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八點多的時候莫城發來消息,詢問李言是否結束了,他好準備開車來接他。李言見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借口上洗手間,到前臺結好了帳,這才進包間跟大家說了告辭。
雖然說是他的歡迎會,但他到底算是這幫人的上司,并沒有讓他們結賬的道理。
大家一聽李言要走,也都紛紛表示時間不早了,是時候散場了,于是這場烏龍的所謂歡迎會就這樣草草的收場。
他們之中大多是都是有車一族,就算是少數幾個沒有車的,也都享有被其他人安全送到家的福利。李言知道一旦被他們撞見莫城親自來接自己,怕是又要在公司裏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他實在還沒有做好成為風暴中心的準備。
他匆匆告別了其他人,又拒絕了陳池送他回去的好意,讓莫城直接把車子開到商場旁邊的紅綠燈,準備在那裏上車。
但人算不如天算,沒成想莫城早到了。巧的是他還正好把車子停在了離王諾不遠的地方,這真的不能怪他,這個區只有這一個車位空着了。
王諾告別了其他人,一擡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車牌號,可不就是他們老板最常用的那輛寶馬麽。
“老大,你怎麽在這裏?”見到了不打招呼就說不過去了。
莫城剛剛收到李言的消息,正準備離開。
“來接人,你們也散了?”
“接誰?李總監?”
“嗯,他沒車,我跟他正好順路。”
這你要說只是單純的順路,王諾是不信的。她可憐的老板,這棵老樹好不容易開一次花怎麽就碰上了個直男呢?這麽想着,王諾不由得母愛泛濫。
王諾故意道,“李總監已經走了吧,我看他挺着急的,估計是怕女朋友等急了。”
莫城皺眉,“女朋友?”
“是啊,您不知道啊?他剛剛親口跟我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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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結果像是意料之外,但是想想又确實是李言能做得出來的事。莫城只是冷笑,“我還真不知道。”
王諾見莫城臉色不好,微微的嘆氣,“那老大,我就先走了,你開車小心。”
“嗯。”
初冬的夜晚本就寒冷,李言穿得又單薄,莫城默默的把車上的暖氣開得大了一些。
“玩得開心嗎?”莫城随口問道。
“嗯,他們都很熱情。”
“我在停車場碰見王諾他們了。”
李言臉色微怔,“是嘛?真巧。”
“我怎麽不知道你有女朋友這件事?”莫城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沒有質問也沒有憤怒,只是平靜的詢問。
李言沒有立刻回答,莫城也沒有出聲,靜靜地等着,車裏只有空調呼呼的噪音和車窗外呼嘯而過的車聲。
良久,李言才出聲道,“我只是沒有解釋而已,我并沒有說我有女朋友。”
這确實是李言慣常的手段,不承認但也不否認,就算到時候真的東窗事發,也可以推脫一句,是你誤會了,我并沒有承認。
“是嗎?為什麽不解釋?”莫城神色不變,直視前方。
李言不答,莫城又問,“為了日後玩夠了也可以名正言順的找個女人結婚生子?你有沒有想過其他人的感受?”
然後,當她熱情的向你求愛時,你輕輕的翻身告訴她工作了一天的你已經很累了;當她興奮地跟你傾訴些今天的所見所聞時,你溫和的告訴她你還有很多圖沒有畫完……
讓相濡以沫的枕邊人,始終相敬如賓,讓她打從心底覺得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
毀掉一個女人很簡單,給她一段無愛的婚姻就可以。
李言突然反應過來,“你早就知道他們要問這些問題?”
“是。”像是憋着一口氣,要用傷害對方的方式釋放出來。
“你說的那些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需要解釋的人我自會解釋。”
“是沒有解釋的必要,還是你打從心底裏就不願意接受自己是個同性戀的事?”
“我只是覺得這種事情,沒有必要鬧得人盡皆知。”
“那如果我就是想光明正大呢?”
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好笑,他們已經是三十幾歲的成年人了,卻依舊沒有自由的權利,那些對于尋常男女來說再普通不過的字眼,竟然也能成為風暴的源頭。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廣而告之,然後再因為無法承受那些異樣的眼光而慘淡收場?莫城,我會告訴我的朋友,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告訴你的朋友。不出櫃我們也可以很自如的過完這一生。”李言的語氣已經有些激動,只是還在盡量的克制着。
“告訴那些你所謂的朋友,不過是因為你确定他們不會因為你的性取向而歧視你。然後你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用這些來自我欺騙,欺騙自己已經接受了自己喜歡男人這件事情。”莫城打了打方向盤,從李言離開後,他花費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想明白這件事情,“這麽多年來你還真的是一點都沒變。”
李言不再出聲,莫城的話如此直接,像是要把他最不堪的思想一一攤開,再一一譴責。他一面盼望着自己被所有人當作正常人對待,一面又總是放縱着那些在自己看來不正常的想法肆意生長。他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其實只要他稍稍僞裝一下自己,就可以有最普通的家庭,妻子和孩子,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要因為自己這樣的私欲而毀掉一個女孩子的人生。他已經被那些噩夢纏繞了半輩子,又怎麽能再狠下心讓這些成為另一個人的噩夢。
莫城果然不是當年的莫城了,他現在已經可以輕而易舉的看穿自己。這樣的莫城既吸引他,又讓他害怕。
“李言,你看清楚了。我是一個男人。”莫城把車子停在路邊,鄭重的宣布着衆所周知的事實,“就算你再怎麽不願意接受,也改變不了,現在跟你談戀愛的這個人是個男人。我以為你提出要跟我重新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清楚這件事了。”
“莫城,是我提的重新開始沒錯,但你既然清楚我是什麽樣的人,何必要來招惹我,現在又反過來譴責我的處事?”
從後視鏡裏看到車後座的玫瑰,明明已經有些發蔫,卻還是紅得刺目,李言不禁覺得有些諷刺。
這是跨越了十二年的一次對話,上一次的爆發以分手為結局,那麽這一次又會怎樣?李言不知道。但是從莫城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失望。時間并沒有改變一切,他知道他們之間有太多的隔閡要跨越,有太多的問題要解決,只是他沒有想過矛盾會爆發得這麽快。
怎麽就沒能忍住呢?不應該硬碰硬的,明明是他沒有道理,明明他最清楚莫城吃軟不吃硬了。
可就算是在年少沖動時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又有什麽理由在三十多歲的年紀再鼓起勇氣。恐懼從來不會随着年紀的增長而減退,只會越發深入骨髓,難以拔除。
李言懊惱的裹緊了衣服往小區走去。不過一條馬路的距離,他卻覺得自己走了很久。
莫城心裏也不好受,只是僞裝得不動聲色的樣子。一開始只是想兜兜風,冷靜一下,他怕自己在氣頭上又繼續說出什麽傷人的話。後來又覺得實在郁悶,便索性往郭超的酒吧開去,這個時候也只有酒精可以讓他冷靜一些。
郭超的酒吧就是他跟李言重逢的那個清吧,也說不上偶遇,李言走進這家店确實不在他的意料之內。按照他的計劃,他們的重逢應該是在華創和徐氏的簽約會上,讓他看到意氣風發的自己。說起來很幼稚,這麽多年了他還是想讓對方看到自己最好的樣子,好像那樣他就可以贏過誰一樣。
不過,好在殊途同歸。
“威士忌加冰。”莫城在吧臺坐了下來,把手裏的袋子放在一邊,擺明了拒絕搭讪的樣子。
郭超的酒吧規模不大,地方也偏,不過他肯砸錢,裝修得也有情調,再加上他們gay圈本來就有自己的小圈子,所以就算是開了十幾年,生意卻一直都還不錯。
除了臺上的駐場,郭超只請了一個服務生,平常大小事務都是他一人處理。
“大忙人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這兒?還以為你在溫柔鄉樂不思蜀了呢。”郭超調侃着把酒遞給了他。
莫城擡了擡眼,接過酒一飲而盡。
郭超一挑眉,“原來是借酒澆愁來了。”
莫城不說話,把酒杯推了出去,示意再要一杯。
郭超其實不愛多嘴,平常客人的事,他們愛說他就聽上幾句偶爾調侃幾句,若是他們不愛說他也不樂意提。s/mooth最大的招牌就是嚴實,這麽多年這裏從來沒出過事兒,也跟郭超小心謹慎的性格分不開。但是莫城算是他為數不多願意多說幾句的,大概也是莫城身上有着跟角落裏的那些人不太一樣的氣質。
“中年危機?事業還是感情啊?”
“……”
“不說話那就是感情了。”這世上只有感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頗有幾分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玄妙。
“……”
“他這才回來多久,等了這麽多年,你又是何必。”郭超又給他遞了一杯酒。
“十二年前的矛盾,依舊沒有解決。我以為他會有些改變的。”
“你是因為盼着他改變,所以才等了這麽多年嗎?”
莫城無奈的搖了搖頭,“我就是搞不明白,他為什麽就這麽……這麽不願意讓人知道。”
郭超冷笑,“在s/mooth呆了這麽久你還不明白嗎?這裏除了你有哪個是願意讓別人知道。”
衆說周知,s/mooth裏沒有秘密,每個人都可以用一個光怪陸離的故事換另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因為他們都守着同一個秘密。
起初,莫城來這裏是只是為了了解李言的想法,這裏的人大多都是不願意出櫃的人,後來來得多了便也習慣了,有時間就愛來多喝幾杯。
“可是總該有個理由吧。周圍的人并沒有對他散發過惡意,也并沒有明顯的排斥過他。”不僅沒有排斥,甚至因為外形姣好的緣故還受到了不少女孩的追捧。到底是什麽樣的理由讓他這麽排斥出櫃?
“家庭,社會哪個不是理由?有時候被特殊對待反而更讓人害怕。”這樣的故事,郭超都快聽厭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比別人更艱難一些,其實一人難過一人,于是一櫃深過一櫃。
“家庭……”莫城重複着這兩個字,像是想到了什麽。
“哎,兄弟,跟哥說句實話。”郭超把手裏杯子放下,鄭重的問道,“你真的還愛他嗎?”
不是愛記憶裏美化了的那個他,也不是愛你跟他剪輯過後的甜蜜回憶,更不是愛你不求回報的十二年等待,而只是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有着世人皆有的瑕疵,也有着世人都有的光芒。
“我不知道,我不能控制自己對他生氣,甚至有些想法跟他背道而馳,但我确定過去的每一天我都非常想他。”
不一定所有的愛情都是不求回報的付出,心甘情願的赴死,愛情沒有固定的模式,他也很少懷疑自己,他只是不想如此傲慢的就給自己的愛情下定義。
郭超知道問不出什麽了,嘆了口氣,只想着轉移話題,瞟到了他放在一邊的塑料袋子便打趣道,“這是什麽?來就來了,還帶什麽禮物。”
“你們店附近新開了一家畫具店,他平常就喜歡畫畫。”
“你吵完架來我這借酒消愁都不忘給你家那位置辦東西,這不是根本就沒想過要跟他徹底斷了麽。”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要跟他斷了?”
“那你他媽在我這叽叽歪歪半天圖什麽?”
“冷靜一下,以防自己說出什麽不可挽回的話。”
“莫城你還是人嗎?吵架也要秀恩愛是嗎?逮着機會就要把單身狗往死裏虐是嗎?”郭超沒好氣的說道,臉上卻沒有多少神色,“既然沒有想要分開的意思,又早知道對方是什麽德行,那就好好過,一把年紀的人了,有什麽不能退讓的?在這給我玩什麽青春期少年疼痛的倔強呢?”
有的人想退還沒地方能退呢。
莫城盯着他看了幾秒,旋即笑了出來,“超,你現在挺哲學啊?”
“滾滾滾,趕緊從我酒吧裏滾出去。”
莫城一進家門就看到了沙發上的毯子和書房亮着的燈,知道他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打算。挑燈夜讀或者是在他睡着後偷偷睡沙發之類。有時候他真的非常讨厭李言這種小心翼翼的成熟。
見李言沒有要主動跟他講話的意思,莫城的無名火“噌”地又上來了。拿着畫板就往書房沖了進去,進了書房也不看李言,只是自顧自的組裝起了畫板。
李言被他吓了一跳,放下書問道,“莫城,你幹什麽?”
“裝畫板。”莫城沒有擡頭,也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
“已經有一個畫板了。”
“嗯,這個是折疊畫箱,等天氣暖和一點你可以帶出去寫生。那個畫板我已經用舊了。”
莫城的畫畫水平這些年一直停留在最基礎的素描階段,只是偶爾心血來潮會練練手,找找靈感。但是李言不同,李言從小就學畫畫,小時候學國畫,大學的時候又輔修了油畫。那時候為了攢錢,李言還去畫室當過一段時間的老師。
“你剛剛是趕去買畫材了?”
這大概就是莫城退讓的方式了,李言想。
“去smooth喝酒了,路過了畫具店。”莫城老老實實的回答。
“這麽晚了,畫具店還開門?”
“我付完錢他就關門了。”
“運氣真好。”說這話的時候,李言已經走到莫城的身後了,翻了翻他腳邊的袋子,把顏料一一的拿了出來,擺放整齊。
他也有他退讓的方式。
莫城裝好了畫板,站了起來,“你洗完澡了?”
“嗯,炸雞店的油味太重了,就洗了澡。我的行李箱還在你的車上。”
“幫你放在客廳了,時候不早了,洗完澡就趕緊睡吧。”
“嗯,那你也趕緊去洗個澡吧。”
望着漸漸擁擠起來的房間還有空空的陽臺,總覺得缺了點風花雪月的情調。
“有時間去花市買點花吧,家裏太空了。”莫城如是說道。
兩人都很有默契的沒有提到剛剛的争吵,也許是真的老了,嘴上撂着狠話,轉頭卻又各自都退了一步,那些咬牙切齒也要強調的所謂原則,好像在這一刻都不存在了。
說到底,只要沒狠了最後的心,就算吵得再兇,到最後也還是要在一間房,一張床上相擁而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