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7寄人籬下(二)
少女閨閣的清晨總帶着美好的清香。
馨香的茉莉鉛錫,甜甜的胭脂膏子,靓麗芬芳的衣裙,精致的發飾,無不散發着少女的青春氣息。
韓施巧打扮完畢回頭,卻見袁瑤只一身半新不舊的淺色斜襟衫,唯有下衣擺處的一角繡有幾朵淺粉的海棠花,連滾邊都沒有。簡單的發髻上也只有發繩綴以顏色,素淨過頭了。
“瑤哥兒,如今你我正是五彩斑斓的年紀,怎麽能這般素淨就過了。”韓施巧對自己的丫鬟知秋道:“你去拿我新做的那件銀紅繡芍藥的褙子來。”
袁瑤只笑道:“巧姐姐你忘了,我還未除服呢,穿不得熱鬧的顏色。”
韓施巧這方想起甚是愧疚,怔忡地安慰袁瑤幾句後,這才作罷。
表姐妹兩一同到正房去給韓姨媽請安。
可剛出東廂房的門口,就見正房裏走出兩位婦人來。
見這二位,韓施巧本不想搭理的拉着袁瑤便要繞着走的,可不想其中那穿得十分豔麗的婦人徑自過來了,另一位稍顯安靜怯弱的婦人不得不也跟着來。
“給大小姐請安。”兩人齊齊福身。
這二位袁瑤是知道的,正是韓父——韓孟的妾室。
那位豔麗妖媚的是童姨娘,那位手足拘謹的是張姨娘。
說起這童姨娘可是有些手段的,韓家還為她鬧過一出。
聽說童姨娘本是新寡無出被夫家趕出來的,為活命不惜不要月錢只要有口飯吃也願進來為仆為奴的。
韓姨媽貪了省錢這點,就留下了童姨娘,不想引狼入室了。
童姨娘仗着有幾分姿色,私下裏和韓孟勾搭成奸,還珠胎暗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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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這個韓姨媽氣得失了頭胎,韓孟便更有理由收了童姨娘。
這童姨娘的肚子也争氣,生下了韓家的庶長子韓塬瀚,在韓家立馬站穩了腳跟。
韓姨媽為了對抗童姨娘将自己的陪嫁丫頭給開了臉,後來又擡做姨娘,可那丫頭沒一點妖媚勁鬥不過童姨娘,最後生了個女兒叫韓施惠,也就是那個安靜怯弱的張姨娘。
“昨夜表姑娘到來不曾迎接,奴家失禮了。”童姨娘笑容可掬地想袁瑤福了福身,随之又黯然神傷地用手絹拭了拭眼角,“表姑娘如今得脫離苦海,袁大人袁太太該瞑目了。”
袁瑤剛要說話,韓施巧就将她護在身後,毫不留情道:“你算個什麽東西,少在這貓哭耗子假慈悲。”
韓施巧還是這般喜怒形于色的直言不諱,若是真進宮了怕是骨頭都不剩了。袁瑤無聲道。
“還輪不到你一個妾婢在這丢人現眼,滾回你的地方去。”韓施巧擡手指着正房後的後罩房。
袁瑤趕緊去圓場,對童姨娘道:“童姨娘的心意袁瑤曉得了,童姨娘兩年來可安好 ?”
童姨娘“心意”袁瑤真的是明白,是以随了童姨娘的心又怎樣,于是便順着童姨娘的意思道:“還望童姨娘代袁瑤給大表哥也帶聲好。”
雖說童姨有一個争氣的舉人兒子,可依然改變不了她主不主仆不仆的妾室身份,對于韓施巧她敢怒不敢言,氣得面目抽搐,在袁瑤說到自己的兒子韓塬瀚時才微霁。
當年韓塬瀚中舉人後,童姨娘曾經給韓孟吹過枕邊風,想讓兒子做袁家的東床之選,可袁父和周家有約在先不願言而無信,拒絕得幹脆利落。
童姨娘這番想捎帶提起自己的兒子,無非是幸災樂禍當年沒和袁家結親,正要假模假式地再說幾句,就聽袁瑤又道:“只是我和表姐還要去給姨媽請安,就不便和兩位姨娘再話其他的了。”
“別理睬她,我這就回了娘,看她得意。”韓施巧拉着袁瑤便走。
童姨娘怒氣頓時攻心轉身便要沖過去,但張姨娘卑微地攔阻着,她到底也沒敢真上去了,最後被張姨娘半扶半推的往後罩房去。
在過了穿堂拐進夾道時,童姨娘回頭看韓施巧那陰毒的眼神,還是讓袁瑤給瞥見了。
回頭袁瑤是少不得要勸勸韓施巧的,該改改這火爆的性子了。
可曾經也正是這樣的性子,讓她們表姐妹兩性情相投了。
進了正房,韓姨媽看到自家女兒一掃前些時日的愁容,雖有餘怒未消但容光滿面的。
韓姨媽拉二人坐到身邊,故意問道:“方才在外吵鬧些什麽呢?”其實她都是知道的。
聽母親問起,韓施巧便将剛才的事告了狀,“……娘,這女人也太得意忘形了。”
韓姨媽心中早憋了氣的,“誰讓你二哥不争氣,連個功名都沒有,而你大哥明年春闱若是及第,那便入朝為官了。”
韓施巧為哥哥抱不平,指着屋裏的床榻桌椅,道:“雖說二哥哥不是讀書的料,可二哥哥有雙巧手,你看他為你打的這些個家什,那樣不是極好的。”
韓姨媽本想說有個屁用,士農工商,工匠連農都不如,但礙于在人前要文雅沒說出口,便認命般道:“也罷,等你大哥及第後耀武揚威,咱娘幾個就靠你二哥這點子手藝伏低做小的吧。”
“娘,”韓施巧長長地喚了聲,妥協了,“我答應了,我答應了,我待選還不成嗎?”
韓姨媽頓時喜笑顏開。
韓施巧又道:“可瑤哥兒說了,選秀可是過五關斬六将,想在衆多佼佼者中脫穎而出絕非易事。”
韓姨媽和鄭嬷嬷交換一眼神,心說這袁瑤果然是識趣的,這麽快便說服了韓施巧。
而韓施巧則和袁瑤頑皮地眨眼。
“只要你盡力,聽天由命也罷了。”韓姨媽雖說這麽說,但對女兒她還是很自信的。
牽起袁瑤的手,韓姨媽很是親和道:“有你在巧兒身邊勸着,我是放心的。”
“娘,給瑤哥兒收拾好房間了嗎?”韓施巧問道。
韓姨媽遲疑又為難道:“瑤哥兒可能要委屈你了。本來是要給你住西廂房的,可老爺來信說,你大表哥明年會試後就要成親了,這西廂要留給他做新房,現下家裏空餘的房子就只有菩提園了。”
“那怎麽行,”韓施巧立馬就反對,“那園子那裏是人住的。”
這菩提園袁瑤也是知道的,就在韓家的最左上角,後罩房的最邊角處。
早年是韓老太太為了吃齋念佛避清靜,而隔出的面闊三間後罩房,還在房前栽了株菩提樹,因此才叫的菩提園。
韓老太太是嫡母但非韓孟的親生,還曾對韓孟母子刻薄,所以晚年很是凄涼。在韓老太太過世後,那園子就愈發的沒人願意過去,便荒廢了。
韓姨媽讓她住那麽荒涼角落的園子,無非還是怕袁瑤和韓施巧走得太近了。
袁瑤覺得自己不過是過客遲早是要離開的,有片瓦遮頭也足夠了,便道:“只要不是破漏崩塌,再荒涼也是可以收拾出來的。而且那園子清靜,正适合我修身養性。”
“說的是。”韓姨媽連連點頭稱是,“你去準備好行李,要清那些也不過是一會子的功夫。”
“好。”袁瑤乖巧地應道。
見事情就這樣定下了,韓施巧也不好再反對了,她知道除了內院的西廂房,家中也的确沒有空餘的房舍了,總不能讓袁瑤去住二門外做客房的倒座吧。
前院的東西廂房住了大哥二哥,內院正房的西耳房住了二妹妹,後罩房面闊七間,童姨娘和張姨娘各住了兩間,餘下的三間就是菩提園的。
可爹是什麽時候寫的信回來,她怎麽不知道?韓施巧剛要問,一想又作罷了,一挽袖子自告奮勇道:“我也去幫瑤哥兒收拾房子。”
“有丫頭婆子呢,那裏需要到你們動手。”可韓姨媽勸不住韓施巧。
韓施巧拉着袁瑤往正房後的後罩房去了。
後罩房,由正房東邊的穿堂耳房進去。
站穿堂就看見了童姨娘的房間,纏着牽牛花的竹籬笆分隔開與張姨娘房前的那點空地。
童姨娘的房前種着幾株玫瑰,平日裏有耐心打理過的長得十分的好。門口的小丫頭見袁瑤她們就急急進了童姨娘的房裏。
張姨娘的房門前沒人,但依稀可見窗內坐着人在往外望。
沿着正房後牆而鋪的石板小徑,袁瑤和韓施巧沿着小徑往裏走,小徑的盡頭是一道院牆。
果然是許久沒人打理了,院牆上的瓦楞爆裂脫落,更有小野草長在了上頭。
渾圓的月洞門,緊閉的木門漆油脫落露出灰白幹裂的顏色。
不敢用力,就怕這風吹雨淋多年的門會被推倒。
門吱吱嘎嘎地開了,沒見那顆菩提樹,只有一個樹樁在角落,房前雜草叢生,雜物堆放滿院,只留一條碎石小路通往房前。
從外頭看房子倒是好的,起碼比那院牆看起來好多了,瓦楞還算齊整,門窗雖破舊,但重新糊了窗紙便是好的。
推開房門,一陣陰冷的塵土撲面而來,讓袁瑤和韓施巧嗆個不住,待到都推開了門窗通風透氣後才好受些。
這三間後罩房是闊朗的,正間是以前韓老太太的佛堂了,正面牆下的花梨木夾頭榫大平頭案上擺放着有小門可開關的檀木佛龛。
平頭案前同樣是花梨木的八仙桌,桌上一個被冷灰蓋得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香爐,桌邊兩把交椅。
到處都積了厚厚的灰,地上一踩一個腳印。
西邊的次間是老太太的寝室了,一張填漆架子床,挂着的帳紗發黃發黴發臭。靠窗下的鏡臺比那填漆床更精致些,只是不知被什麽利器刻下劃痕道道,讓人看了有些驚心。
東邊的次間就一張彌勒榻,小幾翻倒在榻上。
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別的家什了,寥落至此,再映襯上牆角的黴跡斑斑,梁上的蛛網縱橫,就跟鬼屋一般。
“不行,這怎麽能住人。”韓施巧拉着袁瑤就要走。
跟着袁瑤她們來的兩個婆子便解釋道:“大小姐是不懂的,這只要打掃過,粉刷一遍內牆,再糊好門窗便跟新的一樣了。”
袁瑤點頭,微笑道:“然後院裏再種些花草,或是在檐前搭個架子種上楓藤,到時蔭映窗紗,幾簟生涼,豈不是極好的住處了。”
韓施巧見袁瑤的笑就覺鼻頭發酸,抱着袁瑤,“既然是這般好的地方,那我也要住這,我們做伴。”
知道韓施巧在為她委曲求全難過,袁瑤讓青素青玉帶兩個婆子先出去。
袁瑤輕輕拍韓施巧的背,“這對我來說,真的已是極好的了,最起碼沒有刑罰,沒饑腸辘辘,沒朝不保夕……”
那些在闌珊坊時的遭遇,袁瑤很平靜地告訴了韓施巧。
袁瑤曾經将十三娘囚困她們的那個後院,比作煉蠱的甕真的是不為過。
那個小院是三進的,最裏面那層住的是剛拐進闌珊坊來的,賣進來的又或是被貶籍進來的,那裏就是一個集中營。
那裏是小院的最底層,在那裏被奪了羞恥之心,折了自尊心,有人不堪受辱或死了,或瘋了。
當都學會了那些讓人難以啓齒的閨房之術後,才有資格進入到中間那個院子。
學會閨房之術在闌珊坊頂多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皮肉營生,想要做那可比貴婦的花魁便要在中間那層學琴棋書畫,歌舞禮儀。
用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把自己裝裱成名門閨秀、貴婦。
那裏依然是披着優雅外衣,實則還是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地方。
而能在前面那層居住的便是個中的佼佼者,那裏最多也就住三人,将由十三娘親自教授最高超的禦男之術——六識。
所謂六識,分別是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和意識,即見、聞、嗅、嘗、感、知,又稱六情。
例如眼識,見色之是。
色之誘人并非赤*裸*裸的情*色,而是欲露不露。
倘若你有皓腕纖纖,盡可紅袖添香在旁,不管是磨墨還是鋪紙,衣袖斂起幾分皓腕若隐若現,只要掌握好分寸也能撩人心魄的。
諸如此類。
袁瑤也是經由這番落難,才知這其中也是大有“學問”的。
聽袁瑤訴說此類種種,韓施巧幾乎是泣不成聲了,沒想袁瑤竟然有這般非人的遭遇。
袁瑤卻依舊淡淡的,只道:“倘若真是心疼我,便給我多些家什來吧,這裏也太空寥了。”
韓施巧擡頭擦擦淚水,“我房裏有好多東西都是用不着的,我都搬來給你。”
此時門外傳來聲響,“哎喲,難道要讓表姑娘住這等地方嗎?這還是親外甥女呢,怎麽就這麽忍心。”能說出這種不知輕重話的人,除了童姨娘沒誰。
“是故,你要讓出你那房子給瑤哥兒,體現你的長輩慈愛之心嗎?”韓姨媽的聲音随即從園子外傳來,不待童姨娘說話又道:“既然童姨娘這般舍己為我外甥女,那我就待瑤哥兒先謝過了。”
韓施巧也想要出去嗆聲童姨娘,被袁瑤攔下了,“怎麽說她都是大表哥的親娘,鬧騰起來有傷你們兄妹情分,這些事還是由姨媽應對便成了。”後趕緊又将話扯回,“你就用心幫我收拾園子吧。”
說起這個異母的大哥,韓施巧還是敬重的。
而且韓塬瀚的性子和童姨娘完全不像,韓塬瀚內斂沉穩,不茍言笑,但處事公正。
想罷,韓施巧也不去計較了,開始計劃怎麽收拾出這屋子。
而韓姨媽的動作也是效率的,先讓人整修屋頂瓦楞,鏟除雜草,粉刷內牆,裝糊窗紙,這樣園子除了院牆,看起來也煥然一新了。
而房裏則多了書架、箱籠、琴桌、屏風、日月桌和四個紅酸枝的繡墩,多的就沒有了,但這一擺好就有了人氣的感覺。
袁瑤也沒指望韓姨媽能再給多她什麽,韓家這些年也是出項多過進項,全靠的是先人留下的資産維持着,若不是韓姨媽嫁過來後精打細算持家有道,怕也早早地敗落了。
而下人,袁瑤已有青素和青玉伺候了,韓姨媽也就給了她一個粗使的婆子。
韓施巧和她的丫鬟知秋,一起幫着袁瑤主仆幾人打掃園子。
袁瑤和韓施巧将那張已經掉漆蟲蛀的填漆床挂上淺粉的流水勾紗帳簾,那殘破的架子床也算看得過去了。
此時在擦拭佛龛的青素突然大叫了起來,“啊……”
幾人回頭,就見小佛龛內被擦拭一新的佛像竟然在綻放着黃金的光澤。
“是金的!”青玉驚訝道。
韓施巧也以為然。
倒是袁瑤一笑置之,倘若真是純金的韓姨媽又怎會任它在這一放便是多年。
雖如此說,但袁瑤每日還是少不得在佛前點上幾柱香的。
而在袁瑤搬進菩提園的當天夜裏,韓孟、韓塬瀚和韓塬海父子三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