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莫城想着白天的事情,直到淩晨才睡着,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身邊早已沒有了李言的身影,他下樓從前堂走到後堂,又把所有的側廳都找遍了也沒有看到李言。給他發了微信,也沒有回信。
莫城倒也不着急,這裏是李言的地盤,他不擔心李言會憑空消失。
這個村子的風景也算不錯,今天的天氣晴朗,空氣裏都飄着泥土的味道,莫城想出去曬曬太陽,順便找找李言的去向。
就在李言家門口不遠處就有幾個老人搬着藤椅,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聊着天,莫城走上前去問道,“婆婆,請問您認識李言嗎?”
本來聊得起勁的幾個人,聽到莫城的問話,面面相觑,好像在問對方是否聽過這個名字,“李言,是不是李春家的小夥子啊?”
“是啊?是的吧,好像是叫李言什麽的。”
莫城想起那牌位上的名字确實是叫“李春”,便答道,“是的,他爸爸是叫李春。”
那幾位老人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奇怪了起來,原本朝着他的身子也微微的側了過去,有些警惕的問道,“你是……?”
莫城笑着回答,“我是他的朋友,來這裏玩的。”
那幾位老人搖了搖手,“我們幫你問問。”
莫城笑着道了謝。
有個嗓門大些的婆婆沖着裏屋喊道,“阿芳啊,有人找。”
從裏屋走出來一個人,臉盤子圓圓的,約摸着五十多歲,手上還帶着未幹的水珠,應該是正在做家務,“誰找?”
那婆婆指了指莫城,莫城連忙笑問,“請問您認識李言嗎?”
那人臉色古怪,“言言?你找他幹什麽?”
莫城以為對方誤會自己是什麽不法之徒,連忙解釋道,“我是他朋友,昨天他帶我回來,說領我看看老家。今早就見不着他了,給他打電話也沒接,這裏我又不熟悉,所以想問問您見過他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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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言回來了?”那位阿姨露出欣喜的臉色來,說欣喜又不準确,該說是驚訝多些。本還想問些什麽,但是看了看門口圍着得那幾個盯着他們的老人,又像是被迫的閉了嘴,招呼着莫城說道,“我是她二姨,咱們去言言家說吧,正好我也想見見他。”
莫城一頭霧水,但是既然對方已經表明了身份,又不像是有惡意,便領着她回了家,給她倒了杯水。
阿姨一坐下來,便有些生硬的問道,“昨天……幾點到這兒的?”
“嗯,快六點才到的。”莫城老實的回答,說實話這氣氛實在讓他有些尴尬,他總覺得這位阿姨有千言萬語要問自己,但礙于關系又不好開口。
“嗯,你跟我們言言……是朋友?”
“嗯,朋友。”
“唉,你跟我說實話沒關系。你們是不是……”那位阿姨好像在斟酌用詞,又好像是難以啓齒,“那種關系?”
“哪種?”莫城不動聲色的反問道。
“同志。”仿佛是淬了毒的兩個字,稍有不慎就會毒發身亡,所以連說出來都要小心謹慎。
莫城皺了皺眉,這人遮遮掩掩的語氣實在讓他不舒服,索性沉默是金。只是對方見他不講話,只當他是默認了,又唉唉的嘆起氣來,莫城覺得自己的心情都讓她嘆得煩躁了幾分,心裏盼着李言趕緊回來。
“不用瞞我,我都知道,言言也是苦過來的孩子,你要……好好對他。”說着又在莫城的肩膀上拍了兩下,像是托孤一般的語氣。
莫城忍着不适,迎着笑臉問道,“阿姨,您能給我講講阿言的事嗎?”
“你想聽什麽?”
“您是什麽時候知道阿言喜歡男孩子的?”
阿姨想了一會兒,好像有些不确定,“十三還是十四吧,我也記不太清了,那會兒還念初三呢。唉,他爸那會兒也是真的下得去手,把孩子打得連中考也沒能去參加,最後還好有鄉下的高中願意收他,這才能繼續念書。”
“打……他?”李言只提了自己是被媽媽發現的,卻從來沒有跟自己說過被發現之後的事情,他竟然也沒有想着要問下去。
“是啊。言言沒跟你說過嗎?”沒等莫城回答,又自問自答了起來,“也是,那孩子的性子就是這樣,能忍。一開始還是關起門來打,用那種細竹條困成的小紮子抽,一邊抽一邊問他能不能改,他說改不了。他爸也是硬脾氣,越是這樣就抽得越狠。我當時也勸過他爸,但是他爸不聽啊。後來竹條抽斷了,就用手,扇得孩子臉上全是巴掌印,後來連老師都來家訪,明裏暗裏問他是不是被家暴了。其實他爸心裏也不忍心,只要他說句能改……”
說着那位阿姨竟有些哽咽了。
“然後呢?”莫城的聲音有些幹澀,眼眶也有些發熱,但他還是強迫自己問下去。
阿姨把眼角的淚抹了抹,繼續說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啊,就是他爸媽捂得再嚴實,這村子就這麽點地方,總是能聽到點風聲的。九十年代那會兒誰懂什麽同性戀啊,就是現在我們這也沒幾個人真的懂這個的,我還是聽他媽媽念叨多了才知道一些,大家就覺得這是變态,老一輩的甚至覺得這是犯法的。那孩子脾氣又倔,還鬧過幾次自殺,把警察都引來了。”
自殺,說起來多麽輕飄飄的兩個字,卻不知承載了一個少年多少的痛苦和走投無路。他也曾經抗争過,十四歲,才剛剛發育的身體,單薄瘦削,就那樣跪着,咬緊嘴唇,承受着父親的鞭打。卻始終昂着頭,不願意服輸。他哪有什麽錯,少年的春意萌動再正常不過,怎麽只是換了性別,便要承受世人這樣的唾棄與謾罵。
李言想不通,那時的他想不通,現在的他依舊想不通。
但是現在的李言懂得了保護自己,只要把自己收斂起來,躲在暗處,就永遠不需要再承受那樣的痛苦。
莫城聽不下去了,他覺得眼裏有熱流湧出,他站起身來到門口想點一根煙,卻顫抖着點了好幾次都沒有點成。
暗暗的罵了一句“他媽的”。
世人都用“同志”形容他們,仿佛他們真的是在人生這條革命之路上精誠合作,生死與共的“同志”一般。
只是莫城覺得自己并沒有做好稱職的“同志”。他從來沒有真正的給予他需要的支撐,他只是一味的享受着他的甜蜜,卻從沒有想要了解一下對方的過去。是怎樣一個人從地上爬起,是怎樣一個人擦幹眼淚,是怎樣吞咽下無人訴說的嘆息,又是怎樣一步一步妥協至此。
他統統不知道。
卻只是站在高處,趾高氣昂的指責他,為什麽要躲躲藏藏,為什麽不将愛意宣之于口。
他怎麽可以這樣傲慢?
“莫城?你在門口幹什麽?”
莫城聞言轉過身去,看到李言兩手提着塑料袋從不遠處走過來,還有幾根莴苣葉從袋口鑽了出來。
莫城朝着他快走了幾步,一把便将他抱住了,力氣之大仿佛要把他嵌入自己的懷裏。李言被抱得措手不及,又是在大庭廣衆之下,連忙推他,“你怎麽了?”
莫城不回答,把他抱得更緊。
“莫城,我喘不過氣了……”李言在他背上輕敲了兩下,莫城這才放開了他。
李言看到莫城紅了的眼眶,又看到聞聲從屋裏頭出來的二姨,心下知道莫城應該是聽到什麽,才會這樣異常。
“二姨。”李言沉聲道,眼神卻不看她。
“诶。”那位阿姨迎了過來,“怎麽回來了也不跟二姨說一聲。”
李言沒有跟她客套,拉着莫城進屋,“我們進去說吧。”
那二姨以為是跟自己說的,也跟在後面進了屋子。
“幾點起來的?”李言把手裏的塑料袋放在了桌子上,笑着問莫城。
“八點多,你幾點走的?”莫城自然也看出他不想跟那位阿姨多說,雖然不知道緣由如何,但也順着他接了話。
“六點,晚去了沒有菜。早飯吃了嗎?”李言旁若無人的與莫城親昵。
“沒有。”莫城捏了捏李言的手,上面還有幾道被塑料袋勒出的紅痕。
“我就知道,給你買了雞蛋餅。我們這裏的雞蛋餅特別好吃。”說着抽出手就去塑料袋裏摸索,獻寶似的把黃燦燦的雞蛋餅舉到了他面前。
莫城覺得好笑,“我嘗嘗,你吃了嗎?”
“我早吃過啦。”
“咳咳。”那位二姨見他們兩人眼裏仿佛沒有她這個旁人,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兩聲。
李言這才轉過身,冷眼看她。
“言言,你去給你爸媽掃過墓了嗎?”
“還沒有,下午準備去,不用二姨操心。”李言語氣禮貌卻始終帶着疏離。
“唉,二姨知道,你心裏還存着恨呢……”
“是。”李言想也沒有想,絲毫沒有給她留情面。但只有莫城感受到了他身子在微微的顫抖。莫城輕輕的抓住了他的手,李言也回應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
二姨臉色變得難看了,她沒想到李言會這麽直接,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用袖子抹起淚來,“言言,我對不住你……”
李言見不得她哭哭啼啼的樣子,背過身去,“二姨,你回去吧,您說這些也沒意思。”
“嗯,我就是想着看你過得好,你爸媽也能安心些。”
“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诶,那二姨就先回去了,你……你有空也多回來看看。”
“嗯。”
直到二姨走出大門,李言也沒有回過身來。
“她走了。”莫城把李言輕輕的擁進懷裏,撫着他的後背,等他平靜了一些才又問道,“現在可以跟我說一說你的故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