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埃德森
夏天的密特拉死寂、荒蕪,還攜有一絲易使人倦怠的慵懶。天竺葵啦,橄榄樹啦,地中海松啦……全都在意大利刺眼灼烈的陽光下蔫巴地垂着腦袋。在葡萄藤下坐着乘涼的是一群年邁的老人家。他們閑聊,吹噓,像長不大的孩童一般為彼此講述千百年前的古希臘神話。八九個少男少女在油綠和金黃相間的麥田上奔馳。隔着一座小型山丘都可以聽到對面的叫喊。
每年這個時候,販賣蛋筒冰淇淋的雜貨鋪生意總是好極了。因為所有人都想趁着好不容易結束一天辛苦的勞動後,在回家的路途種買上一個冰冷的蛋筒冰淇淋,洗去一天的塵土和疲憊。
我也和往常一樣,在黃昏降臨之際從那棵據說至今已有一百六十八年的巨大無花果樹上爬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尚且還青澀的未成熟果實。腳踩着虬幹,我跳到了平地上。
咬了一口無花果,又酸又澀。
我勉強嚼了兩口便把這顆只剩下一半的無花果擲向遠方。剛好砸到了從田野裏回來的埃德森。
又是這個讨厭的家夥。我小聲嘀咕着。
埃德森正被一群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簇擁着搭話。突然被某個東西砸到,他們都一齊順着我的方向看了過來。随後,埃德森擡起腿朝我走來。
他在我面前站定,低下頭來看着我。
雖然埃德森只比我年長三個月,但是我的個頭卻比他矮上一截。于是我不得不擡起頭來仰視對方。
奧索林,你準頭不行。他一貫傲慢至極的語氣讓人聽了極為惱火。
我頂撞回去。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盡量讓它對着你的腦門砸。
他用猶如第勒尼安海平靜海面的湛藍色眼眸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他注視我的眼神鄙薄、漠然,這讓我十分不适。天曉得他究竟在心裏想些什麽。
你方才又去無花果樹上作畫了?他瞟了一眼我背後的畫板。
不等我回答,他的朋友們便打斷了我們之間或許連交談都稱不上的交談:
埃德森,走啦,別搭理這個古怪的小畫家。他的畫只配拿去二手交易市場做個花瓶的陪襯。
嗯。我聽見埃德森平淡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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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開沉重的家門。母親立刻走上前并取下我作畫用的畫板、畫筆和顏料。Ti sei disarti(玩得開心嗎)?
Così così(一般).我覺得自己需要去淋個浴。我踢開鞋子,解開手表的皮質表帶。
奧索林,我和你父親明天需要去南部的大農場,你也和我們一起來吧。
我脫衣服的動作暫停一秒。我不想去,母親。
為什麽?
我對農業不感興趣。我拉上浴室的玻璃門。母親的話被阻隔在外。
淋過浴,換上幹淨的衣服。我回到餐廳與父母一起用晚餐。
墊着深藍色花紋桌布的大理石餐桌整整齊齊地擺好了今日的晚餐——庫斯庫斯,烤鲈魚和由番茄、黃瓜、秋葵以及紫甘藍拌着濃稠酸奶制成的蔬菜色拉。餐桌的角落還擺放着飯後點心——我最愛的冰淇淋甜點。
常年在我家做工的北非女傭雅瑪達魯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裝有色拉的玻璃碗。她知道我不喜歡酸奶拌蔬菜。解釋了一句:因為廚房冰箱裏的色拉醬用光了,可是我又沒來得及去雜貨鋪購買,所以才用酸奶做了色拉。
雅瑪達魯,不礙事的。父親往杯中倒了半杯自己家釀制的葡萄酒,輕輕地晃動被擦拭得锃亮的高腳杯。
我把自己那份裝着色拉的碗推到母親的面前。
奧索林,我和你母親都認為你現在也應該接手管理一些農場的事情了。父親打破沉默。
我拿過點心旁邊的果盤裏的半顆新鮮檸檬,正往焦黃的鲈魚脊背上滴了少許檸檬汁。父親,可是我早在上個星期便做好了安排。明日我得去海岸邊作畫。
母親不贊成地看了我一眼,數落我:孩子,你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畫畫這件事情上。
可是我喜歡。我反駁。
再喜歡也不行。父親抿了一口香甜的葡萄酒。我們的密特拉農場早在我祖父這一代人便開始經營了。奧索林,你沒有理由放棄它。
這頓晚餐吃得我索然無味,甚至連最喜歡的冰淇淋點心也只不過草草吃了幾口。飯後,我回到二樓自己的卧室。
我把今天倚靠在無花果樹的枝幹上完成的畫作從畫夾裏取出。看着紙面上用水粉畫出抽象線條和猶如潑墨一般暈染開的顏料色彩——畫的是那群在荒野上奔跑的少年少女。我緩慢地用畫布把它包好,放進書櫃頂部。
我回到床上躺下,伸手擰開床頭上方那盞暗黃的小燈,并摸出被我翻得破舊卷皮的法國作家皮埃爾?戴所著的《畢加索傳》。我打算重頭開始看起。
重溫到第九章時,我敏銳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屋外的喧雜聲。我踟蹰片刻,把書倒扣在床單上,起身,推開陽臺的玻璃門,探出頭朝底下望去。
埃德森,我們一起去海邊游泳吧,還可以乘坐游艇兜風。這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可是我們分明前天剛去過海邊。又有其他女孩駁斥。兜風還抵不上去跳舞和看電影呢。
一個低沉的男音響起:呃,埃德森,你認為呢?
我都可以。
埃德森一行人似乎沒發現正有人在暗處偷窺他們。我看見埃德森一手插在褲兜裏,另一只暴露在空氣中的手指間夾了一根香煙。煙頭的火光忽隐忽現。黯淡。明亮。
我默默注視着他們的身影從我家樓下的由鵝卵石鋪成的林間小道穿過。直到遠得辨別不清埃德森指間的香煙是明還是滅,我才收回視線。我退回到卧室內,關上玻璃門和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