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墓景妙妙屋(完) (1)
“昆山玉碎鳳凰叫, 芙蓉泣露香蘭笑。”
何畏驀地想起這首詩,這才憶起這正是形容箜篌的樂聲。
他幾乎能感覺到旋律在空中飄逸,如絲絲縷縷狀在他的身邊環繞, 伸手可碰。緊接着, 遠處的鬼嚎、風聲、劍響……統統消失了。
經文常說,頓悟只需要一須臾的時間。
那麽, 應該正是現在吧。
何畏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動作, 金光驟然收斂。他面色如水般平靜, 擡頭望向星空。
秋夜的京郊難得能看到星星,閃爍着如同指甲蓋一般的微弱光芒, 但在此刻何畏的眼中卻熠熠發亮。東北方向, 何畏看着那七顆勺型的星子,勺柄正沖向自己, 突然福至心靈,冥冥中感到了一絲力量,瞬間想到一闕練功必修的經文——
《北鬥經》
箜篌的聲音亦在同一時刻變得铿锵有力起來, 何畏凝神片刻, 跟上節奏,開了口。
“北鬥九宸,中天大神, 上朝金闕,下覆昆侖……元皇正氣, 來合我身,天罡所指,晝夜常輪……系系人身,災厄蠲除,獲福無量, 天師歡喜……”
配合着阿臣的琴聲,何畏唱誦的經文也變得近乎與呢喃,兩種聲音漸漸合而為一。
他從未刻意背誦過這段文字,此刻卻像寫在自己的基因中一樣毫無阻礙的唱了出來。很快,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和自己的罡氣,甚至自己的意識,都融入到了經文當中,那是一種在他胸口逐漸累積的炙熱之感。
然後,在某一瞬間,本能告訴他,是時候了。
于是,何畏睜開眼,只見一道圓環一般的金光以他為中心,瞬間向周遭清蕩了出去。觸碰到的那些野鬼,只在一瞬間便被停住了手中的動作,随着微風,化作一陣煙塵,融化在了黑夜中。
仿佛從未出現過那樣。
葉隐棠和宋逸舟瞬間驚愕不已,但他們還沒回過神來,只見拿到金光圓環又從外向內蕩了回來,最後收束在了躁動不已的睡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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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畏卻如同沒有看到這一切一樣,已經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地,依舊繼續吟誦。
那睡袋的躁動也立即停止了。
食塵顯然也沒想到自己的鬼怪大軍就這樣被輕而易舉的化解。
但他是京西鬼王,于是,他從懷中掏出一截骨笛,輕輕吹響。
經文的聲音立即被壓制了半分。
同一時間,更遠處,源源不斷的鬼怪再次出現,依舊前赴後繼的向上湧來。
經文未畢,何畏依舊繼續吟誦,他能感覺到金光加身,試探的接觸着周圍的一切,甚至墓地中英靈們的氣息,萬事萬物在他的眼中變得都有各自的氣場,而他可以随取随用,用之不竭,他也不需要認真瞄準,因為經文所到之處,皆是能量所及之處。
而他第一次調用這些能量,并不十分數量。但每每他感覺脫力之時,阿臣的琴聲都能讓他獲得絲絲縷縷的力量。
兩人配合着,将經文的下半闕吟誦完畢。
何畏再睜開眼,只見四周一片空蕩,甚至寂靜。
連身後的黑氣旋風也不見了蹤影。
他正想休憩片刻,但突然後脊一陣寒意。還沒來得及轉身查看,便被葉隐棠攬在了懷裏,金屬碰撞聲乍然作響,替他擋下了來自食塵的偷襲。
食塵不再召喚手下,而是催動着掌心的黑氣呼嘯而來,葉隐棠和宋逸舟翻身迎敵,劍花滿天,幾乎是拼死抵住食塵的步伐,不教他接近何畏半步。
何畏大口喘息着,只覺得眼前的打鬥幾乎可以用嘆為觀止四個字來形容。不需要他了解,便也可以猜到,能和鬼王打的有來有回的驅魔師一定少之又少。
可葉隐棠和宋逸舟在配合之下竟然游刃有餘。
食塵見自己被牢牢纏住,一時擺脫不得。突然将身後的鬥篷一卷,整個人身變成了一道黑色利劍。
葉隐棠用劍法招架着,可食塵的意圖顯然并不在此,他朝天上飛去,拉開了一段距離,然後就在四人都沒反應過來的剎那,抓準他們都聚集在何畏身邊的防守空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了睡袋。
瞬間,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激起渾身顫栗的尖嘯。
一股洶湧的戾氣從睡袋的裂縫中奔湧而出,寒意、恐懼、驚慌、憤怒……種種情緒不受控制的侵入了四人的心頭。
食塵單足點地,落在了一旁高位的石塊上,微微一笑:“這就交給你們了,慢慢玩吧。”
然後,他隐匿了身形,消失在深淵之中。
那團戾氣仿佛一個蠕動的黑色胎球,正試圖拼命伸展四肢,有些肉芽已經從表面伸展了出來。
何畏想用罡氣将它包裹住,但剛剛驅動體內的能量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現在已然是強弩之末,又要抵抗情緒的侵擾,焦急之下竟然咳出一口血來。
剩餘三人見狀,皆是大驚,然而也只能顧及自己的艱難抵抗,無法上前幫助。
胎球上面漸漸浮現出一張人臉。
是個女孩。
她在啼哭,真的如同新生的嬰兒一般。
一陣猛烈的寒意正向四周飛速擴散。
就要來不及了。
突然,一個瘦削的短發身影出現在了四人面前。
她伸出一只手,直直插入胎球中心,緊接着,陣陣黑氣把她包裹,更強的戾氣迸發了出來。
然而她也毫不示弱,偌大的黑色屏障在自己面前成型,與那戾氣不相上下。
何畏見到她雙目如滲血一般殷紅,整個臉頰出現了道道黑色裂縫,幾乎整個人都要被撐開一般。
但她同時也在吸收着胎球的一切。
十秒、二十秒……幾分鐘。
她和胎球僵持着,終于,還是挺到了最後。胎球驟然縮小,變成了一個懸空的黑色丸子,而她也毫不猶豫,快步上前一口吞下。
然後回頭,一臉得意看向何畏。
何畏被震撼的半晌說不出話。
女孩笑笑:“怎麽,看傻了?不知道鬼修都是這麽簡單粗暴的嗎?”
何畏吞了口口水,顫顫巍巍道:“核……核桃。”
“嗯,就是本鬼姑,”核桃說完凝神運氣片刻,又恢複了正常時的面龐,“你們都不把計劃告訴我,幸虧我自己來了,要不你們幾個道士馬上都要變成行屍走肉了。”
何畏仍處于難以置信中無法自拔:“我沒想到……你這麽強。”
“一般一般,”核桃揚了揚自己的短發,“屬性克制罷了,再加上這怨胎只有那鬼女一半的怨念,要不然我也不一定抵擋得住。”
“不管怎麽說,謝謝了。”
“我才要謝謝你們!讓我能吃到這麽大的怨念,想來很快就能進階了!”
四人也緩了過來,排排靠在一旁的石頭上,歇息着。
宋逸舟靠在泊臣的肩膀上,拍着何畏:“畏畏,你……實在是太強了。”
葉隐棠也淡淡笑着:“實在驚喜。”
宋逸舟恢複了半口元氣,重重錘了一下葉隐棠的肩膀:“你會不會說人話!這還叫驚喜?第一次駕馭罡氣就能做到這個程度,很多道士究其一生都不信,這真的超綱了,我都不知道何畏是怎麽做到的。”
“呃……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何畏不好意思撓撓頭:“感覺就是突然就知道怎麽做了。當然,也多虧阿臣哥的提醒和幫忙,我也才發現自己可以這樣用能量。”
阿臣正閉目凝神,過了一會才輕輕問道:“內息如何?”
何畏感受半晌,如實答道:“很亂。”
“那讓我為你調節一二。”阿臣睜開眼,強撐着站起身來,将手掌覆在了何畏的額頭上,可還沒開始吟誦,突然咳出了一口血來。
何畏想上前攙扶,但剛站起來半步,又因脫力而摔回了石頭上,幸虧有葉隐棠墊住才沒有受傷。
“能不能別這麽敬業了??”宋逸舟趕緊把二人扶穩坐好,一臉責備:“簡直就是倒數第二照顧倒數第一,你倆今晚都累成這樣就好好休息吧!”
于是兩人又重新坐下,宋逸舟和葉隐棠從帳篷外面拿來了被褥和水,讓他們緩緩。
墓園外出現了久違的寂靜。
四人裹在一條長毯裏,何畏也不理核桃坐在一邊奚落地說什麽四個人像“小學生秋游”那些話,只覺得一陣難得的安心與惬意,慢慢感到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地靠在了葉隐棠的肩膀上。
葉隐棠別過頭去,無聲地笑了笑,不料正好被宋逸舟看到,于是立馬切換回了嚴肅的表情。
宋逸舟卻撇嘴笑笑,露出一幅“我都懂”的表情。
葉隐棠輕輕瞪了他一眼,宋逸舟立馬靠在石頭上,雙手墊着頭:“哎,好久沒這麽舒服過了,真希望可以一直這樣……”
“留神吧,今晚還沒結束呢,”核桃拍拍肚子,消化着剛剛的怨靈,“食塵還沒死,再加上還有一半的怨念……”
宋逸舟一臉不快:“呸呸呸!你個小姑娘不要烏鴉嘴,說不定它們今晚就不來了……”
“喵嗚?”
一陣貓叫打斷了四人安逸的氛圍。
宋逸舟猛然起身:“貓妖來了。”
“嗯。”葉隐棠也随即起身,還不忘回頭給何畏和阿臣掖好被子,“交給我們吧。”
“好。”
何畏雖然有心幫忙,但實在站不起來了,只能先緩緩。
遠處十幾個綠點亮起,步步逼近,不到半分鐘便來到了他們面前,正是那群小奶貓。
各人都做好了應敵的準備。
可出乎四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一群小貓竟然十分乖巧的蹲坐在了他們面前。
為首的是那只黑白相間的小貓,它一歪頭:“喵?”
四人也歪頭:“嗯?”
然後它走上前,蹭了蹭何畏的褲腳,低垂着頭,似乎在請求他的原諒一樣。
何畏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下意識地伸出了手,輕輕摸了摸它頭上的呆毛。
然而這就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一樣。緊接着,剩餘的十幾只小貓一齊“喵喵喵”的歡快地叫着,一擁而上,差點把何畏壓的喘不上氣。
核桃饒是見多識廣,此刻也不得不感嘆:“這也太……奇怪了。”
葉隐棠皺着眉:“會不會和它們之前吸飽了何畏的罡氣有關?”
核桃搖搖頭:“應該不是,你想想它們那天是怎麽對待無臉阿伯的。妖族向來對‘食物’沒有什麽慈悲之心,它們是幾種精怪裏最愛抱團排外的,因此通常只對同類或者認可的首領才這麽親昵。”
葉隐棠的眉頭更深了,似乎在想着什麽。
何畏卻已經放棄了思考,正享受地被滿身小貓撓地咯咯直笑,只憑感覺猜得道:“或許是它們喜歡我的罡氣,想認我做主人呢?”
“可它們也不是普通的妖,是被怨靈侵染才形成的妖……”
“唔,我知道……”何畏現在的狀态可以用樂不思蜀四個字形容,“但它們看上去沒什麽危險,我們要怎麽辦?除掉它們身上的怨念嗎?”
何畏問完,四個人一起齊刷刷地盯着核桃。
“看我幹嘛!”核桃把頭別過去,“我已經吃飽了,一點都吃不下了。”
“哦……那我們可以先養着,等回頭再除嗎?”
三人一鬼又齊刷刷地看向葉隐棠。
“不可,”葉隐棠沉吟片刻,“它們現在的妖性雖然壓住了怨念,但不知道何時會爆發,帶着它們就仿佛帶着定時炸彈一樣,更何況還不明白它們為何現在這樣表現……總之,太危險了。”
突然,它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動靜。
四人警覺回頭,看清來者才松了口氣。
是無臉阿伯,或者叫,阿嶺。
何畏立即調轉內息,伸出一根金光,與阿嶺連接了起來。
自從他剛剛将罡氣催動進歌聲後,“感知”這件事似乎變得輕松,甚至如同本能一般。當下他還沒有太大感覺,但事後想想,可能因為自己的能力到了第二個境界,再做第一個境界的事便會覺得輕而易舉。
阿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巨石旁邊,所有的小貓瞬間炸起了毛,一臉兇相地望向他。
“阿伯,你怎麽來了?”何畏禮貌問道,“今晚太危險了,您還是回到鬼層吧。”
“不……”阿伯顫顫巍巍,想伸手摸摸小貓,“我……我想看看女兒。”
何畏恍然,他幾乎忘了,自己懷裏抱着的小貓,正是阿嶺女兒的怨靈。
可他的“女兒們”,顯然并不想認回這個爸爸,各個龇牙咧嘴,不讓阿伯靠近。
何畏試着用罡氣接入貓妖們,然而一次次失敗,核桃拍了拍他的肩膀:“它們都還沒開智識,就算你接入了也只能讀到一些混沌的消息,別試了。”
“哦。”
“道長大人,”阿伯又問道:“請問你可以不控制它們嗎?讓它們吸我可以嗎?”
“啊這……”何畏反應了一下才知道阿伯是在叫自己,“不必如此吧?”
這份對親情的表達多少有點變态了。
阿伯幹脆直接撸起袖子,向前湊着,用盡可能卑微的語氣再次求道:“求您了,讓我……為女兒做點什麽吧!”
核桃嘆了口氣:“就按阿嶺說的做吧,如果這樣能讓他心裏舒服點的話。你不必擔心,他應該是……感覺不到痛的。”
畢竟被女兒的怨念侵蝕了這麽久,各種感官應當都退化了不少。
“好吧。”何畏定了定神才下定決心,然後将小貓們向前一送,捧到了阿嶺的身邊,“去吃吧,毛孩子們。”
可小貓們只略帶嫌惡地看了阿嶺一眼,又縮回了何畏的懷抱中。
何畏嘆了口氣,頭一次覺得阿嶺失去視力也算是一種幸運,不然看到剛剛小貓們那個眼神,應該會被傷透了心吧。
“許是吃過了你身上好味道的罡氣,嘴刁了,對鬼血液裏的陰氣不感興趣了。”核桃聳聳肩,故作輕松道,“畢竟是……動物嘛。”
“嗯。”
何畏把這段話如數轉達給了阿伯,阿伯也沒流露太多情緒,但也沒再說話,靜靜地坐在了一旁,顯然也不願離開。
四人和核桃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何畏也着意挑選些有意思的內容分享給阿伯,多數時間阿伯沒什麽反應,但也偶爾笑笑或者說聲謝謝。
然而。
誰也沒注意到,深淵裏,一條黑色的蛇悄無聲息地爬了上來。
它沒有呼吸,動作都敏捷又迅速,很快便爬到了他們身後的巨石上。
直到它張開血盆大口,蓄積力量準備俯沖下來,何畏才瞬間金光驟現,在體外形成了一道光牆,把黑蛇的這一擊化解。
四人兩鬼瞬間起身,調整好站位,仰視着那條黑蛇。
“是……食塵?”宋逸舟眯着眼,似乎難以确認,“他怎麽……沒有鬼氣?”
核桃想了半晌,答道:“是他。他把鬼丹剝離了。”
“什麽?”宋逸舟瞬間大驚,“那不就是要……爆體而亡?”
話音未落,黑蛇再次沖了上來,體型瞬間變大數倍,幾乎用身子把衆人纏住。
核桃見勢不妙,将何畏扔到了幾米之外,喊道:“保護自己,小心他的鬼丹!”
何畏急忙問道:“鬼丹?什麽鬼丹?”
“存儲他修為的地方!”核桃與黑色搏鬥着,“剝離出的鬼丹沒有實體,雖然受不到肌體的保護但是威力極大,他這是要和你或者貓妖們同歸于盡!”
然而,僅剩軀體的巨蟒也足以讓疲憊的三人一鬼應接不暇,何畏抱着一身小貓,呆呆站在一邊,閃轉騰挪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為好,只能警惕地看着周圍的一切。
阿伯透過何畏剛剛尚未斷開的罡氣,也已經明白現在正發生着什麽,于是急切地伸出手,示意何畏把小貓們交給他。
可小貓們各個受到了驚吓,身上的軟毛全部炸起,就連何畏伸過來的手都要審慎片刻才放過,更別提交給阿伯了。
何畏想了半天,幹脆全心防守,用自己僅剩的力氣催動剛剛才産生的少量罡氣,形成了一道護體的金牆,将阿伯、小貓和自己與外界隔離開來。
然後他等着,滿是憂慮地看向正在與黑色巨蟒搏鬥的四人,希望這一夜快點過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腳下突然傳來一陣顫動。
他趕忙低頭望去,只見瞬間,千百只黑色蠕蟲從地面破土而出,很快便攀上了他的小腿,何畏下意識想撤開,卻覺得雙腿又千斤重,移動不了半步。
小貓們當即大驚,再也不黏在何畏身上,轉而慌亂的向四周跑去。
可這也正好中了食塵的下懷。
只見一道比夜色更黑的光影以極快地速度掠過地面,将慌亂逃竄地小貓們各個擊破。
它們身上立即釋放出一陣小小的怨念,在自己的屍體上空盤桓。
等何畏終于操縱着金光把腿上的蠕蟲盡數剿滅,十幾只小貓也只剩下了四、五只,可即使它們在往不同的方向拔足狂奔,卻總能被食塵的鬼丹追上。
何畏再将金光覆蓋上去,可這次終于體會到了力量的懸殊,接觸到鬼丹的一剎那金光幾乎如蒸發般消失在了夜色裏。
而何畏本人也收到了罡氣受損的侵蝕,再次咳了一口鮮血出來,直直跪倒在地,一時間動彈不得。
伴随着幾聲慘叫,小貓只剩下一只了。
可它已經跑到了懸崖邊上,再後撤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食塵的鬼丹步步緊逼。
如此刻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壓倒性地籠罩着大地。
突然。
“鳴楓……”沙啞到近乎嗚咽的聲音無端在夜幕中響起。
鬼丹停住了動作,猛然回頭。
只見阿嶺站在他的身後,身形挺拔,五官硬朗。
一如十幾年前的模樣。
他又回來了。
何畏也是一愣,然後才意識到,原來無臉阿伯趁剛剛一片混亂之際,悄悄吸收了那些小貓妖死後的怨念,竟恢複成了之前的樣子。
阿嶺顯然還不太習慣自己的聲音,一字一頓說道:“鳴楓……住手……好不好?”
鬼丹停住了,似乎正在思考。
一秒……兩秒……十秒……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放棄的時候,他突然向身後的小貓猛然撞去。
千鈞一發之際,阿嶺也爆發出了全部能量,也幾乎化作一道閃電向前飛撲。竟然搶先于鬼丹,把小貓攏在了懷裏。
然後,鬼丹撞了上去。
一時間,天崩地裂。
一陣劇烈的黑色旋風裹挾着周圍的山石和草木,摧枯拉朽一般掠過四周。
何畏緊緊趴在地上才保證自己不被吹走。
那條黑色巨蟒亦是蜷縮起了身子,顯得痛苦萬分,但很快,他就像是受到什麽引力一樣,被吸到了旋風的正中間。
就在何畏扒住地面的手幾乎因為磨破出血而脫力的時候,飓風突然停止,四周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衆人艱難起身,只見崖邊卧着一黑一白的兩人。
食塵顯然受到了重創,胸膛劇烈起伏着,不甘望向阿嶺,狠狠道:“為什麽?”
然後,過了良久,阿嶺才側過頭。
也不回答,只靜靜看着食塵。
一直看着。
二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着,恍如隔世。
食塵冷笑了一聲,似是在自嘲,“你總要和我作對麽?”
阿嶺側過了身,氣若游絲:“鳴楓,你還在跳舞麽?”
食塵明顯一愣。
“鳴楓,”阿嶺繼續道:“你的樣子和多年之前都沒變化,真好。”
“做鬼了還能有什麽變化!”食塵下意識回道,但話一出便覺得後悔,憤憤別過頭去,“你那是自找的。”
“是啊,都是我自找的。”
阿嶺說完,似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這一生都沒說過很多話,就在最後的時刻也不例外,只将一切的一切化作了一聲輕嘆。
然後,他的身體開始瓦解,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各個部位飄散出來,又被山風不知道吹向了什麽地方。
“你……”食塵瞬間眼眶通紅,想掙紮着坐起但雙手卻使不上力氣,艱難開口,卻也連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你非要攔我!你這樣……你這樣是無法堕入輪回的……”
“也罷……”阿嶺帶着一絲微笑,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鳴楓,多年以前,你問我的那句話,我還沒有答你……”
“什麽?”
“我走那日,你問我,是不是因為你不是女孩,”阿嶺的身體已經幾乎全部消失了,只留下臉部和胸膛,“我的回答是‘不是’,不是因為你不是女孩,而是因為你……是你。你是一個藝術家,一個舞者,一個願意為了理想如此極端的人。而我,我只是一個管家,一個跟随着你的腳步的人,一個循規蹈矩的生活者,我不懂你的世界,我甚至不懂你為何執着跳女舞。”
食塵怔住了:“你……”
“好笑吧,我多少次想問你,為何不跳男舞呢,為何不放棄呢,為何不像我一樣,按照他人的期許生活,讓自己過得更輕松一些呢?”阿嶺抓緊自己最後的時光,努力解釋着,“但我看到你的真正起舞的時候,我才感受到自己的狹隘。你那麽美,那是一種無關性別的美,可我在當時甚至不敢問你選擇這條路的原因……
直到幾年前,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男舞者跳女士芭蕾才明白,原來做自己這件事,你二十年前就在做了。只是,那個年代……唉,有太多像我這樣毫無勇氣的人。”
“這些都不重要,”食塵已經眼噙熱淚,“我只是想知道,你愛過我嗎?”
阿嶺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我只是你的管家,我從不懂藝術,完全幫不到你,甚至不懂你的執着從何而來。這樣不對等的人生,我可以愛你嗎?”
食塵追問道:“現在呢?你我都是鬼了,不是麽?”
“現在……”阿嶺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只恨自己沒早點回答你,這是我那天在羅馬的雨中另一個沒回答的問題,答案是,我相信你。”
“不論是過去、此刻、還是未來……”他望向食塵,無比鄭重的說道:“鳴楓,我也許永遠不懂你,但我永遠相信你。”
阿嶺說罷,最後一陣夜風刮過,輕輕帶走了他在世間的一切痕跡。
食塵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無聲地哭了起來。
衆人也忘了面前的是兩個鬼,各自流露出了遺憾的神色。
半晌。
“嘿,”何畏終于走到食塵的身邊,取出手機,放在了他的眼前,“這是……阿嶺昨天在你出現後拜托我做的,我沒告訴任何人,而且本身技術有限,剛剛才發到了自己的微博號上,我也沒什麽粉絲,但……我還是想先讓你看看。”
昨日食塵驀然出現,阿嶺在被核桃帶着離開之前悄悄用感知求何畏辦了一件事。
将一個他藏在房間中的DV機裏面的內容,找機會發出來。
那是他在二十年前,趁每次蕭鳴楓去舞團試演時偷偷拍下的。
三十幾段視頻,何畏挑着一些精彩的部分單獨剪輯了出來,盡管畫質模糊至極,但仍能看出長發的男子不論是在技巧、柔韌還是節奏方面都無懈可擊。
只不過,他跳的是女士的舞段。
當年,他得到的評價是“看兩個男人跳《天鵝湖》,簡直是對芭蕾舞藝術的侮辱。”
而現在,微博下面的評論是——
“天吶,太美了。”
“這是哪位舞者?可以拜師嗎?我也是男生,也想跳這段舞。”
“天鵝絕唱,優美至極。”
……
沒人再糾結于他的性別,只專注地欣賞着舞技。
何畏不好意思地笑笑:“按理說應該先征求您的同意再發,但這是阿嶺叮囑我一定要發的,我也就只能先斬後奏了……”
食塵久久沒有回答。
“你昨天問我,時代是不是真的變了,”何畏語氣堅定,“我只想說,現在一個華國面孔出現在歐洲或者世界的任何角落,盡管仍會被一些人不友好對待,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那是錯的。而且,現在,男孩可以跳女孩的舞蹈,女孩也可以跳男人的。哪怕是最傳統的俄國舞團也有雙男主的天鵝湖了,有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所以,時代真的變了。”何畏不禁唏噓,“這當然與二十年前,如你一般的開拓者密不可分,多謝你們承受了那些苦難,才有了今天更好的世界。”
食塵露出一個苦笑:“其實……我只想要一個人認可我就好,哪怕一個就好……”
“現在你有了。”
“嗯。”
說罷,食塵身上的黑氣也絲絲縷縷的消失在了空氣中,連他自己也驚訝不已。
“你的怨念……也消了麽?”
“可能吧……”
“那你之後會做什麽?”
“我現在沒有法力了,也許是去輪回吧,去九幽接受審判。”食塵看着遠方,沉吟片刻:“又或許……會繼續這樣,帶着全部的記憶,當個孤魂野鬼,繼續活下去。”
“唔……很好。”
食塵慘淡地笑笑:“你還是第一個跟我說這種話的天師。”
何畏莞爾:“你也是第一個跟我說這種話的鬼王。”
“無論如何,謝謝你。”食塵繼續望着遠方,“但他……回不來了,是麽?”
“我不知道,”何畏誠懇道,“我真不知道,也許……”
何畏忽然怔住。
因為他看到一道熟悉的綠色熒光在自己的掌心中亮起。
是螢火蟲。
很快,成百上千的螢火蟲如同星海一樣,飛到了他們的身邊。
那只螢火蟲蹭了蹭何畏的指尖。
何畏似乎明白了它要做什麽,于是将罡氣嵌入它們之中,感知了起來。
剩下的螢火蟲在崖邊旋轉飛舞着,而它們身上的光漸漸落下,在山石上變化着、閃爍着。
何畏重新睜開了眼。
食塵焦急無比,忙問:“怎麽了?”
何畏淡淡一笑:“它們是墓園中的英靈,說平日多受阿嶺照拂,今日正是回饋之時。”
食塵立即坐起:“什麽……什麽意思?”
何畏指指前方,“自己看吧。”
螢火蟲飛旋的中心,點點熒光逐漸變化成了一個人形的身體。
食塵難以置信地看着。
半晌後,熒光驟滅。
待他們的眼睛重新适應了黑暗過後,才發現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食塵已然淚流滿面,沖了上去,緊緊将那人抱住:“阿嶺!”
阿嶺也緊緊抱回去。
等到天邊泛出了第一抹亮色,二人才分開。
阿嶺自嘲式地笑笑:“許是我終究是個當管家照顧人的名,當了鬼也老管這墓園裏的人,竟被他們留下了一絲魂魄,把我送了回來。”
“你……回來……回來就好。”食塵已經語無倫次。
“但恐怕我只是一個魂魄不全的……鬼,”阿嶺面露憂慮,“你還願意同我待在一起麽?”
“三百年一魄,三千年一魂,怕什麽!”食塵沒了發力,卻仍帶着鬼王的霸氣,“我們有的是時間,遲早讓你重新煉回三魂六魄,我們一起去輪回。”
“好……那我們……我們現在去哪?”
食塵想了想,笑道:“去羅馬吧。”
“嗯?”
“真該死,經歷了那麽多惡心的事,我還是喜歡羅馬,”食塵含着笑盯着阿嶺,“畢竟……和你從那裏相識。現在我們都是沒什麽本事的鬼了,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你不會再有不懂我的事情了。”
“好,就去羅馬吧。”阿嶺又像想起來什麽的似的,追問道:“你是不是……殺了那些欺負過你的人?你會受到九幽懲罰嗎?”
“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食塵撇了撇嘴,“可能人賤自有天收,我本想去要了他們的命,但發現他們一個個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
“那就好。”
“嗯,”食塵拉過阿嶺的手,“我們……走吧?”
“走,少爺。”
食塵笑着,挽着阿嶺一起向着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去。
“內個,食塵鬼王,如果不麻煩的話,我還有個問題想問您。”何畏趕忙追上。
“當然沒問題,你盡管說,我知無不言,”食塵停下腳步,面帶溫柔地打量了何畏一番,“還有,請叫我蕭鳴楓吧,我想用回那個名字。”
“好。”何畏點點頭,“請問,您手下有沒有一個長得跟我差不多的鬼,大概也是二十年前才當的鬼。”
蕭鳴楓想了想:“他是你的什麽人?”
何畏壓低聲音,避免讓發財男團的人聽到:“他是我的父親,所以可能也姓何。”
“唔……”蕭鳴楓搖搖頭,“對不起,我的下屬太多了,我也記不起。但他做了二十年鬼,想必也是有些身份的鬼了,我高階的部下在這次行動之前已經全部調給京北的鬼王了,如果他的确實是我的手下的話,那麽現在應該在那。”
“這樣,”何畏不免有些感到失望,“好吧,謝謝鳴楓哥。”
蕭鳴楓笑笑:“這孩子,真是……哎,這次的大人情我們先記下了,日後一定奉還。”
“好,祝你們在羅馬開心。”
“也祝你早日團圓。”
說罷,蕭鳴楓和阿嶺便消失在了陽光下。
如生命中遇到的所有過客一樣,來去之間,幹脆利落。
何畏的臉上卻依舊挂着微笑。
這将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夜晚。
清晨的微風還帶着絲絲寒意,何畏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