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連漪有些火大,但這個火大不是針對沈思晏的。
實在是關逸然太能自來熟了,剛見面還不到五分鐘就把人手上的表薅走了,先不管東西值多少錢,就那真不客氣的行為就挺遭嫌的。
她不高興的情緒收斂得很好,下了扶梯,她客氣地問沈思晏:“你的那塊表原價多少?我轉給你。”
和連漪心裏真實的惱火不同,她話一說完,沈思晏心裏就浮現起一句她真好。
怕弟弟尴尬,等他走了才問起價格,主動要求承擔損失,這樣的姐姐哪兒找。
他甚至都有些羨慕關逸然了。
沈思晏搖頭說:“那塊手表并不值多少錢,是A貨……”
說到後三個字,他抿住了唇,表情有些猶豫。
因為他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連漪拿出了手機打開搜索軟件,反問他:“那塊表是什麽品牌的?”
她肯定是要在網上搜價格了,沈思晏斟酌了一會,報了一個他認為極其低的價格,“五百。”
連漪凝望着他,像在掂量他說得這個價格是否真實。
沈思晏移開了目光,為了肯定自己的回答,他颔首,又重複了一遍:“真的只要五百。”
他的神色無懈可擊,不似作僞,連漪相信了他的說法,她打開微信,問沈思晏:“微信轉賬可以嗎?”
連漪認真的眼神讓沈思晏想要拒絕的話無從說出口。
“好。”沈思晏只能這樣回答。
他感到無力,她的拒絕決不是出于客氣的推拉,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像一座堡壘,看起來沉默包容,實則無從接近,她将彼我分得清清楚楚,本身就是出于一種自我防衛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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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人潮向着安檢口湧動,沈思晏和連漪像在潮水中的兩座的浮标,時而靠得很近,時而又為人潮分離。
連漪不想虧欠人情,有些事情可以裝傻,一旦涉及到底線,她是必然要較真的。
再好的關系談“錢”也傷感情,別人願意給那是別人大方,你坦蕩蕩就收了,那就是“貪”。
“大方”是人的善行,“貪婪”是人的惡行,高下立見。
人的關系不平等了,那也就變味了,所以每一筆賬最好都要在當下算清楚。
不過每個人的價值觀都是不同的。
“錢”對沈思晏而言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從小到大,他潛移默化受到的教育是“健康、天賦與愛,每一樣都比金錢昂貴。”
他從來不過問父母家裏有多少資産,就像父母從來不問他需不需要錢。
他沒有為錢發過愁,也不理解為什麽很多人說錢是“王八蛋”(忘八端)。
有人喜歡炫耀豪車名表奢侈品獲得心理滿足感,沈思晏無法共情,因為他們炫耀的每一樣都是他俯拾皆是的。
沒有人會炫耀自己家裏有十把勺子。
他的委屈也在這裏,她連幾百塊錢都要和他算得一清二楚,對他而言是一種打擊。
能用錢衡量的禮物都是廉價的,可她連廉價的禮物都不願意收。
她大概是真的不記得他了。
這樣的認識讓沈思晏心裏堵得發慌。
很快他又自我安慰,或許是他那一塊表真的太過廉價,廉價到她都不屑于收下。
在發出噪音轟鳴的地鐵車廂內,沈思晏一只手臂垂在列車門口,細密的風從門縫中吹到了他的手上,他垂下視線,目光落在倚在角落的連漪身上,她與門角形成了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寧可低頭看手機,也沒有想要開口和他交流的意思。
陌生人都是如此。
同路一段,走出地鐵口之後便分道揚镳。
他原以為,他和她應當是熟人。
在地鐵口告別,朝着兩個方向離開。沈思晏依舊駐足看她的背影。
繁忙的都市生活令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她走了很遠也沒有回過一次頭,所以也不曾看到沈思晏停在地鐵口一動不動的身影。
于她,這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班夜。
——
連漪對關逸然原本沒有任何要求,這七天他無功無過地待完,各自相安無事就是最好的。
可關逸然太知道怎麽給她添堵了。
連漪一向是公私分明的,可這一上午下來,全公司都知道關逸然是她弟弟了。
關逸然在公司裏也依舊左一句“姐”又一句“姐”,叫得她血壓高升,連漪按捺着暴躁,和他說:“在公司不要叫姐,叫連老師,行嗎?”
關逸然“噢”了一聲,拿起文件道:“姐,助教說這個……”
連漪看着他,關逸然改口道:“連老師,助教說這個作業給你看。”
“放那裏。”連漪指一下旁邊。
何思敏忙不過來的時候托關逸然去送下文件,特意跟他說清楚,出門左拐第一間辦公室教務部,結果過了十分鐘財務辦的助理拎着文件不知所然地來辦公室找連漪:“連老師,這是幹什麽的?”
連漪把助教叫過來,助教又懵逼地找關逸然,原來是他又送錯地方了。
這是小事,連漪也就算了。
中午前連漪讓關逸然去打一份文件,到了中午午休的時候還沒打出來,晚上要上直播課,連漪本就忙得腳不點地,中午都是定的外賣,下樓去拿外賣的幾分鐘,剛進電梯就收到了關逸然的電話,他急沖沖道:“姐,這個打印機怎麽打不出字啊?”
等他研究完,母豬都能爬樹了,連漪深吸了口氣,緩緩地道:“看到那個開關鍵了嗎?”
“看到了。”
連漪:“摁一下。”
關逸然懵懵懂懂,“好,摁了。”
“好,放那,別動了,等我回來我來打。”
打印機關機了,關逸然品出了點別的意思了,小聲道:“姐,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連漪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說:“你去吃飯吧。”
連漪拿了外賣上樓,同一趟電梯的還有幾個嘀嘀咕咕說話的女生,連漪看着樓層數,臉上沒什麽表情。
本來沒有在意旁邊的人在說什麽,直到突然聽見“沈思晏”三個字,她側了下頭。
“沈思晏是技術部最帥的實習生了吧?”
“你不覺得他太高冷了嗎?”
“燕湖大學的高材生,長得又帥,不高冷一點追他的人早就從黃土店排到八達嶺吧,不過我們這種姐姐還是別想了。”
“怎麽不能想,我們姐姐多有魅力啊。”
那群女生笑了起來。
那人道:“男人都一個樣,十八歲喜歡十八的,四十八歲還是喜歡十八的,我們這種都奔三十了的還是想點現實一點的,畢竟長得好看不能當飯吃,能找個條件差不多的就可以了,不是十八歲能做夢的年紀了,找個能還房貸的不是靠得住一些嗎?”
“你們這種有房貸的才有壓力,我們這種沒買房的可沒這種壓力。”
“現在沒壓力以後總要有壓力的,找個比你小的,說不定以後還要給他還房貸呢,還是現實一點,有房有車有存款的,能過日子咱就不挑了。”
大概是電梯裏沒有男性,幾個女生聊得有些肆無忌憚,十五樓到了,電梯門打開,連漪出了電梯,那幾個女生還在熱烈地聊着。
盡管很不想承認,但是當女性到了三十歲,仿佛社會上所有聲音都在說,該結婚了吧,找個差不多的人嫁了吧,別挑了,不是十八歲了。
讓人難過的是很大一部分女性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要知道在國外很多女性到了三十歲才開始綻放生命之花,而在國內,女性到了三十歲仿佛就是塵埃了,生命的一切價值都應該回到家庭,回到生兒育女中去。
憑什麽呢?憑什麽女性就一定要犧牲自己前二十年的努力回歸到家庭中去?憑什麽男性三十歲不結婚是黃金單身漢,女性三十歲不結婚就是大齡剩女呢?
連漪心說,我才不這樣,我想談戀愛就談戀愛,不想結婚就不結婚,誰也別想道德綁架我。
連漪拎着外賣走進休息室,驀地,她頓住了腳步,有那麽一秒鐘,她懷疑自己走錯樓層了,否則沈思晏怎麽會在這?
“姐!”關逸然面對着門口,一眼就看到了她,高高揚起手朝她示意。
連漪有些忪怔地走進去。
“沈哥帶了吃的來,姐,你看。”關逸然把袋子打開,露出裏面包裝完好的甜品。
“思晏,你怎麽來了?”連漪看着沈思晏。
沈思晏起身,笑着對連漪說:“甜品買多了,只好來找老師分擔了。”
連漪看了一眼甜品,失笑,“這麽多,我也吃不完的呀。”
沈思晏眼睛一彎,有些狡黠地道:“那我不管,給了你就是你的了。”
連漪看了看滿滿一袋子的餐點,問沈思晏,“不介意其他人一起吃吧?”
“當然可以。”沈思晏說。
連漪便招來休息室裏的同事,笑着說:“大家見者有份,都過來吃吧。”
本來在旁邊竊竊私語的同事一下都圍過來了,拿了吃的還不忘嘴甜說一句:“謝謝美女!”
“不敢居功,”連漪指指沈思晏說:“是他請大家吃的。”
有心直口快的同事走過來,擠眉弄眼地揶揄:“連老師,換對象了啊?”
連漪推了她一下,“天天想什麽呢,普通朋友。”
那人拿了吃的走了,幽幽地說:“哎……我怎麽就沒這朋友啊。”
一袋子吃的一下分瓜了大半出去,連漪在沈思晏旁邊坐下,不好意思道:“下次別送了,我們公司這群人最不客氣了,還七嘴八舌的。”
“他們誤會了嗎?”沈思晏眉頭擰了起來,有幾分委屈地道:“我和大家解釋一下吧。”
連漪見沈思晏真要起身,哭笑不得拉住他道:“都是開玩笑的,別較真。”
沈思晏垂下眉眼,“連漪老師不是有男朋友了嗎?我怕大家誤會。”
連漪抿下了唇。
關逸然疑惑地插話道:“我姐早分手了,哪來的什麽男朋友?”
連漪松開了抓沈思晏的手,拿起個蛋撻扔給關逸然,輕聲斥道:“吃你的。”
眼鏡下,沈思晏的眼神先是迷茫,接着慢慢睜大,還是不太相信的樣子。
“真的,去年就分了。”怕他不信,關逸然還又加了一句。
她這個便宜弟弟多少有點缺心眼。
連漪問他:“資料打好了嗎?”
“姐,你不是說你自己……”他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他“噢”一聲,低頭閉麥了。
連漪打開外賣盒子,用紙巾墊着蓋子。
沈思晏指了指她的菜道:“這是什麽菜啊?”
“梅菜扣肉,吃過嗎?”連漪問。
沈思晏搖搖頭。
連漪将筷子遞給他,道:“嘗嘗嗎?”
“可以嗎?”沈思晏有些受寵若驚,“筷子我用了,你用什麽?”
“有其他筷子。”連漪說。
沈思晏接過筷子,俯身嘗了一口,眉頭擰了起來。
“怎麽了?”連漪問。
沈思晏沉默了一下,還是誠實地說:“有點鹹。”
“啊?”連漪皺眉。
沈思晏把筷子遞還給她道:“真的,是不是有點齁了。”
“不會吧?這家我經常點啊。”連漪拿過筷子,嘗了一口。
坐在對面的關逸然猛烈咳嗽起來,險些把飯噴出來,連漪和沈思晏同時看向他。
關逸然端起飯碗,縮着脖子,擋住半個腦袋,憋紅了臉,“姐,沈哥,你們繼續,我吃完了我先打資料去了。”
關逸然夾着尾巴竄走了。
連漪看了沈思晏一眼,擰眉問:“他怎麽了?”
沈思晏幹咳一聲,指了指筷子,“筷子我用過了。”
連漪愣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剛剛是順手從沈思晏手上接過來的,她無語片刻,“我再去拿一雙筷子。”
心照不宣的,兩人都沒有再提這件事。
連漪吃完了飯,拿起一個蛋撻掀開。
沈思晏伏在桌上,側着頭看她。
他的雙眼皮并不明顯,眼尾微微下垂,顯得瞳孔很圓,就這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連漪拿起蛋撻的手在他的視線裏都不好意思地放下了,她想了想,沈思晏總不會無緣無故跑下來特地送吃的,總應該是有事的,她便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找我?”
沈思晏的眼睛眨了兩下,對上連漪探究的眼神,顧及到周邊都是她的同事,他小聲問:“連漪老師,今天一起下班嗎?”
連漪說:“我今天有晚班,要到八點半才下班。”
他幹淨的眼睛彎了起來,高興道:“我下班也會晚一點,時間近的話一起走可以嗎?”
連漪忽然擡眉,連名帶姓地叫他,“沈思晏。”
沈思晏心跳頓時停了一湃,脖頸往後一縮,臉上的笑差點吓沒了。
連漪捏着蛋撻,不明所以,“你躲什麽,我是說蛋撻還不錯。”
“啊,”沈思晏直起身子搓了搓臉,自己都覺得很好笑,“以前就怕你連名帶姓的叫我,條件反射了。”
連漪差點被噎到,“我以前有那麽兇嗎?沒有吧?”
那個時候的事,連漪都快忘幹淨了。
沈思晏搖搖頭,那時候的惴惴不安,如今回憶起來都成了樂事,“沒有兇,只是每次連名帶姓地叫我名字都會開始一頓數落。”
“我數落你什麽了?”連漪都懵了。
沈思晏掰着手指給她一一數來,“偏科,學習态度不端正,審題粗心不仔細……”
一時間仿佛有好幾種聲音說起話來,連漪想起或許是有那樣一些事。
‘沈思晏,你偏科怎麽這麽嚴重?’
‘沈思晏,你不是學不會,你就是學習态度不端正!’
‘沈思晏,怎麽這種題都錯了,你是不是粗心了?’
……
她好笑地道:“至少現在結果不錯,不是嗎?”
沈思晏和她對視着,忍不住觀察她的眼睛,連漪的瞳孔不是全黑色的,帶着一點淺褐色,她莞爾時瞳孔裏的光也跟着閃動,如水一般溫軟。
他很小聲地問:“我還算沒有讓你失望吧?”
“算,”她伸手在他頭頂揉了一下,帶上了些許不自覺的寵溺說:“你超厲害的,沈思晏。”
沈思晏瞳孔放大,屏住了呼吸,連肩頸骨都聳了起來,像貓一樣。
貓遇見喜歡的人,瞳孔才會不自覺放大。
作者有話說:
存稿箱日記:
8.5日,每天等待發存稿的無聊日子裏最開心的事就是看評論,呼呼,新評論,開心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