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道歉
我重複過去。我再次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不淋浴、不洗漱、不畫畫、不讀書……一切仿佛再次回到四天前。可若真是如此,那也不錯。畢竟這樣的話,待全身濕透的我回到家,無視了墊着藍色條紋桌布的餐桌上擺放的整齊的誘人食物,自顧自地在卧室裏畫着埃特納火山和第勒尼安海,然後我會繼續躺在床上放空思緒。我的畫都還在,我十幾年的心血都還圍繞着我和我的房間,女巫也還沒有出現……
父親和母親倒不覺得這有什麽。他們素來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小孩子耍的把戲和花招罷了,不必大驚小怪。他們和往日沒有兩樣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書和電視,一邊喝香醇的那不勒斯咖啡一邊閑聊。只有雅瑪達魯擔心我——她一直都覺得我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在我足不出戶的這幾日,親愛的北非女傭雅瑪達魯變着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只可惜了她的心意。
有時在沒有星星的夜晚,獨自躺在床上的我總能透過百葉窗聽見樓底下從我家林間小道下走過的埃德森那群人的嬉笑聲。他們的每一天都很快樂。他們讨人喜歡,甚至偶爾去買冰淇淋都無需自己花錢——有着希臘人血液的冰淇淋小鋪的老板娘會喜笑顏開地免費請他們吃。不過我想,這應該還是看在埃德森的面子上。
後面幾日都是陰天,先前那些沒有星星的夜晚早已告訴了我們關于未來的事情。那幾天我也聽不到外面世界的嘈雜聲音了。埃德森一行人可能又去密特拉之外的世界了吧。我想。說不定還是多西諾帕,噢,也有可能是更遠一點同時也更加繁華的艾希木小鎮。如果真是如此,他們會在那裏待上幾天?他們是不是依舊會每晚出去看電影、唱歌和跳舞?艾希木也有和密特拉一樣漂亮的海嗎?噢,那是肯定的,我們都共同擁有第勒尼安海。透過百葉窗能窺得些許屋外陰沉的天空,我緩緩地阖上眼睛。
我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周圍昏暗、潮濕、悶熱,一點也不像是西西裏島該有的環境。空氣裏還有一股工業糖精的膩人的甜味、難聞的黴味和劣質香煙和低廉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奇奇怪怪的異味。窗戶很小,裏外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磨砂紙,陽光難以照射進來。牆壁大概很薄,因為我能清楚地聽到屋外的聒噪——那是滿滿的市井之氣。這時,我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朝我所在的房間踏來,有人敲了敲門,随後将其推開。我擡頭一瞥,看見了兩張蒼老的臉——畢加索和恺撒的臉龐,他們身後還跟着形态憨厚的企鵝。再往後,是洶湧的洪水朝這間逼仄的小屋席卷而來……
有人在輕輕敲擊我的房門。我被驚醒了。勉強打起精神,我問:是雅瑪達魯嗎?我疲倦極了。晚餐我不吃了,謝謝你。
外面的人沉默一陣。奧索林,是我。
聽見埃德森低沉醇厚的聲線,我臉色幾變。哦,是你啊。我的聲音立刻變得十分冷淡。好久不見,埃德森,找我有事情嗎?
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謝謝你,不過我不想。你請回吧。說完我便翻了個身。
雖然我拒絕了他的請求,但是我心裏并不好受。他想和我說什麽?我有些茫然。是想跟我道歉,還是想繼續來嘲諷我?為什麽要來我家呢?
我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如此矯情而敏感的人。
外面沒了聲響。他大概是走了吧。
盯着因為年歲陳舊而微微泛黃的天花板,我放縱着自己去回憶曾經、曾經幻想的現在和曾經幻想的未來。天馬行空地亂想一通,我又開始幻想現在的未來。我有未來嗎?天曉得。
這時,我聽見我房間的百葉窗發出了奇怪的聲響。我撇頭望了一眼,發現它在振動,似是在哭泣。我微蹙眉尖。就在我心裏七上八下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時,我看見有一雙白皙的手攥住了陽臺的欄杆,下一秒,埃德森翻了過來。我驚訝地望着突然出現在我卧室陽臺的埃德森,一時沒有出聲。
他身上很多汗,活像剛剛被人從水裏撈出來一般。這副慘樣看着可真像一個星期前被奧古斯托推進第勒尼安海裏的我。按理來說這時我應該肆意地嘲笑他,事實上,我并沒有,只是緘默地隔着透明的玻璃與外面的人對視。片刻鐘後,他朝我走來。我也從床上坐直了身體。
Advertisement
直到他進入我的房間,我才看到他身後原來一直背了一個款式簡約的深色背包——是我喜歡的黑銀色。
我沉默片刻。埃德森,你這是私闖民宅。我揶揄他,然而聲音裏卻沒有笑意。
嗯。他看起來一副絲毫不在意的模樣。我不在乎。他盯着我的眼睛。
你來幹什麽。
我說了,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他認真地重複。
可是我不想。我回避他咄咄逼人的視線。
他似乎早就料想到我的态度,不大明顯地微微一笑。沒關系。他輕聲說,竟給我些溫柔的感覺。你聽着就好,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
迅速瞟了一眼他身上那件鴿灰色的圓領短袖襯衫,領口被汗水浸濕成深灰色。我不再開口。
不過。埃德森好像在內心裏掙紮着,猶豫半晌,問我。能不能先讓我借用一下你家的浴室?
這句話差點兒讓我笑了出來。不過好在我忍住了。當然可以。我點頭。但是你有多餘的衣物嗎?
嗯,我的雙肩背包裏就有。
我看着那款雙肩包,心裏想的卻是埃德森和女孩兒在床上的場景。不然他為什麽會随身帶着換洗衣物?
淋浴時間不長。原本是鴿灰色的埃德森喬裝一變,變成了淺藍色的埃德森。他的頭發還潮濕着,金色的發尾不斷往下滴着水。他向雅瑪達魯借了一條幹淨柔軟的毛巾,擦拭着蓬松的頭發。噢,親愛的埃德森,你來我們家的意圖該不會就是想免費淋浴吧?母親挑眉,慈愛地看着他。當然不是。埃德森爽朗地笑了,謝過雅瑪達魯的毛巾。我是來找奧索林的。母親眨眨眼睛,俏皮地說:那祝你們兩個可以擁有一個美好而愉快的夜晚。
我們重新回到卧室。我和他面對面盤腿坐在床上。床很淩亂,被單上滿是我随手一扔的書籍、CD、鋼筆、筆記本、便簽還有巧克力等等各種雞零狗碎的小物件。埃德森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弄亂它們的位置。他看着我,認真地說道:對不起。
我一怔。那一刻我不能明白這幾個簡單單詞的意思。
我說對不起。他再次重複。對不起,奧索林。
我也看着他,不知道該回複些什麽好。原諒他?怎麽可能;不原諒?那又說不過去……我矛盾極了。
他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為難,我想。我沒有在征求你的原諒,奧索林。但是……他踟蹰一秒。我也不是為自己開脫,關于你的畫被燒毀的這件事情,我很抱歉,我沒有指使奧古斯托他們幹這種事情。
我擡起頭來。
如果我事先知曉他們的意圖,我一定會制止他們的。埃德森說。我不是那種人,我想你是知道的。
沉默。我不認為我知道。我垂眸。
我們之間的氣氛立刻降至冰點,頓時凝結成冰。
注視着埃德森拾起地板上的背包,我不知曉他這是在翻找何物。
這個,給你。他說,把一個約莫長七英寸、寬三英寸的玻璃相框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在看清相框內放置的是我落水的那日回家後完成的埃特納火山和第勒尼安海的畫後,不禁愣怔。為什麽它沒有被奧古斯托燒掉?我詢問他。
因為我提前把這幅畫拿出來了。埃德森解釋。那時我還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恰巧這幅畫是在最上面的第一幅,我就把它拿出來看了會兒,後來忘記還回去了。謝天謝地,還僅存一副。于是我就把它帶回家,用相框把它裝幀了一下。
凝視着畫中的企鵝、雄獅、獵豹、斑馬、長頸鹿……暫停一秒。為什麽?我問。
什麽為什麽?他不解。
為什麽要道歉?
他凝視我的眼睛。稍等。
我看着他再次将手伸入包中,取出另外一副邊頁微卷而且整體泛黃的畫。那是……上次被他強硬奪走的、我孩童時期發洩随意塗畫出來的、幼稚青澀的“最讨厭的人”。
因為,我不想成為你最讨厭的人。他輕聲地說道。
聞言,我怔怔地仰頭看着他。
後面的章節,埃德森和奧索林不再針鋒相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