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迷蒙間,言泓只覺得自己乘着竹筏,一路漂流,身不由己。路途風景變換,他只覺得朦朦胧胧,好像什麽都記得,又好像什麽都忘了。
每個月,他都會獨自一個人在內湖垂釣,忘記所有的雜事,平心靜氣地對着一波湖水,閉目養神,放松身心。每每有魚上鈎,他都會把它放回湖裏。這時候,是他最惬意的時光。
他忍不住往手上一看,空空如也,并沒有那支他用慣了的魚竿。
竹筏順水漂流,似乎時光拉得很長,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忽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泓兒,別哭,快爬起來。”
言泓循聲望去,不遠處的岸邊,一個身着水藍衣裙的少婦,拿着撥浪鼓,對跌倒在地的兒子輕聲哄着。那小孩兒粉嫩嫩的,像是面粉捏的福娃娃。他扁嘴哭了幾聲,站起來撲進母親的懷裏。少婦笑了笑,道:“哭罷哭罷,以後長大了,就不能随心哭了。”
小娃娃臉皺得像橘子皮:“我早告訴爹爹,不要去,一去就很久都回不來。現在沒人幫泓兒上樹摘果子了。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少婦笑了:“你算哪門子的老人。”
小娃娃明亮如星的眼睛轉了一圈,改口道:“不聽泓兒言,吃虧在眼前。”
溫柔的手撫在小孩兒頭上,言泓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輕若羽毛,煦若和風的觸感,微微一震。
“你爹爹是這個大田莊的總管,出了事,怎麽能撒手不管呢。”
小娃娃似懂非懂地看着母親:“那好罷,泓兒原諒他了。”
言泓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看着,這溫柔的聲音,似乎遠在天邊,又似乎近在眼前,就在他耳邊回響。
竹筏漂流,把這一對母子抛在的腦後,前方,又出現一片雪白的梨花,花瓣飄零如雨,有兩人立在墓碑之前,皆是一身素白。乍然看去,不知道是梨花更白,還是衣裳更白。
稍年長的人轉過身來,那熟悉的容顏令言泓眉間一跳。他對身側的少年道:“泓兒,你要牢記母親臨終的教誨,做一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人。”
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身子已經拔得很高了,修竹一般。經歷了失母之痛後,他尚稚嫩的臉頰浮現出堅毅的表情。
“孩兒不會讓母親失望,也不會讓父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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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幹裂的嘴唇揚起一抹欣慰的笑容,他拍拍少年的肩膀,對着墓碑輕聲道:“婉言,你看到了麽,我們的兒子,長大了。”
言泓只感覺眼前忽然模糊,父親和少年的樣子漸漸看不分明,他拭了拭眼睛,才發現濕潤了。
輕嘆一聲,言泓再次擡眸,梨花又清晰了,而梨樹下的墓碑,從一座,變成了兩座。而少年,則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子,他從飄飛的梨花當中回過身來,一模一樣的眸子,與木筏當中的言泓對上了。
這一刻,時間悄然靜止。
梨花下的言泓微微一笑,道:“回憶很綿長,你睡得夠久了,醒醒罷。”
這句話仿佛帶起了一陣風,将言泓吹離木筏,言泓如一只放飛的紙鳶,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言總管,言總管--”含糊之間,眼前浮現出一個女子的容顏,膚如凝脂,眼含岚煙。
“邢岫煙,怎麽是你?”
他方才的夢中,出現除了娘親之外的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在一個月圓魚香的夜晚,拒絕了他。莫非他心有不甘,才做此夢境。
邢岫煙的嘴角彎起一個欣喜的弧度:“言總管,你總算醒了。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再這樣下去,出雲的眼淚都流幹了。”
“這是在哪?”
“這是富陽村呀,言總管你忘了?”
言泓神色漸漸清明起來,這不是夢,他醒了。他看到的不是夢中之人,而是真實的邢岫煙。
門開了,出雲捧了水盆進來,看到言泓轉醒,急急忙忙放下了水盆,湊到言泓跟前嗚嗚嗚地哭起來。
言泓無法,摸着出雲的發頂,道:“出雲,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了麽?”
出雲擡起頭來,給予言泓無聲的譴責,言泓又道:“等這裏事情解決了,我不會再耽擱行程,回到梨園,我們馬上就走。”
邢岫煙又看到過言泓這麽溫柔地對一個人說話,想起密林之中的事,一時間有些怔愣。他并不是随意會對人溫柔以待,看來這位出雲,在言泓心目中,不僅僅是小厮那麽簡單。
出雲哭了一會兒才停下來,指着邢岫煙,又指指言泓的額頭。邢岫煙看不懂出雲的意思,茫然站着。言泓卻懂了,邢岫煙曾摸過言泓的額頭,對出雲說他大概快醒了,沒想到他真的醒了。
原來他夢中的那種溫柔觸感,是出自邢岫煙。
主仆兩人打着啞謎,邢岫煙覺得自己幹站着也不好,便道:“你們先聊着,我去找些吃的來,言總管不醒,出雲跟着不吃飯,你們現在應該都餓了。”
話音剛落,像是應和邢岫煙一般,出雲的肚子裏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叫喚,出雲難為情地捂住了肚子。邢岫煙抿嘴一笑:“我去廚房了。”
出雲看着邢岫煙離開院子,對言泓道:“邢姑娘是個好姑娘,若不是她遣葛大夫來報信,讓我帶着藥連夜溜進富陽村,少爺就不妙了。”
言泓問道:“你是如何溜進來的。”
出雲道:“我到的時候都五更天了,村裏都睡得死沉死沉的。我讓車夫趕了馬車先回去,一個人輕手輕腳溜進來的。”
言泓撫了撫額頭,又問道:“藥丸還剩多少粒?”
出雲伸出三個指頭,這些藥丸是入塵道長為出現緊急狀況時備下的,以防言泓有什麽事不能及時去往冰泉谷。不過這藥效用很短,一般只能維持一天,而去往冰泉谷,需要兩日路程。
藥丸只剩下三顆,他們不能再耽擱了,如今富陽村,是什麽情況呢?
“在我昏迷這段時間,是否有人來過。”
“來過的,我聽見邢姐姐喚其中一個人村長。”
言泓眉目一沉:“那麽,她是怎麽應對的?”
出雲垂下頭:“你自己去問邢姐姐罷。她和村長說了很多話,我都沒記住,光擔心你了。”
細長的指間在床邊敲了幾下,一字一句道:“是得好好問她。”
出雲奇怪地看着言泓唇邊漾開的笑紋,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麽好笑的。
言泓起身洗漱了一遍,邢岫煙也恰好從廚房回來了,托盤裏是兩個玉米面做的饅頭,和兩碗稀粥。
一日夜未曾進食,這簡單的早膳令言泓和出雲食指大動,吃得幹幹淨淨。放下碗筷,出雲才想起什麽,指着空碗看向邢岫煙。這回邢岫煙懂了,笑道:“我吃過了。”
言泓聞言皺眉,出雲是暗中來的,廚房裏不會準備出雲的飯食。出雲吃的,是邢岫煙的份例。
讓一個姑娘為了他們兩個人餓肚子,這實在是說不過去。
出雲呆呆地看着邢岫煙,言泓道:“出雲,把房檐下挂着的玉米取幾個下來,刮出玉米粒兒。”
言泓莫不是要出雲炒玉米粒兒給她吃?曬幹了的玉米粒又幹又硬,她可不喜歡吃。
“言總管,不必麻煩了,我不餓。”
言泓卻不聽她的,等出雲刮好玉米粒兒,言泓拿起來走到磨盤前,卷起了袖子。
玉米粒被碾過,變成黃色的粉末。言泓的樣子極認真,好像手中拿着的,是一本引人入勝的書,是一本未算完的帳。邢岫煙看着磨盤慢慢碾過,心裏像是有什麽冷硬的東西,悄悄裂開了。
邢岫煙錯開目光,道:“我去燒一壺熱茶。”
言泓擡頭看了一眼她的側顏,又低下頭忙着,出雲也沒閑下來,跑到一邊把柴火砍成細塊備用。
過了一會兒,言泓把玉米碾完,拿篩子細細篩了一遍,才走進廚房。
村長應該沒想過言泓他們會自己進廚房弄吃的,所以裏面亂糟糟的,很多東西都積了一層灰。言泓打開竈前的瓦罐一看,還好,鹽和油都有。
邢岫煙遠遠地站在井邊,慢悠悠地打水。沒想到,言泓除了烤魚,還會做別的吃食,高高在上的人沾染了煙火氣息,就像是屏風之後的如仙君子走到人前,逐漸清晰。
然而,這與她有什麽關系呢,邢岫煙自嘲一笑。
出雲點了柴火,洗好鍋,言泓也和好面,勺子一傾,熱鍋滋滋地響起來,言泓揉面,攤餅,翻面,動作出乎意料地熟練。不多時,玉米煎餅的香氣在院子中彌漫開來,不知哪家的狗也聞到了,汪汪地叫喚幾聲。
邢岫煙也被這香氣吸引住了,她一早上沒有吃東西,手一軟,井轱辘就咕嚕嚕掉了回去,濺起一陣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