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暴盲
福來客棧。
外面圍了一圈看熱鬧的,鬧哄哄,說什麽的都有。
大堂裏已經亂套了,桌椅東倒西歪,盤碗碎了,狼藉一片。
錢掌櫃捂着額頭的帕子血跡斑斑,兩個年輕夥計擋在他前面,拿着木棍與一個大漢對峙,還有一名年輕女子坐在唯一一把立着的椅子上哀哀地哭。
趙大夫束手無策地站在角落裏,遠遠地勸道:“這位仁兄,有話好好說嘛,飯和菜都用銀針驗過了,肯定沒毒。”
大漢暴躁了,“沒毒眼睛怎麽瞎了?你倒是說出個一二三啊,啥也看不出來就少放屁,不想挨打就我滾遠點兒,不然老子一大耳刮子砸下去,打碎你滿嘴包牙。”
“我是瘍醫,內科确實不大精通,咱這也是對你負責不是?”趙大夫弱弱地解釋一句,又往牆角縮了縮。
雲禧恰好進了門,“兄臺別慌,我是內科大夫,到底什麽病我一看就知。”
“你是大夫?他不是嗎!還整個娘們兒過來,你他娘的糊弄誰呢?”那大漢見錢娘子找來個年輕女子,怒意更甚,擡手就朝一個年輕夥計打了過去……
雲禧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探到其腋下,肩膀一頂,那大漢就被她摔了出去。
“按住他!”她喝了一聲。
兩個夥計反應過來,立刻撲了上去。
“繩子!”季昀松看着文靜,卻也不是怕事的,他見兩個夥計壓制不住大漢,幹脆一腳踏住大漢的右手,“再動,再罵,我就踩折它!”
大漢果然不敢再動。
“這倆人誰啊,牛呀!”
“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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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是枯榮堂的坐堂女大夫,男的不認識。”
“她男人吧,男才女貌,好生登對。”
……
看熱鬧的議論起來了
錢掌櫃也如夢初醒,從櫃臺裏找出一條長繩,親自把大漢捆上了。
“哈哈哈哈……”豆豆瞧了一場大戲,高興得手舞足蹈。
季昀松有些尴尬,在小屁股上輕輕一拍,斥道:“不許笑。”
“啊!”豆豆不依地叫了一聲,還了他後背一掌。
雲禧有些不滿,“豆豆才八個月。”
季昀松不跟她争辯,心道,八個月怎麽了,八個月就不能管了麽,我打得又不重,慈母多敗兒!
“當家的,當家的。”那年輕女子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伸着雙臂,要去找大漢。
地上到處都是碎瓷,雲禧趕在她邁腿之前扶住了她,“他不要緊,你安坐,我先給掌櫃看看頭上的傷,然後就來看你的病。”
年輕女子不安地揪着衣襟,“掌櫃傷得很重嗎?唉,這可怎麽好,嗚嗚嗚……”她又哭了起來。
雲禧道:“別哭,哭對眼睛不好,我看完再告訴你。”
掌櫃的額頭磕在櫃臺邊上了,被破損的木頭蹭掉一大塊皮肉,沒有腦震蕩症狀。
錢娘子有跌打藥,敷上便也罷了。
雲禧囑咐道:“天氣熱,容易化膿,每天換藥,紗布用水煮開一遍,晾幹再用。”
錢娘子松了口氣,“好,我都記住了。你去看她吧,也怪可憐的。”
雲禧讓一個夥計掌燈,手在患者眼前晃了晃,患者沒有任何反應。
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巧妹。”
“巧妹,接下來我問你的問題都很重要,你一定要實話實說,好嗎?”
“好。”
“在今天之前,你是不是經常感覺眼前有蚊蟲似的東西飛過?”
“是的。”
“是不是頭幾天就看不清楚了?”
“是的,我做刺繡養家,早幾年眼睛就不大行了,頭幾天尤其嚴重。”
錢掌櫃憤憤地插了一句:“那你不早說?”
巧妹瑟縮了一下。
雲禧問:“你不敢說?”
巧妹搓了搓手,“倒也不是不敢說,他兇是兇,對我挺好的。就是家裏不富裕,小病能忍就忍了。”
那大漢道:“巧妹別上當,分明是他們串通好了,黑店!你們放開我,我要報官!”
錢掌櫃叫道:“好啊,報官,明兒一早就報官!誰不報誰是兒子。”
大漢道:“對,誰不報官誰他娘的就是孫子。你們趕緊放開老子,不然老子……”
“閉嘴!”雲禧喝道,“再說給你堵上!”
大漢罵道:“你個小臊……”
季昀松抱着孩子走過去。
大漢怕吃虧,不敢再罵,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雲禧繼續問巧妹,“是不是總有頭暈目眩的感覺?”
巧妹道:“不但頭暈,額頭也痛,心煩,手腳發熱。”
雲禧看了看她的舌頭——舌頭發紅,津液不多,邊緣和舌尖淤點密集。
望聞問切,切是診脈。
她先診寸口再診人迎,脈又細又澀,“淤阻上竅,目不得血,故盲。你的小日子許久不來了吧,腰難受嗎?”最後一句,她是在巧妹耳邊說的。
巧妹有些黯然,“這是因為病了麽,我還以為懷上了呢。”頓了頓,她又道,“腰确實像折了一樣難受。這次進城,我本不想來,但小叔子打傷了人,賠人家不少銀子,鎮上的人說京城繡品賣的貴,要求也高,我不得不過來看一看。”
雲禧道:“我知道了,這病能治。”
趙大夫已經從牆角走出來了,聞言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巧妹臉上有了些許歡喜,“所以日後我還是能看見東西的是嗎?”
雲禧道:“是的。”
她找掌櫃要來紙筆,寫了一張方子:粉葛根一兩九錢,菟絲子、枸杞子、覆盆子、車前子、五味子各三錢半分……
雲禧運筆如飛,很快就寫好了,讓夥計給大漢松了綁,“照方抓藥,先吃完四劑,複診後會重新開方。”
大漢一巴掌打掉方子,“沒錢!這是他們兩口子下的毒,你們串通好了,休想我上當!”
錢掌櫃也怒了,“雲大夫,林公子,你們在這裏照應一下,我這就去報官。”
這種人就是混蛋,絕對姑息不得。
雲禧道:“你去吧,他不敢亂來。”
巧妹哭道:“當家的,千萬使不得呀,這位大夫把我的病說得一清二楚,絕不是中毒。”
“一旦經了官,咱不是挨頓打,就是搭進去不少銀錢,爹和娘還等着咱們回去伺候呢。當家的,你去買藥吧,錢花沒了我再賺就是。”
“你哭啥,不許哭。”大漢的聲音柔了幾分,似乎有些意動,然而他的目光四下一掃後,又咬着牙根堅持着要報官。
季昀松明白他的心思——盤碗都是他砸的,他怕賠錢,就想一條道走到黑。
季昀松想讓他死了心。
他說道:“只要進了順天府,多則百兩,少則五十兩銀,地上不過是些粗瓷,孰輕孰重你考慮清楚。”
大漢頓時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目光又猶疑了起來。
錢娘子嘆了一聲,說道:“盤碗都是舊的,要不了你幾個錢,還是給這位娘子治病要緊。”
錢掌櫃氣得直拍桌子,“你這婆娘,我這腦門子不用賠的麽……唉唉,算了算了,跟你吵不起。”
外面的議論聲一直沒斷,不是說錢娘子心軟,就是說經了官府準沒好果子吃的。
大漢聽得分明,這才甕聲甕氣地說道:“行,先抓藥,要是治不好,看我打不死你!”
這個“你”指的是雲禧。
雲禧冷笑一聲,“好啊,我倒要看看誰能打死誰。”她從地上撿起方子,瞥一眼正在盯着方子看的趙大夫,又道,“這裏缺三味藥,你先照方抓藥,然後來枯榮堂找我,我免費給你補齊。”
她不在乎方子,但趙大夫畏懼強權,不配這麽快得到她的方子。
趙大夫有些尴尬,但也只是有些而已。大青朝的大夫的方子都保密,能偷學就偷學,不能偷學便也罷了,沒什麽大不了。
再說了,看起來似模似樣,不一定能不能治好呢——他主治外科,內科早就生疏了,于婦科懂的更是不多,雖然摸過脈了,也知道其病得很重,但着實不知如何下手。
“免費?”那大漢重複了一遍。
“對,免費。”雲禧道。
她不可憐這大漢,但可憐那女子,女子手上針痕密布,靠刺繡為生,想必極為辛苦。
大漢垂首沉默片刻,“行,你要是治好了我婆娘,我給你們磕頭賠罪。”
病看完了,買藥的買藥,回家的回家,看熱鬧的也散了。
大漢和唐大夫,雲禧和季昀松,四人一起出了福來客棧。
天已經黑了,街上行人不多,偶爾的幾聲呼喚聲,讓人倍覺此時此刻的靜寂。
商鋪前零星的氣死風燈照亮了一條條石板,柔潤的青豐富了暗夜的色彩,筆直的道路也變得生動起來了。
走了幾步,季昀松開了口,“有幾成把握?”
雲禧把困了的豆豆接過來,“八/九成。”
八/九成,幾乎是十成十的代名詞。
季昀松問:“你的醫術來自尊祖父嗎?”
雲禧安慰地輕撫豆豆的後背,小聲道:“是的,他雖是游醫,但醫術很不錯。”
季昀松又問:“你懂武藝?”
雲禧笑了,“我就會兩招防身術,但我确實懂些武藝。”
季昀松琢磨了一下,防身術指的是她對大漢使的那一招,武藝可能是她異于常人的力氣。
他說道:“你是婦道人家,用棍棒倒也罷了,這般出手只怕于你的名頭不好。”
雲禧反問:“我是婦道人家,不也開了醫館?”
季昀松苦笑着搖搖頭,“我本以為你會招坐堂大夫,從未想過你會親自出手。如果可以,我覺得還是招個大夫穩妥。”
雲禧知道,他的意見在這個時代是正經道理,她就是辯一萬句也難以說服,不如索性閉嘴。
季昀松見她不表态,還要再說,忽然想起自己其實沒什麽立場,只好把湧到嗓子眼的話都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