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歸

第9章

李言見莫城也吃的差不多了，便轉身去結賬，說好了李言請客，莫城也沒打算跟他客氣。

反倒是老板娘捂着面前的二維碼怎麽也不肯讓李言付錢，“哎喲，不要跟阿姨客氣，小莫以前經常來照顧我們的生意的，不差這一頓的啊，就當是阿姨請客了。”

“應該的應該的，是您的馄饨好吃。”李言在國外呆得久了，實在是不習慣這種中國式的人情，手足無措的看向莫城。

莫城卻絲毫沒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氣定神閑的擦了擦嘴，甚至還支起了下巴朝李言挑了挑眉，簡直就是渣男做派。

老板娘還是拒絕，李言只好說，“那下次來的時候再免單，您看成不？”

老板娘卻笑了，“怕是沒有下次了，我這店啊，下個月就不開了。”

莫城這下才收起了看好戲的表情，站了起來，“怎麽這麽突然？”

“上個月兒媳婦生了，他們倆小年輕工作忙，哪有時間帶孩子嘞，手忙腳亂的。我們老兩口想着回去幫幫他們。”老板娘說這話的時候，不知為何竟帶了幾分失落。

“這是好事，您也可以享享清福了。”李言趕忙寬慰道。

“是啊，我們家那小子也這麽說。”老板娘環顧了一下四周，“可在這條街上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了，臨了還真是舍不得。”

開始是一輛簡陋的小車和幾張小桌椅，後來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店面和幾個老顧客，這裏沒有大起大落的人生，似乎也并不體面，卻承載着兩個普通人幾乎所有的青春。

說沒有舍不得，那都是假的。

這樣的情感，莫城再了解不過，卻也只是跟李言一樣說了幾句寬心的話，“您忙活了一輩子，也應該抱抱孫子，好好休息休息了。”

老板娘笑着搖了搖頭，大家都這樣勸她，說着羨慕她，可其實也沒人能真的讓她寬心。不過時間是個好東西，她總能習慣那樣的生活，這裏的歲月也終會成為她跳廣場舞時和老友們的談資。

“哎，所以說啊，別跟阿姨客氣了。你們今天能來，我開心！”老板娘又恢複到爽朗的樣子。

莫城笑道，“那行，那我們這次就不跟您客氣了。”

“诶，你們是不是還有事啊，我就不耽擱你們了，你們快去忙你們的吧。”

“嗯，謝謝您的招待，那我們先走了，有機會再來看您。”

老板娘不輕不重的捶了莫城肩膀一下，笑道，“說得這麽生分！走，我送你們出去。”

老板娘把兩人送出了店，也沒急着進去。走了好一段路，李言回頭看，老板娘依舊站在門口，似乎要與背後發舊的店面融為一體，像是一張泛了黃的老相片，而時光就是拍攝人。

李言不禁感慨道，“真羨慕他們。”

“怎麽？你也想退休回小區樓下跳廣場舞？”莫城佯作不知的開玩笑。

李言笑，“我倒是想現在就退休，可一想起，我還沒能買得起S城的房子，恨不得立刻通宵達旦的畫圖。”

莫城皺眉，“你回國，徐澤宇沒給你安排住處？”

李言疑惑道，“為什麽要他給我安排住處，我只是到他公司工作而已。”

莫城解釋道，“我以為你願意回國，徐澤宇肯定給你開了很高的條件，對于徐澤宇來說，市中心的一套房子算不了什麽。”

李言笑道，“我回國一方面是因為我确實想回來了，另一方面徐澤宇開的薪水又恰好合我的心意。何況我回國之後還什麽事都沒能給他做成，就白拿了個設計總監的虛職。”

“那你現在住哪？”莫城的語氣帶了點愉悅。

“暫時住在北大街那邊的單身公寓裏。”

“北大街？離你公司挺遠的。”

李言無奈的嘆氣，“沒辦法啊，S城的CBD太繁華了，附近根本沒有單身公寓，能找到的稍微像樣一點的單身公寓最近也要到北大街了。”

莫城不解，“為什麽一定要住單身公寓？”

“CBD的套間價格可不便宜，我這不是得攢錢買房子嘛？”李言自我調侃道。

莫城被他逗笑了，“堂堂徐氏的設計總監，不至于混到這種地步吧？”

李言也笑，“在美國的時候，一個人住在別墅裏，實在是太空了，有時候講話都能有回聲。那時候就想，要是回國一定要住在小一點的房子裏。正好我的東西也不多，單身公寓夠住了。”

他太寂寞了，寂寞會在每個夜晚，每個雨天，每個獨處的時刻，從身體的各個角落滋生，将他吞食，那是他二十五歲時不曾想過的三十五歲的惆悵，而一想到這樣的寂寞将常伴其身，他開始害怕了。他也曾為了排解這惱人的情感，嘗試着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泡吧，約會甚至是戀愛，可他發現熱情消退後湧上心頭的是更莫之能禦的空虛，便漸漸放棄了。

他已經不是鼎盛時的樣貌了，這個年紀，就算是再如何維持也都是在走着下坡路的，他開始認真審視褪去了皮囊的外衣，他真正剩下了些什麽。

人類的情感無法想通，但世間的寂寞卻大多相同。

不過是空空蕩蕩一間房，游游蕩蕩一人身。

所以他回國了，他想回到他熟悉的地方，或許可以減輕一些這份不安。

“你……在國外，一直一個人？”

“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吧。我本來就不擅長社交，雖然在那邊呆了這麽久，确實也從來沒有過什麽歸屬感。”李言誠實的回答道，不然他也不會在這個年紀選擇回國。

“就沒想過回來？”又繞回了原點，莫城好像對這個問題特別的執著。

仿佛只要确定李言想過回來，就能确定一定也想到過他一樣。

“想過，但年輕的時候總想着折騰出一點什麽來，多想了也覺得自己矯情。”

“那怎麽又突然想到要回來了？”莫城窮追不舍。

“你是記者嗎？”李言開玩笑道，“因為年紀大了啊，歸屬感比成就感更重要。越來越害怕孤獨，越來越害怕變老，越來越害怕生病。越來越想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以前特別不能理解那些為了一套房奮鬥一輩子的人，現在明白了，拿一輩子奮鬥的不是一套房子，而是那種回到家就能擁有的安全感。”

李言覺得自己變得越發坦然了，或者說，他本來就不是擰巴的人，只是面對莫城，他變得不像他自己了。

莫城感覺自己的喉嚨有些發癢，他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抽過一支煙。

“诶，肖老師的講座是一點嗎？”李言看了一眼手表。

“嗯。”

“現在已經是十二點四十五了，咱還能趕得上？”一路上光顧着講話，走了這麽久竟然還沒有走到學校，是誰說要快點吃完去占座的？

“跑過去。”莫城仗着自己穿得裝備輕便，兩手空空，竟然已經擺好了起跑姿勢，絲毫沒有顧忌旁邊穿着風衣皮鞋，左手栗子右手禮盒的李言同志。不對，說絲毫沒有顧忌冤枉他了，他至少良心發現拿過了李言手裏的東西，然後出言挑釁，“兩公裏賽跑，比比？”

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比比！”這是來自老男人的沖動。

皮鞋實在是太不方便了，褲子粘連在腿上，風衣束縛着他前後擺臂，早起打理好的頭發也被吹亂了，李言覺得他現在一定很奇怪。可是他們在笑。有風入耳，他仿佛穿過時光回到了二十歲的夜晚，無數次快要趕不上封寝時間那樣，和他一起狂奔在學校裏。

他總是追不上莫城，莫城總會拉着他的手，跑過寝室樓前重重的林蔭道。夜晚的學校很安靜，路燈微弱，他們絲毫不用去顧忌什麽。他們總是能趕在最後一秒踏進宿舍樓，就算偶爾遲到了一小會兒，只要莫城給宿管阿姨撒個嬌，仗着那張讨人喜歡的臉蛋，好像也從來沒有挨過罵。

想起來了，莫城好像一直都很會撒嬌。

“到了。”莫城平複了一下呼吸，在大教室的門口停下了腳步，整理了一下亂了的衣服和頭發。裏頭鬧哄哄的，講座應該還沒有開始。李言知道他放水了，他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多大的改變。

“挺厲害的，氣都不喘？”李言已經出汗了，不過好在有健身的習慣，才不至于在這裏出了洋相。

莫城笑道，“你也不賴，平常有在健身吧。”

“嗯，偶爾會去健身房練練。你呢？”李言邊問邊往裏頭走去。

“健身房，徒步，攀岩，我都挺喜歡的。”莫城見李言平複得差不多了，就把手上的禮盒挂回了李言手裏。

“這麽猛？”李言有些驚訝，記憶裏莫城除了偶爾打打籃球，并沒有特別熱衷的運動。

“可不敢變老。”莫城看着李言的背影自言自語一般。

教室裏果然已經坐滿了人，這場講座大概率是給新生開的，講的內容很簡單，大屏幕的PPT上寫着“中小戶型的住宅設計初探”，而肖教授正在講臺上調試設備。

正好看見後面還剩下兩個座位，李言趕緊把手裏的東西放了上去，生怕被人搶了去。

“诶，那邊遲到的兩個同學，往前面坐。前邊還有空位。”肖教授已經調試完設備，雙手在胸前交握，笑着盯着他們兩個。

“老師，我們沒有遲到，現在還沒到一點呢。”莫城笑着反駁，腳步卻絲毫沒有怠慢，拉着李言往前排走去。

場面已經開始沸騰了，如果說肖教授是想在講座開始前做一點與衆不同的熱場，那麽可以說是非常成功了。設計院本身就是女多男少，現在一下子出現了兩位這個挺拔的男孩子，而且是，同時出現。在場的女孩子們早就開始交頭接耳，從她們的臉上的笑容大致已經能看到她們腦內的百轉千回了。

反正不是什麽正經事兒。

坐定後李言才松了一口氣，他果然還是不習慣成為全場的焦點。反觀旁邊的莫城，倒顯得泰然自若，放松的靠在椅背上，狀似認真的正在聽講，好像絲毫沒有看到四面八方對他投來的眼神和竊竊私語。

真奇怪，李言看着他感覺好像自己也沒那麽介意了。

肖老師講的內容并不深，從各地不同的戶型對比開始講起，再到空間尺度和人體功能，再到公共空間的尺度……一方面肖教授毋庸置疑有着紮實的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另一方面則是她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總能把嚴肅的內容說得有趣有生動，所以課堂的氣氛也非常活躍。

按道理肖教授已經并不年輕了，就是年輕時再風華絕代，也不得不接受年歲谷底的破相衰敗，但是魅力是永恒的，比如說現在，肖教授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似乎都充滿了魅力。

所以說，大腦永遠是最性感的東西。

“所以說各位，不是通根管子就叫廚房的。”說到廚房的基本設計要點時，肖教授放了一張設計草圖在大屏幕上，“這是我之前帶的實習生作的一張圖，有誰能說一下這張圖的問題嗎？”

有不少學生紛紛舉手示意，肖教授卻都視而不見，突然抿了一下嘴巴，看向了莫城的方向，“這位同學，你來回答一下吧？”

果然……

莫城揉了揉眉心，無奈的站了起來，他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