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清晨醒來時,連空氣裏都帶着湄公河的水汽味道。早起的越南人已經駕着小船在泛着波的湄公河上緩緩而過。
紀澤将自己貼身的物件和重要證件都收拾好,這才發現,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很少,想想本來也是,倆人出來時到一路逃跑,所有的東西都是陸枭在置辦,所有的事情,都是陸枭在一手安排。這個人,總是竭盡所能地給自己安排最好最舒适的。就連平時吃飯,紀澤一時興起想吃點刺激性的東西,都會被陸枭在旁邊提醒,連他自己都忘了的胃不好這個事實。
陸枭對你好的時候,簡直就是如沐春風,一點一滴,滴水不漏。
倘若,他真不是陸升集團的太子爺,能夠跟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即使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說是同性戀他也是毫不在意的。只是,從一開始,身份的對立,紀澤就知道,這條路走下去必定會是岔路。
不是他陸枭,就是自己,沒有人可以平平穩穩地接着一起走。
即使是這樣一路從緬甸倉皇狼狽地逃到越南,紀澤又何曾沒有察覺到陸枭的。
某個晚上忽然醒過來時,紀澤一摸身邊的床鋪,只有陸枭躺過的餘溫。
就着月光,外面陽臺上的人影,隐隐綽綽,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隔着一道門傳過來。雖然是被刻意壓抑着,但是,陸枭大概忘了一件事情,自己天生并且特意訓練過的耳力過人。
只聽得陸枭一聲冷笑,“哼,緬甸那邊的貨源算是徹底毀了。不過,也好,他們是獅子大開口越要越大,早晚都會被人吞掉,不是政府就是自己,我陸枭只不過是拉了一把而已。如今的市場,做海洛因的生意已經是不大合算了,我只不過是幫老爺子做個決斷罷了……”
而後,警惕性極高的陸枭似乎是察覺到什麽一般不再說下去,“嗯,這筆生意,等我回國了再說,我現在還在老撾,準備過越南回國……快了……”
三兩句話,就已經知曉,陸大少爺即使身在異國他鄉,也還是不會忘記他的身份,他的職責。
紀澤只是又悄悄地躺回去,靜靜地閉上眼睛,好像剛剛醒過來,聽到的幾句話只不過是他做的一個夢。
短短的兩個月的時光,本來就是陸枭掙來,紀澤默許求來的。
陸枭冷眼看着紀澤将背包拉好,一言不發地走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臂,聲音已經是他慣有的溫和,“阿澤,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去?”他只是不死心,想要再得到一個決絕的回答。
他眼裏流露的是毫不掩飾的渴望。陸枭曾多次表示過喜歡自己,但是感情這種東西向來如同水中花鏡中月虛得很,只是,他也曾多次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陸枭的心意,比如此時。
紀澤微微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陸枭,你知道,我們本來就應該在一起。況且……”
一貫清透明亮的眼睛也蒙上一層黯淡,紀澤緊抿了下唇,很多時候,他也是無法抉擇,有些東西他能做,有些東西他不能做,唯有他可以決定的,是能不能放棄一些東西。
陸枭輕笑,方才萦繞在眉宇間的糾結與怒氣一下子消散,“紀澤,要是你認為我們這樣就結束了,那我只能說你還是很傻很天真。你這樣的人,注定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卧底,下次叫你領導可別讓你再出這種任務。”
紀澤的語氣則透着一股堅定,清秀的眉眼滿是倔強,“優不優秀我不知道,但是,起碼我去做了。”
陸枭揚了揚眉梢,故意接近他的身體,伸手搭上紀澤的腰間,語氣帶着莫名的暧昧湊近道,“是,阿澤,優不優秀不知道,但是,我陸枭做到這種地步你還沒叛變。我該說你是傻呢還是立場堅定?”
修長有力的手指在腰上的敏感處一點一點按着,時而又透着力度隔着薄薄的一層衣服摩挲着,是某些夜晚隐秘的激情過後,陸枭最愛的動作。
倆人的關系已經如此親密,光天化日之下,陸枭的手毫無顧忌地放肆着,紀澤何嘗不明白他的暗示。
方才還信誓旦旦的某人,此刻立馬就紅了耳朵,一下甩開陸枭的手,凜然道,“陸枭,大白天的,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陸枭一把扯進懷裏,然後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吻。可是嘴裏滿是濃重的煙草的味道,夾雜着早晨洗漱時的牙膏味,是慢慢的苦澀的感覺。
紀澤的腦海裏馬上就想到昨晚吃完水果自己就進屋子休息,在水面上一蕩一蕩的船真的是非常舒服,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照水,臨水隔月,不用開空調,晚風吹過,都是一陣陣清爽涼意。迷迷糊糊的,要不是滿腹心事,他絕對可以以沾床就立馬睡去。
只是在聽到自己那句“陸枭,我明天就走”之後,一言不發的那個人,只是沉重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子,對自己說了話,“阿澤,那你先進去休息吧。”料到過陸枭各種反應,紀澤自己先是楞一下,沒有想到陸枭的卻是這麽平靜,好像只是到了飯點叫自己吃飯一樣。
原本想要再說什麽,紀澤抿了抿嘴角,見陸枭只是手撐在兩膝上,迎着風一開一合地玩着手裏的打火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陸枭拿出這個打火機,剛開始在迦南時,偶爾抽煙就見陸枭将它拿出來,應該是跟着陸枭很久,又或是,每當他滿腹心事的時候,它都會被拿出來。
“啪嗒”“啪嗒”,四角都被磨得光亮的打火機在陸枭手裏靈活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水面清風,微波蕩漾,如水的月光像銀瀑傾瀉。然後,就是看着窗外的那個人,在甲板上,一個人一根接一根的抽。被吐出來的白煙随着時時拂過的清風一吹即散,無影無蹤。好像只不過是紀澤自己半夜睡不着做的一場夢。
于是只有此時,陸枭嘴裏的煙味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實的。
從在迦南外頭的小池子旁邊偶然遇到陸枭,他背着畫夾站在自己面前,抱起那只一直很傲氣從沒對自己客氣的貝殼,到暗中跟在他身邊,偷偷搜集他的情報,不甚高明的手段卻是讓陸枭明知如此,心甘情願一步一步循着自己的計劃進行,再到身份最終不得不曝露在所有人面前……槍擊,受傷,出逃,緬甸的罂粟天堂,東南亞雨林的相依為命……
一路走來,如果說自己是毫不動容,那麽紀澤也只能感嘆他的确是能夠做個優秀而堅定的卧底。是的,只能說,自己不夠堅定,而陸枭不夠徹底的壞。真是壞到沒人救的地步,陸枭大概早就在知曉自己身份的時候一槍斃了藏在身邊的小警察,而不是留到現在。
陸枭緊緊摟着紀澤,像是要把他嵌進自己的身子裏一樣,這個人,他的血,他的肉,他的肌膚,自己渴望到甚至想一口吞下去。
再也不會喜歡誰,像喜歡懷裏的這個人這麽喜歡,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無力感,像此刻感受着這個人打算一步一步離開自己。雖然知道結局未必如此,但是,起碼此刻陸枭在檢讨自己是不是哪裏做的太失敗了。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紀澤推拒着陸枭的肩頭,挪出一點空間,伏在他肩上,悶聲說道,“陸枭,我的确不是個好卧底。不過,起碼,我現在夠聰明,起碼,能讓我們兩個這樣看不到頭的糾纏做個決定不是。你是你,我是我,橋歸橋,路歸路。”
陸枭一口咬在紀澤的脖子上,第一次毫不憐惜地,狠狠咬住他的脖頸,而後同樣悶着聲音道,“阿澤,我只當你是故意說這樣的話來氣我的。沒事,你現在走,可你信不信,你還是會回到我身邊。”
脖子上的痛楚似尖錐刺入,紀澤心裏一陣緊縮,抱着陸枭後背的手攥成拳頭。
這個男人,他該說他是太自信呢,還是太自負。放松自己的心情,微笑道,“陸大少,你真以為自己是如來佛了,我就怎麽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陸枭推開紀澤,只是還是緊緊抓着他的肩膀,漂亮的綠色眼睛像是第一次他們見面時那樣,帶着欣賞和喜愛的眼神,逐一打量着面前的這個人,依舊是當初那個清新得像自己很久以前種的貓薄荷一樣的人,明亮又堅定的神情,只消看上一眼,就覺得靈動無比,一下子就刻上心頭。
白皙修長的脖子上是一圈帶着血的牙印,陸枭發現自己像是着了魔般,就是喜歡在紀澤身上留下各種印記。
倘若此刻解開紀澤的衣服看,那必定是自己肆虐過的痕跡,新的舊的,只是都敵不過自己在他胸口留下的那一槍。就像那個傷疤永遠都會留在他身上一樣——
陸枭略一沉吟,淡定地舉起紀澤的手,鄭重其事地放到自己心口處,“阿澤,你說反了,其實,是這裏,一直被你緊緊攥在手裏。”
紀澤只覺得喉嚨處一陣酸澀,他從來都知道這一點,逃避過,無視過,而後面對過。
所以他也有私心,他是第一次示弱,不是向陸枭示弱,而是向自己心裏一直執着和追求的東西示弱,“陸枭,我以前心心念念要将你逮捕歸案,親眼見你被打入監獄,不過,我還是沒做到——”
陸枭輕聲笑起來,仿佛覺得他說了個很可愛的笑話,一旦冷起來可以折殺人的碧色眸子,滿滿都是溫和,好像是開導小孩子般說道,“你以為這個世間,什麽法最大?哼,是我陸枭的看法。就算你們真有能耐一時困得住我,能困我一世麽?”
紀澤皺眉,你看,他就是十分受不了陸枭的這種态度,所以,他從來沒有認為肆意妄為仿佛渾然天成的陸枭真有為了他一個警察,還是個男人洗心革面的地步。
即便是當初願意和自己聯手,破了緬甸毒枭的老巢,那也是有私心在裏面,陸枭根本就是打算放棄緬甸東南亞這個紮嘴的肉,但是又絕對礙于他父親的威懾,那只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先斬後奏。
見紀澤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凝重,陸枭感嘆自己大概最後真的會被他逼成一個良民,他握着紀澤的手,輕輕地在自己心口處摩挲,“不過放心,國法正義沒有困住我,可是你一直困着我。阿澤,我逃不出去,你也是。”
下一秒卻突然推開紀澤,冷冷地說道,“跟你的上級約好時間了吧,紀澤,趕緊走吧,否則,他們還真會以為你叛變了呢。”
紀澤拿起身邊的背包,烏黑的眸子定定地凝望着陸枭,他确實沒什麽話好說,那麽就只能再最後看一眼。
陸枭展眉一笑,“紀警官,不要看了,我是不會送你的。”
看着陸枭明朗的笑容,紀澤只覺得心裏一松,倆人沉重了那麽多日,頗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味。同樣報以更加燦爛的笑意,“陸大少,雖然我跟着你沒少給你添亂,但是,你也不用這麽小氣吧。”
陸枭犀利地回道,“你錯了,其實我的本性就是小氣吝啬外加卑鄙無恥奸詐無比。”
紀澤點點頭,“也是,這樣你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說完,不再看陸枭一眼,轉身走出了船艙。
外頭是早已高高升起的太陽,豔陽天,紀澤只是覺得這太陽真是太大太明亮了,否則怎麽會照得自己幾乎睜不開眼睛。走在甲板上,船體随着水在晃動,只覺得踩着的地方都毫無着力點,可以随時随地摔倒。
只是,他告誡自己,路還在腳下,步履一定要堅定。
從今天起,他就徹底解放了,不用在小心翼翼地跟在陸枭身邊,一邊要忍受着內心的煎熬竊取陸枭的情報犯罪記錄,一邊要擔驚受怕身份的曝露。也不用再昧着心裏的意願跟着那些人做一些黑幫分子該做的事情,然後提醒自己,我是個警察。
走在越南的街頭,依舊是像要将街道淹沒過去的摩托車流,嘈雜的,喧嚣的,像要将人吞噬一般的熱鬧景象。紀澤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向不喜歡喧騰的自己看到這副景象都生出一絲喜歡。這才是,平平淡淡卻又生氣蓬勃的生活。
明亮的眼睛望着車來車往的繁忙景象,英雄永遠只存活在小說裏,屏幕上,其實每個人要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關于所謂正義的英雄夢,大概也就結束了。他忽然想起,那天第一次從迦南走出來,腳踩着吱嘎作響的枯萎的梧桐樹葉,天空被陰冷透着烏黑的空氣所掩蓋,一切都一如當時自己的心境。
那個時候的願望是什麽?
好像是下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希望陸枭的回來,是一個契機,然後,等任務完成的時候,會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
只是沒想到,這一切的結束是在異國他鄉的街頭,而且熱帶附近的越南大概是沒有秋天這個概念的,而自己回國的時候,應該要是人圓月圓的中秋節了,蕭索的秋天就要來到。
紀澤嘆了口氣,他決定忘記那個人說的話,比如,他說,阿澤,等桂花開的時候,我帶你去摘桂花,我給你做桂花糕……
紀澤抓着手裏一直隐藏着的警官證件,不願理會心裏升騰的失落,告誡自己不要貪心,這樣就足夠了。
短暫的在一起,本來就是求來的幸福,在團圓的時候,圍在一起做桂花糕,這真的是太奢侈了。紀澤如是定義道,他這個人,受不起太多的奢侈,從來幸福這類奢侈品離他都很遠,平凡又平淡才是屬于他的。
要是此時陸枭知曉他的想法,一定會是不甚在意的一笑,然後胸有成竹地說道,“阿澤,你總是不信我,我絕對可以給你幸福。”一個是警察,一個是警察黑名單上的人,怎麽可能幸福。
當然,陸枭此刻又怎會知道。
他只是定定地站在窗前,要支撐身體似的将所有的力量靠在窗沿,看着那個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越走越遠,在一個紅燈前駐足了下。即使他的身邊站着是滿滿的人群,陸枭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個背影。挺拔如松,就像紀澤看似溫和卻是倔強到不能再倔強的性格。
直至下一個拐角,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陸枭終是離開小小的窗戶,方才的面無表情被一絲漠色取代,自言自語道,“那又如何。”而後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又恢複他一貫的優雅淡定,“阿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