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到了第二天,邢岫煙帶着篆兒在午時準時到達了廣源堂。篆兒握着拳頭給姑娘加油,自去廚房準備茶點。邢岫煙整理了一下情緒,才走進去。
言泓身着銀白繡青松的袍子,伏案寫着什麽。那一襲銀白質地的袍子在陽光下微微發光,襯得言泓少了一絲冷漠,多了一絲溫雅。他看見邢岫煙進來,擱下筆。與邢岫煙分坐案桌的兩邊,頗有些位高權重者會見平民的意思。
中央的玉貔貅靜靜地看着這一對男女。言泓道:“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說罷。”
邢岫煙猶豫,她不明白的地方,對于言泓來說都是顯淺的,她應該從哪裏說起呢。
言泓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道:“你只管一樣一樣說來,我不會笑話你。”
邢岫煙擡眸望了一眼,也許是因着陽光晴好的緣故,言泓的眉眼攏在暖光之中,少了一分冰冷,多了一分柔和。像是欲暖而化的湖水,潺潺流着。
邢岫煙沉下心來,将學不明白的地方一一道來,言泓耐心地一一聽完,才開始解釋。邢岫煙聽得很認真,卻沒有發現她從垂眸變成了直視,一瞬不瞬地盯着言泓的口唇,生怕錯過什麽重要的字眼。
言泓說着,心底忽有一點點異樣的感覺。像是有風從沉眠許久的山脈之中醒來,穿過枝條素淡的白色杏花,幾片花瓣掉下,落在沉沉的深山林澗之上,一點點漣漪,在百年寧寂的水面上漾開。
耳邊的熱度,發生了變化。直到邢岫煙翻開帶着的賬本,站起身來,不再直視他的時候,這點異樣才平複如常。
這種感覺,言泓沒有遇到過,說不清那是什麽。
邢岫煙沒有發覺言泓心中暗湧,走到他身側,像學生請教老師一樣指出不明白的地方,等着言泓解答。
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答,邢岫煙懷疑是自己沒有說清楚,于是又問了一遍。
這回言泓清咳一聲,道:“端一杯茶來。”
邢岫煙這才發覺一個時辰過去了,言泓都沒有喝一滴水,是自己考慮不周了。篆兒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去準備茶點,還準備得沒影了。邢岫煙道:“言總管稍後,我去沏茶。”
言泓微微擡眸,看見她藍紫色裙擺上的蘭草葉轉過門檻,向着廚房而去,言泓輕輕舒一口氣,靠在椅背上。
剛才她靠近的時候,一股淡淡蘭花熏香之氣流入鼻尖。這香味言泓是熟悉的,針織坊完成繡品之後,要熏上香才送出去。邢岫煙在針織坊久了,沾染一些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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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知道怎麽了,聞着她衣裳上的香氣,言泓背上的經絡緩緩發緊。他不想深究其中緣由,反正接觸的機會很少。
"言總管,茶來了。"
邢岫煙緩緩走近,那種緊繃的感覺又來了。他道:“先放在一旁。”
邢岫煙答應一聲,把茶具點心放置一邊,心裏暗暗責怪篆兒,她到廚房的時候,發現篆兒居然靠着柴堆睡着了,頭發上沾了枯葉子也不曉得。竈臺上的鍋裏冒着熱騰騰的白氣,米糕的香氣散逸,邢岫煙聞了聞,似乎放了紅棗和杏仁。
篆兒歪着頭猛一點,自己醒了,看到邢岫煙站在她面前,不好意思地摸着頭發。邢岫煙替她把枯葉拿下來,吩咐她準備晚膳,自己沏茶去了。
她的茶藝師從妙玉,應該入得了言泓的眼。然而拿來了,言泓卻又不喝。
邢岫煙道:“言總管,廚房裏還做了紅棗杏仁糕,現在正軟和。”
言泓道:“我不喜歡甜軟的東西。”
“這樣啊,”邢岫煙道:“那麽我再端回去。”
“無妨,你吃罷。”
當着言泓的面,邢岫煙哪裏好意思吃東西,況且她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想請教。她拿了賬本,再一次走近言泓。
這一次言泓回答得很簡短,但是句句都在點上,很好地解答了邢岫煙的疑惑。
合上賬本,邢岫煙由衷地說:“多謝言總管賜教。”
言泓這時候才起身去倒茶,邢岫煙道:“言總管,茶都涼了,我去換一壺罷。”
言泓擺擺手,他需要的正是冷茶。
“今後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還可以回來問我。”
邢岫煙認真地點點頭,忽笑道:“這樣一來,您也算是我半個師父了呢。”
言泓緩緩地喝着冷茶,并不答話。邢岫煙頓覺失言,言總管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一杯冷茶喝完,言泓又倒了第二杯:“還有什麽問題。”
“沒,沒有了。”邢岫煙行禮道:“那麽岫煙退下了,不打擾言總管。”
出大廳的時候,迎面碰上腆着肚子的梁峒,梁峒的目光落到邢岫煙手中的賬本上,笑眯眯道:“喲,這麽快就上手了?”
邢岫煙笑道:“哪裏,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
“你勤奮好學,這點比婧兒強多了。”
“婧兒為人機靈,點子多,這點我可比不上她。”
“有點子也是鬼點子。”梁峒嘴上這樣說,卻掩飾不住面上的笑容:“她現在成天抱怨沒人陪她玩兒了。”
邢岫煙莞爾,秦可淑忙于婚事,她忙着學帳,殷兒又着了風寒,被她父母拘在家裏,婧兒可不是寂寞了麽?
“好了,你去忙罷,我找言總管說說話。”梁峒別了邢岫煙,走近廣源堂一看,言泓正對着一壺茶一碟點心,不知道在想什麽。
“喲,有紅棗杏仁糕吃。”梁峒喜歡吃甜軟的東西,這時雙目一亮,走過去拈起一塊放入口中,道:“還不錯,就是不夠甜。”
言泓把糕點往梁峒跟前一推:“梁叔喜歡吃,就拿去。”
梁峒笑納,三口兩口全部下了肚,覺得口中發渴,倒杯茶喝了,咂嘴道:“冷的呀。”
“梁叔來找我,有什麽事兒。”
“噢,休漁期不是已經過去了麽,我去算了日子,下月初三适合開網,你看如何?”
言泓道:“去年湖魚減産得厲害,不如再多養一個月。”
“也行,我再去算另一個日子。”梁峒頓了頓,又道:“對了,秦暮去了,副總管之位空出來一個,上頭怎麽說?”
言泓道:“秦暮之死的來龍去脈,我已經如實呈報給老祖宗,老祖宗還沒有回話。”
“是該好好掂量掂量。”梁峒道:“田莊裏有幾個好孩子,或許可以提拔提拔。我看瑜哥兒就很好,還有田莊裏的一個釀酒高手,叫什麽來着?”
“許榮。”
“對對,他也頗有才能。”
言泓心知梁峒想為梁臨謀劃謀劃,特地來他這裏打探消息,言泓只是不點破。論才幹論資歷,梁臨差得太遠了。梁峒的一顆愛子之意,只能擱淺了。
梁峒眼看在言泓這裏得不到什麽确切的消息,略略說了些細碎的事情,就起身走了。他打算着人上京一趟,找到老祖宗身邊的親信遞遞銀子,為臨哥兒說好話。如果臨哥兒能拿下副總管這個位置,他也算揚眉吐氣了。
正想着,忽有一只收伸到他面前,道:“爹,想什麽呢?”
梁峒看清楚來人,一巴掌揮開他的手,道:“一整天不見人影,又去哪裏鬼混了。”
梁臨微抿了嘴,道:“爹不是讓我跟着許榮大哥學學釀酒的手藝麽,我每日都去啊。您聞聞,我身上都是酒味兒。”
梁臨每次抿嘴,就像極了他娘親。梁峒神色稍緩,道:“上進些,知道麽?爹總不能護你們一輩子。”
“知道知道,”梁臨讨好地湊過來:“爹您有哪兒酸麽,兒子給您揉一揉。”
“起開。”梁峒道:“你跑一趟,告訴爹手下的人,再休漁一個月。”
“啊呀,爹,你又可以閑下來一個月。”
“你知道什麽?”梁峒沒好氣道:“沒有進項,爹爹管的這一塊就連針織坊都不如了,爹的老臉往哪兒擱。”
“怎麽會,針織坊都是些小娘子,懂什麽。最近只是她們運氣好罷了。”
“行了,別杵在這兒了,快去傳話。”
梁臨連忙答應,走得遠了,才悄悄掏出袖子裏的一只烏龜,龜背上的紋路黑中帶白,頗有古樸的意味。梁臨對着烏龜腦袋道:“好險好險,沒讓爹發現。你可是我花了二十兩銀子買的,可金貴了。走,哥哥給你找個好住處。”
說完,抱着烏龜喜滋滋地走了,他得先去給爹爹傳話,然後再侍弄寶貝烏龜。這幾天在酒坊裏熏得他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得緩一緩才行。
向言泓請教之後,邢岫煙感覺豁然開朗。賬本不再那麽可怕了,再加上每日對算盤勤加練習。如此過了一個多月,邢岫煙對針織坊的賬目,已經游刃有餘。
這時,秦可淑與董瑜的婚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