卻全然不顧身邊的樹枝鈎蔓,不減速的向上爬。很快他的衣服被劃開一條條裂口,臉頰、手臂上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橫一道豎一道的紅色傷痕。
快到副峰的山頂,他斜向右離開山路穿入一條彎曲小徑。小徑的盡頭,十幾塊疑似從山頂滾落的大塊山石堆出一個不大的山洞,是他小時在山上玩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洞口被半人多高的雜草叢掩映着。
吳邪也不用手撥開草叢,就那樣直直的走進去,走到山洞最裏面,癱倒着坐下去。
就這樣從家裏跑了出來,父母一定非常擔心。但是他實在沒法呆在家裏,他沒法面對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埋怨父母,埋怨他們讓他出生在這樣成分的家庭裏,埋怨自己的爺爺曾被聘用于國民政府,那個聲音還在變大。
吳邪坐在地上,雙腿胡亂盤着,頹廢的倚靠着山洞壁,一身傷痕,滿臉淚水,像一尊雕刻壞了的佛像。
他就那樣坐了一夜,黎明時分吳邪心力交瘁的睡着了,醒過來已經快中午。
吳邪下山回家。吳一窮夫婦都急瘋了,見他終于回來,又說不出什麽話來。三人沉默的站立,吳一窮終于說了一句:“回來就好”說完拉着渾身顫抖的吳媽媽走了出去,他們知道他想一個人呆着。
吳邪站着,覺得心痛得難以自持。他擡起右手捂着左心口,想知道心是否還在。
手掌觸到了一點稍微發硬的觸感,是內袋裏張起靈的那副字。吳邪掏出那副字展開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墨黑的字跡像那人墨黑的眼睛看着他。
重新将字放回內袋,吳邪再次跑出家門,他從沒有如此急切的想見到一個人!
張起靈午睡醒來後,仍躺在床上,看着上鋪的木板發呆。中秋節下午,部隊的體能訓練取消,讓戰士們在軍營範圍內自由活動。
張起靈有些難得一見的心緒不寧。又發了會兒呆,起身下了床去練字。
Advertisement
練了一會兒,他放下毛筆,走到窗子旁邊,看向窗外望風。餘光瞥見樓下站着個叫花子,仔細一看,叫花子是吳邪。
吳邪走到張起靈宿舍樓下已經是筋疲力盡,小腿打着顫。他突然不知道跟張起靈說什麽,想了想,不是不知道說什麽,是不願意像這樣一身狼狽的見張起靈。
他正低頭糾結着何去何從,眼前多出來一雙軍靴,擡眼一看,軍靴上連着沉靜的張起靈。
張起靈看着他。吳邪一身丐幫幫主裝束,衣服很多地方都被樹枝刮成了布條,到處沾着灰塵。臉上、脖子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已經變成暗紅色的傷痕。再一看他一雙布滿血絲哭的紅腫的眼,心裏就明白發生什麽了。
張起靈皺着眉,伸出手握住吳邪的手,牽着他上樓。到屋裏讓他坐在床上,自己去衛生間用溫水沾濕洗臉巾,回到床前幫吳邪輕輕地擦去身上的灰塵。
灰塵被擦幹淨後,身上的傷痕更清晰了,張起靈眉頭間的“川”字也更大了些。
他遞給吳邪一套自己的便裝,背過身去讓吳邪換好。
張起靈扶着吳邪讓他在床上躺下來,用薄被子蓋好他全身,說:“睡吧”,伸手輕覆上吳邪雙眼。
吳邪見到張起靈後,終于平靜了一些。碎了一地的心似乎被一片片撿起來,重新放到一處。帶着心安的感覺他很快睡熟了。
睡了幾個小時,就像沒睡着一樣忽然睜開眼睛。已是夕陽近黃昏,張起靈就坐在床腳,閉着眼睛輕靠着床架,看起來應該是坐了很久,就像一直守護着他。
金紅色的夕陽餘晖薄紗一樣披在他身上——小哥真是好看。
張起靈感應般的睜開眼,看了吳邪一會兒,說:“起來吃飯吧,今晚包餃子。”
增兵部隊來自北方,戰士們幾乎都是東北人。他們不太會做月餅,滾湯圓,包粽子,只會包餃子。于是春節理所當然包餃子,元宵節包餃子,端午包餃子,中秋包餃子,鬼節也,包餃子。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部隊裏吃飯早,晚飯時間早過了,餃子是節日加餐。
張起靈帶着吳邪到食堂的時候戰士們基本把餃子都包完了,水也快燒開,一個個臉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些面粉。
當時部隊的生活水平比一般老百姓家裏要好一些。不過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去沒幾年,好也好不到哪去。白面緊缺,餃子的面皮是黃色的,不知道用什麽原料和成,餡料是各種野菜混合家常蔬菜,少的可憐的肉只能用來借味兒,一個個黃裏透綠的餃子像拍扁的窩頭。
張起靈和吳邪象征性的包了兩個。張起靈包餃子很有意思,他單手包。右手使筷子,夾起一團餡料往餃子皮上一放,放下筷子,奇長的食指、中指撩起餃子皮,順着餡料的形狀捏兩下,秒速包完一個,兩只手指靈活的像兩個獨立的小人兒。
餃子下了鍋,戰士們眼睛齊刷刷的盯着那幾口大鍋,虔誠的等着,仿佛世間只有餃子熟沒熟這一件事情。
吳邪被那種氛圍感染,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情。
三起三落,餃子熟了。戰士們起哄着讓張起靈和吳邪“夾頭餃”,張起靈把筷子遞給吳邪。
吳邪挑了一個肚子大大的餃子,夾起來,沒多想就往張起靈嘴邊送,剛想吹一吹之後給他吃,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在喂小哥嘛!又趕緊想撤回筷子。
張起靈一看吳邪伸到他嘴旁邊的筷子往回縮,迅速一探頭把餃子給咬了過去。
吳邪只覺得眼前一花,筷子上的餃子就沒了。再一看張起靈,面無表情的臉上有點怪異,臉色發紅,眼睛裏亮閃閃的,似乎是——淚花!
吳邪趕緊丢開筷子雙手握住張起靈肩膀,焦急的問他:“是不是燙到你了,快把餃子吐出來。”馬上又轉頭讓王盟幫忙倒杯涼水。
張起靈已經把餃子吞下去了,燙的話都說不出來,虧得他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
吞了那個餃子之後,張起靈就只能喝涼水了。吳邪因為內疚也沒吃兩個,在張起靈的要求下又喝了碗餃子湯。餓了一天反倒不覺得餓了。
“吃”完了餃子,張起靈騎車送吳邪回家。這一次他沒有走平時走慣了的楊公堤,而是選擇了兩面都是西湖水的蘇堤。
當晚的中秋月不但圓,而且像要撞地球般的近。吳邪坐在張起靈身後,一路上看着月亮像在跟着他們兩個的身影走。
蘇堤路面有些凹凸不平,他們騎行了一段,下車來步行。途徑三潭印月,吳邪便拉着張起靈去看。
三座石塔靜靜伫立在水中,圓潤如淚珠的中秋月通過石塔的虛空點,透漏之間,在水面上幻化成無數個月亮,真實又虛幻。
張起靈在吳邪右側,兩人并排坐在西湖邊,面對着那不似在人間的景色,沉默着。
吳邪覺得應該說點什麽,于是他開口:“小哥……”“吳邪”張起靈跟他同時出聲。
吳邪看着他說:“小哥,你先說。”張起靈沒有看他,只搖了搖頭。
吳邪垂下眼說:“我被上海拒收了。你們大概早就猜測到會是這樣的吧?其實連我自己都想到了,我只是……只是……”他有些說不下去,用手扶住額頭,閉上了眼睛。強壓下去的那些情緒又翻湧上來,他努力地平複着。
這時他感覺左肩的位置有些微微的暖意,凝神去感受又不見了。想想可能是張起靈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又不想顯得過于同情。他便轉頭對張起靈說:“小哥,你想說什麽?沒關系的。”
張起靈靜默了一會兒,開口問他:“你有什麽打算?”
“我,會再考”吳邪在月下愈顯溫和的臉此刻透出堅毅,“只試一次,不能讓我認命。”
張起靈點點頭,沉默了半天,突然說:“張起靈,職業軍人,今年二十七歲,籍貫吉林省,具體生辰不清楚,屬相虎,八歲參軍,隸屬東北野戰軍,參加東北解放戰役。現屬南京軍區第四軍,長駐杭州。”
悶油瓶漏出一大段話讓吳邪目瞪口呆,他有一打兒的問題想問:“為什麽不清楚自己的生辰?為什麽八歲就參軍?八歲還是孩子可以參軍麽?還沒有槍高怎麽上戰場?……他忘了最該問的問題——張起靈為什麽要說這些。
吳邪左看右看,撓了撓頭,不知從哪問起,終于說出了一句:“小哥你已經27歲了?看着只像比我大兩三歲……”
“吳邪”張起靈打斷他“明年報浙大吧。杭州駐軍會跟學校交涉,把你這次為部隊授課的行為錄入檔案,在政審時作為特殊政治表現予以考慮,外地大學,杭州軍方的影響力恐怕不夠。”
吳邪別過了臉,他不想讓張起靈看見他奔湧而出的眼淚,他從沒想到張起靈會為他想這麽多。兩天內,他承受了太多的情緒沖擊,此時此刻,他喪失了語言能力。拼命的忍回淚水,吳邪轉頭看着張起靈。他很想握住張起靈的手,說他有多麽的感謝他的這番話,還想問他為什麽這麽幫他?可喉嚨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要你在杭州就好。”張起靈讀心術一般知道他想說什麽,他終于輕攬着吳邪的肩膀,讓他靠在他身上,“只要你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