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弦 陳淮扶了扶額心,只有一種……
洪治元年, 先帝立國、國號大楚,與大周分庭抗禮。
彼時淮水之戰勝利,楚軍勢如破竹, 當年便攻入大周都城、如今的楚都禦寧。
洪治一年。
呵,未被炮火波及的嶺南女子為了讨個生路來了楚都?
陳淮扶了扶額心, 只有一種可能,紀盈是禦寧人,姜恒時幫她重新做了身份。
紀盈、紀盈。
陳淮目光一縮,倘若姜弦的母親, 是姬氏一族……
她是皇族?!
陳淮冷冷道:“衛硯, 備馬,我要去陶府。”
申時剛過便起了風, 品星湖湖水被吹出一折一折的紋路 。
衡陽長公主自不會去管那些小一輩的生死,照舊賞着湖裏的魚兒。
特別的是, 今日跟來的還有府裏的小輩。
陳安洛還好,陳書沅那閑不住的性子今日這麽耐得住, 不用問, 衡陽長公主就明了了。
她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兒:“你呀,畢竟是鄉君, 也當有些肚量。”
“孟思昭是太子伴讀, 靖侯府也不容小觑, 等那個誰頭七, 你也去吊唁一番。”
陳書沅眼睛閃過精光, 連忙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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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要帶着姜弦去。”
衡陽長公主回過頭,細看了姜弦幾眼。
沒什麽不好的。
黛眉微彎、目含遠山,一點紅唇像是滿天大雪裏的紅梅似的。
眼下京城都傳瘋了,冠絕楚都的宣平侯把她這位側夫人捧在手掌心裏。
這多好, 就是要帶出去讓別人看看。
衡陽長公主點點頭:“允了。”
姜弦只不過喝了一盞茶的功夫,已經被安排好了七天以後要做的事情。
不過也能想的出來,衡陽長公主高坐雲端,其他的事根本不入她的眼。
只是陳家人護短,如今她唯一的兒子,竟是被人抛棄過,她自然不會輕易松了這口氣。
四人坐在涼亭裏,慢條斯理賞着暮春之景,和樂融融,直到容竹附耳同衡陽長公主說了一句話。
衡陽長公主陡然降下了周身氣場,玉盞重重磕在了石臺上。
一時間,涼亭裏侍奉的人都低下了頭。
未等陳書沅開口問,衡陽長公主竟然難得地帶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對着姜弦:“你生得如此,怎麽就挽不住陳淮?”
衡陽長公主被衆人擁着離開,在容竹側身要走時,陳書沅拉住了她。
“嬷嬷,你剛剛同母親說了什麽?”
容竹給陳書沅行了個禮:“鄉君,侯爺去了陶府?”
陶府。
陳書沅面色難看起來。
還真是禍害遺千年。
怎麽這許多年過去了,還是這麽有本事?!
她剜了一眼元一,把帕子摔在元一身上:“男人就是狗改不了——”
她咽了咽話:“元一,你把那個狐媚給我殺了吧。”
陳安洛沒有理睬陳書沅,她是那種暴脾氣,過了便過了。
不過姜弦……
陳安洛挽着姜弦的胳膊:“姜夫人,你別把這個放在心上。”
“這些事情交給我們,我們一起處理。”
怎麽說,姜弦抿了一下唇,拍拍陳安洛做了回應。
這不是交給誰的問題。這是侯爺自己的事情,他有選擇的權利。
這些事情,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陶邑寧名正言順離開靖侯府,與他再續前緣,而她離開罷了。
姜弦想把這些話說出來,可是話到口邊,她才發現,她用的措辭竟然是“最壞的結果”。
姜弦唇角翕動,難不成她報恩報出了別的心思,甚至還生了怨妒?
姜弦搖搖頭,絕對不行。
她壓下自己的想法,只是道句:“侯爺有他自己的想法。”
陳安洛何等的心思,她一眼便看得出姜弦确确實實低落了下來,甚至與幾個時辰前也是天地之別。
她有些不放心,便陪着姜弦到了凇院。
夜幕降臨,凇院竟然透出幾分寂靜。
不知是不是陳安洛的錯覺,亦或者她已經習慣了自家哥哥這一個多月一直在凇院的日子。
她漸漸難過起來,反倒是姜弦泰然自若,仿佛是應該似的。
姜弦看着陳安洛,再怎麽也是個未經歷風浪的小姑娘,這喪氣模樣,要多讓人無奈便多讓人無奈。
她拉起陳安洛:“快回你的華星閣,你又不是陳書沅,吹了風多不好。”
半推半搡的時間裏,院子裏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姜弦和陳安洛同時停下,之後側眸看了過去。
陳淮正站在梧桐樹下,一身玄衣,定定看着她們。
“侯爺!”
姜弦放開陳安洛,提着裙擺從屋裏走了出來:“侯爺用過膳了嗎?”
陳淮目光掠過姜弦,歸于虛無。
他淺聲道:“用過了。”
陳安洛看着陳淮回來,便起身走了出來。
她攏了攏自己的薄披風:“二哥,既然你回來了,那我便先走了。”
陳淮颔首應允。
等着陳安洛離開了,他才重新把視線定格在姜弦身上。
良久,陳淮像是入定的老僧一般,一言未發。
直到姜弦的聲音輕輕落了過來,他才回神。
“我累了,睡吧。”
夜深寧靜。
姜弦躺在床上半天也睡不着,她小心翼翼翻過身,追逐着被床帏阻擋、流露出來的細微的光。
自然而然地,目光停在了陳淮身上。
一片暗色裏,姜弦依舊将陳淮看得清楚。
他眉骨生得恰到好處,應稱着深邃的眼睛;鼻梁像是符安山最為英挺的山脈;薄唇時時抿着……
姜弦覺得自己的唇角又開始疼了。
她乖順地往被子裏窩了窩,只露出一雙小鹿似的眼睛,偷偷瞧着陳淮。
他說他累了,是因為今天去了陶府麽?見到了陶邑寧,想起了過去?
可是,今日陶邑寧難道不是在孟府?
姜弦想了許久,直到自己困意上來也沒理出個所以然。
她小心又從錦被冒出了頭,為陳淮蓋好了被子,才轉身睡了過去。
好冷。
陳淮抱緊了自己,窩在角落裏。
突然面前出現了一件算是幹淨禪衣。
陳淮擡眸瞥了一眼,複又低下頭。
那是青山寺的老禿驢清源。
“施主,披上吧,你發了熱。”
後來,不論陳淮願不願意,他都難得強勢地給他披上了衣服。
洪治九年,洪治帝駕崩,新帝即位。
淮水附近地震,青山寺在搖搖欲墜中終究是沒有保住,轟然倒塌。
所有保護陳淮的侍衛全部被陳淮調去救助埋在寺院底下的人了。
那個老和尚、方丈清源十分感激他,跟在他身後一遍一遍念着“施主大恩,必定留有後報”雲雲。
對此,陳淮只是想說放什麽屁。
他根本不相信他那些祝禱,他之所以救人,不過是他們至少讓他吃了九年的素膳,至少伴了他九年。
說得再明白些,他是大楚皇族送來這裏的,他得做順應民心的事 ,不能丢了宣平侯府的臉。
清源為他披了一層一層衣服,但他卻感覺越來越冷,準确說一會兒如烈火焚燒、一會兒入墜寒冰之獄。
清源想醫治他,只是可惜寺裏所有的藥材都埋入了地下,他想上山,天不遂人願,下起了大雨。
秋風如刀,秋雨刺骨。
如若楚都不來人……陳淮心裏清楚得很,他大概躲不過這一劫。
後來,楚都果然沒來人,但來了前朝餘孽、安王的暗樁。
陳淮記得很清楚,清楚到刻入骨髓。
那些吃齋念佛、一心向善的和尚們幾乎被屠殺殆盡,那些帶着面具的人不會言談好人與否,只是手起刀落。
後來,青山寺的血密密麻麻鋪陳一地,秋雨磅礴,也沒洗除幹淨。
不多的幾個運氣好,在皇家和宣平侯府的侍衛保護下,逃出生天。
其中一個,是他勉強認可的清源。
“和尚,後悔讓我進寺嗎?”陳淮帶着幾分笑、在一個破廟裏問着清源。
實際上這話沒有問的必要。
皇權之下,青山寺沒有資格拒絕。
只是,陳淮看着那場屠殺,知道未來的自己怕是也難逃一死,反而莫名想知道結果。
“緣無對錯,何談悔過。”
清源看着他,只是道:“寒淵在外,赤忱在內。”
“施主是有厚報的。”
幾乎是話音落,一支精鐵鍛造的利箭破空而來,陳淮眼見着清源推開他,被利箭貫穿釘在了破廟的泥相臺上。
血,自傷口、自嘴角滴在菩薩腳邊,像是無數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清源敲着木魚、在神祇面前匍匐。
陳淮陡然驚醒,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翻身過去,手成弓形,堪堪停在姜弦的脖子上。
他盯着眼前熟睡的女子,雙眸猩紅,大口大口喘着氣。
是安王殺了清源。
陳淮自顧自念着。不是姜弦。
陳淮在極度的煩亂和沖撞裏慢慢收回了手。
可下一秒,記憶如海如浪,一次性湧了進來。
他想起了他在青山寺的點點滴滴。
他從來沒有尊敬過清源,他一直知道他是來青山寺消除戾氣的。
他一出生,就由這些和尚說他生了戾氣,所以遠離父母、被親情抛棄,活在深山裏。
可就在清源死前,陳淮不得不承認,那是他離良善最近的一次。
只可惜,那一箭,刺穿了清源。
陳淮深吸了一口氣,坐了起來。
那是安王圍困了破廟。
他幾乎施虐一樣,殘殺抵抗他的人。
一個一個侍衛被砍頭、五馬分屍、剖腹截肢……在陳淮的面前。
這是安王的游戲,他被老太監捂着嘴躲在在安王看來無處遁形的破廟裏。
“陳二公子,只要你出來,孤放過他們。”
陳淮不是天生的英雄,可沒有一個人的命就該如蝼蟻,被侮辱、被踐踏。
陳淮不想出去,可殺戮逼得他不得不意識到,或許他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陳淮記得分明,他不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童,被命運所推,走了出來。
外面一灘血,斷肢殘骸看得他心裏泛惡心。
只是可惜沒有人救得了他,哪怕三個月見他一面的父母也不會來。
一群帶着面具的亡命之徒,把他的手綁在麻繩上,他們騎着馬,像是拖着奴隸一樣拖行着他,繞着這個破廟。
他滿身是血,他的、侍衛的,無數人的血。
他親眼看着安王失信,即便他走了出來,那些活着的人也被割了舌頭,砍下頭顱。
陳淮捂着頭,額心像是被無數金針紮着,他痛不欲生,卻無法停止如水一般的記憶。
安王把他發賣了。
在南邊的奴隸場。
他被烙下了奴印,那是他的恥辱。
可比這個更令人作嘔的,是青樓楚館。
是安王一節一節折毀了他的傲骨。
他殺了數百無辜的人。
是他先起得殺戮。
他沒有罪嗎?!
他不該和他一樣痛苦嗎?!
叫嚣的殺意像是蠱收緊一般,陳淮目光凜凜,握向了姜弦纖長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