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弦 十六歲擔起北疆的二公子,如……
陳淮眸色幽深,唇角噙笑,仿佛要穿透人心。
他攬了攬衣袍,詢問的話呼之欲出,身側的姜弦此刻卻腿軟了一下,坐倒在地上。
陳淮一怔。
姜弦恍若現在才意識到什麽,開始後怕。
她安安靜靜蜷在地上,竟像是個窩成雪花球的兔子。
陳淮先被打斷思路,後又被她的模樣逗笑了。
他停了一會兒,之後半蹲在姜弦面前,語氣輕松:“怎麽,北疆那麽亂倒不怕,現在膽小成這樣?”
姜弦縮了縮脖子,目光躲閃:“剛剛,侯爺會不救我嗎?”
陳淮頸間肌肉一繃,将他的下颌線勾畫地漂亮、鋒利。
他定眼看着姜弦,女子雙瞳如若剪水,泛起淺淺的水波。
陳淮忽地想到自遇到姜弦至現在她所有的事情,霎時覺得自己對“安王”二字過于魔怔。
他揉了揉眉心 ,停了一下後站起了身坦言道:“我費這麽大勁,你不會以為就是為了和歸南見一面?”
“他也配?”
姜弦聽罷,倏然一笑,小鹿似的眼睛如扇開合,看者只覺賞心悅目。
陳淮伸手将姜弦拽起來道,語氣溫和:“地上涼,去尋個山洞。”
符安山此處懸壁生得奇特,它半山腰橫截開來,看似一塊平地,實際上仍然需要很遠的路,才能尋到與地面相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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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淮在來時不能保證歸南一定帶着姜弦,亦或者不會将姜弦藏在哪裏,故而讓衛硯攜兵馬繞路圍山。
如今看來,歸南倒是給他行了方便。
不過,即便如此,姜弦穿着繁複的襦裙,這樣的路程和如今的時辰,怎麽也得找個山洞歇着了。
正如陳淮所言,符安山每一處他都來過,故而幾乎沒有費力氣就找到了一處歇腳的地方。
他随便拾了點松木枝,拿着火折子生了火。
姜弦靜靜看着陳淮撥弄着火堆,良久之後,又将視線掠到山洞外。
今夜月色皎潔,只有一縷一縷的雲線,薄紗似的挂在周圍,似落不落。
若是再看看,又覺得月和雲恰似水與霧,騰起薄薄的遮擋,披伏在山色林間。
四下寂靜,唯有清風和時不時傳來的鳥鳴。
這樣的夜晚,不自覺,心就淨如一潭水。
橘紅的火苗炸出噼啪聲,火光映出姜弦的半張臉,似同她一般神游。
陳淮輕輕掃開裏面的朽木,擡眼道:“還怕麽?”
姜弦回神過來,搖搖頭“和侯爺一起,有什麽好怕的。”
姜弦這句話說得太過平靜,不假思索,又若理所應當。
陳淮輕笑一聲,随意地把手裏的木枝扔進火堆,砸出一簇火苗。
他向後伸展了一下,帶着一絲慵懶,隐隐約約夾雜幾分少年氣息:“這麽信任我?”
姜弦聽着陳淮的調子,再透過這搖曳的光暈,一時間愣了一下。
數年前的風雪忽至,依舊映着當時少年提槍上馬的飛揚之氣:
要信二公子。
二公子一定把小雲畫的爹爹帶回來!
姜弦永遠忘不了北疆黑雲壓城,與戎胡的大戰一觸即發時,九原緊急的場面。
那時候沒人會在意在城外殉國的爹爹,所有人忙着夯築城牆、囤積糧食。
可陳淮會。
他帶着定邊軍先鋒營率先來到九原,對着所有将士道:“為國者、不可辜負!”
玄甲玄衣、銀槍寒芒,奔襲百裏殺滅戎胡先鋒,奪回了爹爹的屍首。
在九原郡守府,他曾陪同她一起守靈,直到定邊軍集結,開始反撲……
姜弦不自主想得更深,一時間喉間一梗。
她狠狠點頭道:“我自然最信侯爺!”
陳淮看着姜弦用力的模樣,勾出一個笑,意氣十足:“又不逼你答,怎麽眼圈都紅了?”
姜弦被人這麽說,一時間有些尴尬,她背過陳淮抽吸着鼻子,靠着石壁悶悶道:“我才沒有。”
她閉上眼,腦海裏倏忽而過的便是那場大雪。
天氣蕭瑟、烏雲沉若陰翳,陳淮一身素缟,一步一步踏入九原城主道。
他身後十六位将士扶棺,兩個巨大棺椁裏,躺着他的父親和兄長,那次九原戰事的主帥和副帥。
後來發生什麽,姜弦已經不知道了。
她只聽阿娘說過,定邊軍主帥皆無,若是無人擔得起重擔,怕是自九原以下,五州不保。
姜弦偷偷瞥過一眼,十六歲擔起北疆的二公子,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軍侯。
可過了這麽久,姜弦還是覺得,他背負的太多,隐藏的太多。
這樣怎麽能行呢?
姜弦正這麽想着,冷不丁兜頭罩下一件外衣。
深青蓮紫色,斜襟銀線繡山水,一看便是上好的料子。
姜弦攥着正不知這是何意。
此時上頭傳來不鹹不淡的聲音:“山間霧氣大,蓋着吧。”
姜弦睡意來得很快。
這一點兒也不超出陳淮的預料。
借着未燃盡的火,陳淮靜靜凝視着姜弦。
這也是奇怪,落霧林受傷時,他便覺得姜弦熟悉,這才把她放在了身邊。
他見過許多人,很多人如若飛鴻一閃,連記都不值得他去記。
只是姜弦,在湯宗彥第一次提起時,記憶如水,一湧而至。
陳淮捂了捂胸口,那時刀劍厮殺,一箭穿過的滋味還近在眼前。
說來,姜弦也算是救過他一命……
姜弦醒來時,天色将亮不亮,正是交界的時候。
她拉下陳淮的衣袍,轉身看過去,在不遠處,陳淮也在閉目養神。
姜弦小心靠了過去,近在咫尺間,她隐隐約約覺得陳淮在發抖。
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又覺得自己多慮,哪有人發抖不蜷着身子,還這麽躺着?
想是這樣想,姜弦還是将衣袍脫了下來,打算披在了陳淮身上。
細微的動作,肌膚擦過時,姜弦只覺得冰涼。
陳淮莫不是發熱了?
姜弦立刻伸手試探過去,還沒到跟前,一把被陳淮抓住。
陳淮的語氣生硬,攜着防備:”做什麽?!”
姜弦懵了一下:“侯爺,你發熱了。”
陳淮自己都沒發現他行軍時養成的戒備,聽見姜弦這樣說,一下收斂起來。
他默了一下,直起身體道:“沒有。”
像是補充:“我沒發熱。”
姜弦不相信地一把拉過陳淮的手,果然,如同夏日裏的冰窖,涼得讓人心驚。
姜弦詫異地看着陳淮道:“侯爺,這是怎麽回事!”
陳淮一晃而過想起的全是那些讓人厭惡的畫面,無盡的責罵,糜/亂的金銀場……
他視線微垂,與姜弦相對,片刻,陳淮目光偏過道:“不過是九原風雪裏熬的太久罷了。”
凍的?那不就是寒疾。
可昨晚山間風那麽大,他還把衣服給她?
一剎那,姜弦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感動的,還是為自己這恩報得着實有點拖油瓶意味而難過的。
姜弦呼出一口氣,較真地盯着陳淮穿好衣袍,就差沒把自己的衣服也扒下來托付給陳淮。
陳淮看着姜弦像是一個小松鼠偷偷含着松子似的氣鼓鼓地模樣,只覺得姜弦此刻有幾分好玩。
“得了”,陳淮道,“這天氣可沒你表情那麽苦大仇深。”
陳淮說罷,便再也不理姜弦。
天邊有了一絲絲魚肚白,陳淮擡眸略略看了一眼天氣,只覺得衛硯差不多該把所有人處理完、來找他們了。
陳淮問:“你能走嗎?”
姜弦“嗯”了一聲,繼續跟着陳淮的步子往外走 。
陳淮道:“下了這坡,你便先回去 。”
姜弦還沒來得及多問什麽,衛硯果然就候在不遠處。
他一見到陳淮和姜弦,便将馬車趕了過來。
符安山南邊的山麓不好走,更別說拖個馬、還讓馬背着個四輪馬車。
“侯爺,夫人要回侯府嗎?”衛硯一邊行禮,一邊問道。
陳淮沒答,只是道:“抓了幾個人?”
“屬下依侯爺的吩咐,仔細尋過符安山外圍,并沒有發現太多人。”
“至于歸南,已經死了。”
陳淮聽着,眉尾微微一挑。
這麽容易就死了?
這可不像他那副瘋狂模樣。
陳淮嗤笑一聲:“你殺的?”
衛硯搖搖頭,實言道:“歸南是自殺。”
陳淮徹底被挑起了興趣。
歸南自殺,有意思。
在陳淮心裏,歸南不扒他一層皮,怎麽會舍得去死?
他好整以暇聽着衛硯的話。
“我們遇見時,歸南已經死了,在場除了他,便是上清大師和身邊保護上清大師的人。”
衛硯道:“想來是他眼見逃脫不了,所以才自殺的。”
“屍體看過了?”
衛硯點點頭。
陳淮視線微微放遠了一些,一個老和尚正駐立在青松路邊。
竟是上清殺了歸南?
啧,現在的和尚果然不一般。
陳淮負手走了過去,衛硯也随着陳淮将馬車駕了過去。
姜弦剛剛在馬車裏聽了個大概,此時也想見見這位便衡陽長公主特意提到、如今又殺死歸南的上清大師。
于是在馬車停下時,她撩起了簾。
馬車外,一個約摸四五十的和尚站立。
他筆挺如松如竹,一身清雅幹淨的衣袍随着風微微飄揚。
出塵不惹凡俗,眉目裹挾善意,姜弦一眼看過去,只覺得我佛慈悲。
他聲音低沉:“施主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