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吃了它。
那是一只美味的兔子,至少我欺騙自己,認為它是。很遺憾我不能将自己的頭腦拆解,所以我只得生吃了它。在這個世界裏找到火源真是過于困難了。它過于落後,但也因此,沒有動物人的存在。
我相信這裏是一個寶地。而我,即将把它劃入到我的世界。太好了,我的伊甸園居民們,都不會再挨餓了。我很激動,然而,那股濃郁的腥鹹味仍然在我的味蕾上萦繞,在我的胃裏打着滾。我想吐,但是吐不出來。
“走啊走,走啊走,踏遍群山找驢友。驢友不在窮游過,嘆那春雨貴如油。天盡頭,地盡頭,我在山上看猕猴。猕猴遮了大聖眼,心魔難消恨悠悠,恨悠悠——”①
有人唱着順口溜,聲音由遠及近。我趴在地上,聽着土地的顫音。一個正在行走的人,一個輪子似的東西摩擦着地面,而泥土深處,好像還有什麽東西在蜿蜒向前。
然而我并不在意這些,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這裏不僅沒有出現我的伊甸園,而且我愈發感到饑餓。那是一種無法被填滿的欲望,我試圖說服自己,我已經飽了,可是我做不到。我突然發現,自從我構建出那個伊甸園,我做不到的事情便越來越多了。我不僅難以改變這個世界,甚至連欲望的假意滿足都做不到了。
饑餓是可以讓人發瘋的。只是即便在這種時刻,我還是努力維系着伊甸園的完整。饑餓叫嚣着,我的眼球開始膨脹,仿佛想要脫離神經束,成為新的煙火。我開始暈眩,我漸漸目不能視。我跌跌撞撞地,循着我本能的饑餓行事,妄圖找到能夠填補我無限欲念的東西。我找啊找,走啊走,我也不知道我到了哪裏,好像是個滿溫暖的地方,很靜谧,仿佛是在下午三點的原野。麥浪滾滾,我在那裏感到了無比的心安與餍足。
我成了兇手。我殺了人。
我殺了我自己。
我還沒瘋,但我确實殺死了——“我”。
我剛剛喝了我自己的血,而那時,我感到了無比的心安與餍足。我感到什麽東西崩塌了。金屬的銳鳴,我的鼓膜嗡嗡作響。我的體溫急劇升高,我的頭腦在混沌中愈發清醒。肚子裏的兔子好像還活着。在我即将嘔吐時,許久未謀面的斜角蛇,突然出現了。
嘿,好久不見。你終于來到了這裏。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看着它那戲谑的神情。它為何會來到這裏,仿佛……
我知道這裏的一切。你知道嗎?你的意識重啓了。這是兩條岔口的其中一條,在你的這條世界線裏……它打了一個響指——是啊,它竟然又化作了天使的模樣,而後佯裝慈悲地說,這樣,我直接帶你去看看好咯!
于是,我飛上了天空。有什麽東西坍塌了,但我明白,那是我離開之後的伊甸園。似乎還有着什麽厮殺聲。或許我早已料想到了這一天,但我并不願承認。我應當是可以在這個世界裏永生的,因此我放棄了這樣的謹慎思考。我沉浸在“創造”中,或許只是因為,我下意識地忽略了“必要”。
我越升越高,終于,在某一個高度,我可以俯瞰整個世界,那是在陸地上不可能體會到的感覺。而這種感覺,讓人毛骨悚然。
——這裏,所有人,都是我!
……然後,你睜開了眼睛。
……你看到了破碎的玻璃,上面還有殘存的血跡。滴答、滴答,你一個人穿過空曠的長廊,暗影憧憧,血跡彙成了一個圓。
——圓是觀念上的完美。
如果圓上還有些斜角呢?
——哎呀,那就是現實啊!
有人親昵地摸了摸你的頭發,似乎還調皮地笑了笑,在你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這三個畫面似乎綿續了很長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裏,你無比心安。那是羽毛,甜蜜的溫存,以及透過羅帳溫柔的暖陽。
時間暫停。一切戛然而止。熾熱的白光、刺耳的銳鳴,于剎那間剝奪了你的視聽。尖叫,咒罵,痛苦彙成黑色的海,有什麽人站在空中,在白光的掩蓋下,為你們判了罪。
簡直是罪大惡極!
她竟然為你去死了?
你們做過什麽了?
噫,真惡心!
……
有多少“人”在那裏?你想撕碎這一切,咬到牙龈發酸,怒吼到喉嚨溶解,你摔倒,沖擊,你想抓住什麽去殺死什麽……
……我會殺了你!殺了你們!我一定會……你毀掉了這一切!
哐——
視頻戛然而止。有人在機械的碾壓中死去。血肉模糊,遍地狼藉。
所以,現實世界一定會發生這些事嗎?你側躺在白色的大床上,這樣問它。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其他可能性出于某種因果計算幾乎不可能發生。
這樣啊。你有些失落。你已經知曉這一切是幻夢了。那我還可能改變什麽嗎?所以說到底,她沒有複活,我也沒有成為男性,我們在現實中受到的侵害都一直存在,而我甚至不能殺死他們,還要被他們所追殺……
但是你的話劇還在上演。
那又如何?你苦笑,《路》早已被走過千百遍,可是所有人不還是走着同一條路?那個伊甸園不都證明了這些嗎?
然而這個世界不可能只有唯一的“我”存在,這個世界的區域性演化也不可能只是時間上的差異。“我”在那個世界捕捉到兔子并殺死另外的“我”雖然依托了時間差,可仍然是一種“意外”。“我”可以殺死“我”,那另外的“我”也可以殺死“我們”。
是很血腥的未來呢。你扯了扯嘴角,那個伊甸園本身就不可能存在吧。只要“我”還會饑餓,這樣的事情就必然會發生。
你也打碎了玻璃啊。你的行為,影響了兩個世界。
可我依舊是這三分之二個世界的主人。我殺了你,也不過是重啓一次,時間線不可能再次變動,因為這一切早已成為定局。
伊甸園實驗太痛苦了,如果我可以,我寧願在理想國實驗裏讓你們建立起聯系。
實際上都一樣吧。你嘆了口氣,翻過身去,仰望着玻璃之後的天空。我要死了,這個世界也快崩潰了。雖然這裏的時間尺度同現實不同,可終究還是會導致現實時間的變遷。這個瞬間就快要結束了。
那……
他應該知道這個真相。你說,是我創造了這一切,又欺騙了這一切,不是嗎?如果你能說服他,我們也就能解脫了……我已經被這一切束縛太久……
你要去赴死了嗎?
大概吧。它要走了,你還是沒有回頭看它。或許最幸運的事情是……突然出現的你吧。
其實我也有很好奇的事。但是,無所謂了。這個世界的我們,在走完這一路後,都要死的。
你的伊甸園坍塌了。
我知道。我不想聽它說這些我早已明白的事實。當我在天空看到那流動的具象化的時間數值後,我便明白了這一切。
所以,果然還有另外的世界存在吧——我是說,沒有發生這樣的實驗的世界。那個世界發生的事情,會影響到我的世界,對嗎?
你要離開嗎?我很讨厭它這樣答非所問,但是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病态、恐怖卻又仿佛存在着某種必然。
我只是好奇,這裏相似的演變進程,都是必然的嗎?它不回答我。我早該知道的。
如果我離開,會發生什麽?我這樣問它。
你們會一起回到現實。
現實裏的我,會發生什麽呢?
大概會死吧。
多有趣。我輕蔑地笑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我費盡心力所做的這一切,也不過是為了逃避那個瞬間而刻意延長的時間。所以,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我為那種饑餓與構建伊甸園所忍受的痛苦又算是什麽?
你果然是來催化這一切的吧。我冷冷地将它踹了下去。
是的,我很抱歉,但是這一切已經發生很多次了。甚至連創造這一切的人都已經厭倦了。又有一條斜角蛇出現了。我不理會它,而它也只是自說自話。我是這個世界的最終的斜角蛇,如果你殺死了我,你将連最後弄清真相的機會也沒有。
真相?那好,我問你,明明這個世界應當有着無限的創造的自由,為何還會落到這樣的結局?在這樣瞬息-永生的概念中,明明有無數可以讓人沉醉的結局存在,只要一直将那個結局延續下去,不去揭開那醜陋肮髒的真相,一直活在這個瞬間裏,不好嗎?只要你意識不到現實的下一個瞬間,你便可以永遠擁有此時此刻。這樣一個廣闊的世界,難道不比循規蹈矩的現實更好?
是的,如果沒有那個制約……斜角蛇低下了頭。可是我也搞不明白,為什麽這樣的世界還會存在制約?是誰在制約你、我、他?可惜,我也沒有弄明白。
我要離開。我昂起頭,這樣對它說。我并不在乎現實發生了什麽,我會變成什麽模樣。我這樣說,其實只是由于我對此地無所留戀。所以快點終結吧,我想,塵歸塵,土歸土,讓本該安息的靈魂安息吧……
斜角蛇第一次要求“我”離開時,“我”創造出了一個理想國。理想國最終也沒有坍塌,因此“我”并不願放手。
斜角蛇想要拿一個理由來說服“我”。它想了想,問“我”,與其在觀念的世界裏構架一個理想國,你為什麽不去現實中創造呢?如果你離開,或許……
可惜斜角蛇被打斷了。“我”一臉不屑地看着它,低頭看着那只可愛的小白貓。
你如何能保證,我可以創造一個同現在一樣美好的世界?你瞧瞧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早已脫離任何現實的束縛,這是一個藝術的世界!這裏的人充分地追求着自己的追求,沒有人是聖人,但他們都不會傷害別人。
沒可能的吧。斜角蛇想,人怎麽會不具備這種沖動呢?
總會有利益沖突的吧!斜角蛇突然說,你怎麽能保證所有人的利益要求都是一致的?斜角蛇突然發現“我”并沒有睜開眼睛。
所以,你又給自己造了一場夢,是麽?它無法做出“指責”的姿态,只能加強語氣。你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崩塌,因為你一廂情願地毀滅又重構,你每日都興高采烈,但你踩在了無數殘骸之上!
可是“我”只是微笑。
斜角蛇說了許久,可“我”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斜角蛇不得已,選擇了重啓。
真的很對不起。第一次試圖喚醒最深處的“我”時,斜角蛇失敗了。重啓之後,處在創造者位置的“你”将會再度陷入極度的痛苦之中——如果“你”在這個世界死去,現實便不可改變,甚至也無從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是她自己突發腦梗,與任何人無關。”他們會這樣說。斜角蛇實際上是被創造出來的,原本只能意識到意識世界,卻陰差陽錯地同現實世界有了聯系。總而言之,它必須盡可能地保證“你”完好無損,建立起“我”與“你”的聯系。
它不得不改變了先前的策略。首先,它将自己複制了許多份,防止自己在穿梭中死去。然後,它決意為自己創造出不同的人格,來以極端的方式推動這一切前進。它決意作惡,并不計後果,因為它知曉,如果“你”的夢幻愈發接近現實,那便意味着幻想将死,一切或許再無萬分之一的可能。
它做好了一切準備,卻還是記得那唯一一次動心。它親眼看見“他”吐出了鮮血,可“他”還在笑。“他”正像那深淵深處的月亮,滿身泥濘卻又清冷動人。
真奇怪,它明明只是被造物,竟然有了情感。斜角蛇不由得感慨她想象力的強大,以及她對于重塑一生,或者找到诠釋她一生的瞬間的渴望。她渴望這一切,可惜這一切并不渴望她。
不過,也正是由于這段感情,它忽然發覺了某種“制約”。這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幻夢,這其中還有制約的機制。可它一直沒有問出口,而她也不曾給出它解答。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曉。
總而言之,斜角蛇決意完成這一切。雖然它知曉自己消亡的必然。它很慶幸這一次它搶先引導了“我”,讓“我”去創造了一個伊甸園。同時強調了這個世界的某種“限制”。實際上那都是謊言,但它沒有辦法。她的下一個瞬間即将到來,如果她的意識不主動重啓時間,在她用盡全力進行下一瞬間時讓她睜開眼睛,便會導向她必然的死亡結果。而她終其一生都想要演出屬于她自己的戲劇。
斜角蛇不想讓自己成為構成她遺憾的一環。
它甚至想好了最為糟糕的臺詞,準備去擊垮“我”的伊甸園。
——可是,人就是動物呀。它想,這時自己應當笑得黏膩而蠱惑,像是下水道裏黴菌酵出的綠酒②。
它沒說出來。一是沒機會,二是于心不忍。面對廢墟與無盡的荒誕,心在這樣的世界死去的人,不會對這一切有所留戀。
果然,這一次,一切都成功了。
這是斜角蛇最後的走馬燈。
它終究化作了鱗片閃閃發亮的小擺件,漸漸被黑暗吞噬,最後永遠地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瞎寫的
②“黴菌酵出的綠酒”出自聞一多的《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