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其實按理說,像他這樣一個卑微又怯懦的人,是不會和沈均走到這一步的。
他還記得大一下半學期的時候,某一陣子他忽然發現有一雙眼睛似乎一直在偷偷的窺視着自己,上課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甚至是下了晚課,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的時候。
他覺得有些毛骨悚然,然而悚然之後又覺得有些開心,那是有人在暗戀着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那雙眼睛的主人竟然是一個瘦小的男生。
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躲着那個男生。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是每次一碰到那道熾熱的目光,便會毫無所由地感到心慌,他不敢再去看他,卻依舊是每天坐在相同的位置上上課,到相同的餐廳坐在相同的位置上吃飯,走相同的小路回到宿舍。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好像見不到那個人的時候總歸會覺得有些失望,等真見到了,又沒來由地覺得害怕。
直到有一天,那個男孩子找上了他。
“嘿,兄弟。交個朋友怎麽樣?”
他點了點頭:“好。”
他一向都是個比較被動的人,沈均說,我們做朋友吧。
然後他們就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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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時候,他随着家人的意思去青川路上的那家必勝客餐廳吃了一頓飯。
飯桌上就只有兩個人。
他,還有一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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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很漂亮,據說現在在一家銀行裏做櫃臺職員,不是什麽高薪的職業,然而也還算體面。女孩說話的聲音很溫柔,說話的語氣也很溫柔,偶爾甜甜地笑上兩聲,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美好得像西方故事書裏最完美的淑女,溫柔、甜美。
他們的這一頓飯也是吃的相當美好,兩人不算十分投機,但也并沒有出現什麽激烈的沖突,在他心裏這就已經是最完美的約會了,兩個人太過投機了也并不好,他想,反而讓對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故意在讨好她似的。
一頓飯吃完,他開車送她回家。
下車的時候,她很開心地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你真是個标準的紳士,我很喜歡你。”她笑着說。
他也笑了:“我是個标準的紳士,而你是個最标準的淑女,我們郎才女貌,簡直就是絕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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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星期一的晚上又去看了沈均。
彼時沈均正半坐在床上吃着母親為他削好的蘋果。
沈均的母親就坐在他的床邊,看到顧真進來了,微微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顧真看見房間的一角還有一把凳子,便搬了來放在床邊坐下,當着沈均母親的面,他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得呆呆地睜着雙眼睛一味地看着沈均吃蘋果。
倒是沈母先開了口:“顧真,你也真是有心了,我們家小均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也就只有你還能常常來看看他,陪陪她。”
“阿姨,沈均是我大學裏最要好的兄弟,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顧真和沈均的家人都并不知道他們之前的事,對外他們都只稱自己是對方的好兄弟。
畢竟在這個時代,他們這樣的人是無法被世俗接受的。
顧真想,我們兩個其實也和吸血鬼沒什麽兩樣了。
他們的感情是不正常的,是和上帝的旨意相違背的,他們早已背叛了上帝,所以只能永遠墜落在地獄裏,忍受無邊無際的苦楚。
沈均一邊認真地啃着蘋果,一邊拿眼睛偷偷地瞄着顧真。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對于顧真,自然是能看一眼是一眼,以後閉了眼,便是再也看不見了。
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吻顧真時候的情形。
那天下了晚課,顧真和他并肩走着一道回宿舍去,回宿舍的路有兩條,平時他們走的一般都是大路,幾乎所有同學走的都是那條大路。
那天他突發奇想,拉着顧真非要走一回小路,小路要經過他們學校的後花園,大晚上的後花園裏一個人都沒有,黑魆魆一片。顧真開始并不願意,他也不多說話,拉上顧真就走,硬是把顧真扯上了那條陰森森的小路。
他本意只是想拉着顧真走上一段路,平日裏他們頂多只能勾肩搭背像兄弟那樣地走,兩個大男人手拉着手太奇怪了。可是今天不一樣,小路上一個人都沒有,他可以放心大膽地牽着顧真往前走,在一望無際的黑色天幕下。
他們的愛情是見不得陽光的,然而能見見月光和星光也是好的。
他們靜默地走着,走得很慢很慢,好像這樣一來就可以拖住了時間似的。可是就算是這樣,他們還是很快走到了小路的盡頭。
望着前方逐漸明亮起來的燈光,沈均也不知自己是怎麽想的,在大腦運轉起來之前就先轉過身來踮起腳尖吻了顧真。
顧真被吓了好大一跳,呆住了。
從那天以後,顧真就又開始躲着他。
他知道是自己的一時沖動讓他将這份好不容易維系起來的友情也丢失掉了。
有一點點遺憾,然而他并不後悔。
畢竟他吻到了顧真。
他想,這一個吻大概就是他和顧真這一輩子最美好的記憶了。
如果沒有後來的這一場病。
沈均在大四快要畢業的時候被檢查出來胃癌晚期。
他從小胃就不是很好,身體素質也不行,骨架不大,臉色也總是蒼白着的,看上去永遠是瘦瘦小小的一個人。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一定多病,卻未曾料到自己居然會患上這樣的絕症。
他得了絕症的事情不久以後就在他們學校傳開了。
又過了幾天,他在醫院裏再一次見到了顧真。
他睜開眼睛,看到顧真站在他的床邊,一臉難過的表情。
“沈均,我們在一起吧。”顧真對他說。
沈均知道,那是顧真在可憐他,顧真想通過自己讓他好受一點,反正自己已是一個将死之人了,絆不住他的腳步。
可是他還是覺得很高興。
顧真對他很好,真的很好。他願意欺騙自己去相信顧真是真的愛上了他。
我也愛你。
他在心裏對顧真說。
沈均終于啃完了蘋果,沈母拿了條大毛巾給他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等到一切都做完了,便對顧真點一點頭,走出去了:“你們兄弟兩個好好說會話吧,我這個大媽子就不在這裏礙手礙腳了。”
她這話說的無心,然而聽在當事的兩人耳裏,倒像是他們兩人之間存了些無法對外人道也的秘密似的。
沈均忽然感到了一種隐秘的小快樂。
顧真望着沈均日漸消瘦的身體,心裏一陣陣抽疼着難過。
他記得沈均以前并不是這個樣子的,沈均以前雖然也是瘦瘦小小的,但是他非常的活潑,簡直活潑的有些過頭,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時不時還會有點人來瘋。
可是現在的沈均就是一個蒼白無神的洋娃娃——連娃娃也算不上,至少顧真從來沒有見過瘦成這樣的娃娃。
那天,沈均趁他一個不注意,居然強吻了他,這讓他十分的措手不及,短暫的呆滞之後是一種無名的生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生氣,不就是被人吻了一下麽?又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吻一下也沒怎麽的。
可他就是很生氣,好像自己受了沈均那一個吻,就是承認了什麽結果似的。
那天他什麽都沒說,只一把大力地推開了沈均,一個人走回了宿舍,那以後他再沒有理過沈均。
三天後,在宿舍下的一個僻靜處,沈均叫住了他。
沈均看起來有些受傷,然而他還是倔強地攔在他的面前,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顧真,和我在一起吧。”
他不說話,也不看沈均。只是推開沈均,筆直地向前走去。
沈均又從後面拉住了他“顧真,我知道你也是喜歡我的。”
“我知道的。”他說,“我們在一起吧,不要去想那麽多以後的事,只是現在,只是這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們好好的一起過完。這樣也不行麽?”
他依舊是不說話,也不回頭,只是伸出了另一只空着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沈均的手,然後将他狠狠往後一推。
他聽到沈均跌坐在地上的聲音,但他還是踏着大步向着前方走去。
後面遠遠地傳來沈均不死心的叫聲:“我知道你總歸是個現實的人,我只求你一年,我們剩下的最後一年,一年也不行麽?”
他大步地走遠了,将那聲音遙遙地甩在了後面。
不行的,一年也不行的,他在心裏答道。誰知道在這一年裏我會不會真的愛上你呢?要是真的愛上了那我又要怎麽辦?
幸好我現在還沒有愛上你,他想。
這樣想着,他便覺得十分釋懷,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成熟可靠的,富有先見之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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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半年後聽說了沈均的病。
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也沒有覺得什麽,只是這一天都過的恍恍惚惚的。很多事情,明明應該是已經做了,卻仿佛什麽都沒做過似的。
那天晚上,他叫了一個大學裏的比較要好的哥們一起去學校外的一家酒吧裏喝酒。
酒吧坐落在一條頗為繁華的商業街上,當時正值晚上八九點鐘,是這酒吧裏人流最多的時候,他們坐在酒吧最靠裏的一個角落上,桌子邊上擺了一大盆的芭蕉,正好擋住了角落裏的大部分光景。
他一坐下,也不說話,只是點了一杯雞尾酒,等酒端上來了,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他那哥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事,莫名其妙被拉了來,又莫名其妙被幹晾在一邊,靜靜地低頭喝了一會兒酒,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哎,顧真,你到底是怎麽啦?別光顧着喝酒,和我說說話呗。”
顧真低着頭沉默了一陣,他的本意是想趁着今天喝酒的機會對着自己的這位哥們将一切和盤托出的。畢竟一件心事在心底裏埋藏的久了,總會覺得十分的難受,再加上今天驟然受到了這樣一個消息的刺激,這種內心的難受便愈發湧動起來,在四肢百骸裏竄來竄去,他實在是覺得受不了了,胸口一陣陣地酸疼着,他如今急于尋找一個出口,好将自己的這些情緒一股腦兒的傾倒出來。
而然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卻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去。末了,他只是淡淡吐出一句:“小浩,我喜歡的人得了絕症,就要死了。”
那哥們聽到将要死人,很是震驚了一陣,然而細看顧真的臉色,見對方也并沒有露出什麽悲痛欲絕的表情,便漸漸放下心來,對于他而言,那畢竟都是別人的事,也談不上什麽傷不傷心的,但是既然對方這樣說了,總歸是要安慰幾句的,想到這裏他連忙拉下臉來,露出了一個萬分沉痛的表情,一邊伸出手來越過桌子拍了拍顧真的肩膀,一邊說道:“愛人快要離世确實是一件非常難過的事情,我也感到很遺憾,額......不過......你也別太難過了,抓緊時間好好對她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他口中這樣說着,心裏卻在暗暗疑惑,事實上,他從來沒見顧真交過什麽女朋友,他和顧真雖然談不上形影不離的摯友,然而也算關系不錯,常常有所交集,他實在想不起來顧真究竟是在什麽時候有過了喜歡的人,然而現在顯然不是問顧真這種問題的時候,他也只得把這個疑問默默地咽回了肚子裏。
那邊顧真許久無聲,只是不停地喝着自己面前的這一杯酒,不一會兒酒杯便見了底,他沒了酒,也并沒有續杯的意思,只是低着頭,默默地在位子上坐着。
此時已經過了晚上10點,酒吧裏先前的一個古典樂隊下去了,轉而換上了一個勁爆的搖滾樂隊,那金屬質感的樂聲一響,吧裏的人們在酒精的刺激下都不由自主地開始興奮起來,紛紛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高高揮舞着雙手融入人群開始跳起舞來。
就在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顧真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話,坐在他對面的許浩沒有聽清,只得微微向前側了側身子:“啊?”
顧真忽然擡起頭來,望着對面的朋友,極其認真地說道:“你知道麽?阿浩。其實我并不愛他,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
他對面的朋友笑了:“你沒有愛過她,那你難過什麽?”
他的指尖輕輕地在酒杯邊緣上一圈圈地滑動着,表情依舊是嚴肅認真的:“因為他就要死了。”
許浩的表情也開始嚴肅起來了:“所以你并不是因為愛她所以難過,你只是在可憐她。”
沒想到顧真卻又搖了搖頭道:“不,我并不是可憐他,我是真的愛上他了。”
“阿真,你還真是自相矛盾。”許浩伸過手來,握住顧真的肩膀,輕輕拍了一拍,“你喝醉了,我們回去吧。”
“我沒醉。”顧真伸過另一手來按住了自己肩膀上的這只大掌:“我以前一直想,想我們這樣的兩個人怎麽可能在一起呢?我們都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要是将來有一天分開了,我們又該怎麽辦?我會難過,他也一定會很難過。”
“我常常遠遠地望着他,我告訴自己,這個人這輩子是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可是只要我們還在世上,總會有相見的時候......或許等到将來老了,我們兩個老頭子還能湊在一起散散步,打打牌,那也算不錯了。”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話,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慢慢爬過臉頰。那眼淚裏也仿佛是融入了剛剛喝下的酒精,劃過臉頰,一道道火辣辣的疼。
他忽然無法忍受似的抱住了自己的頭:“可是他忽然就要死了啊,怎麽、怎麽會這樣呢?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我們從來都沒有好好在一起過。可是他為什麽忽然就要死了呢?”
再過一個多鐘頭就要進入第二天了,酒吧裏的金屬搖滾與人們的尖叫歡呼聲還在繼續,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在這酒吧裏芭蕉葉掩映着的昏暗一角,一個男人隐藏在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裏,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到那黑色的影子在輕輕顫動着。
顧真靠在椅子柔軟的後背上,頭微微仰着,眼睛斜斜地望向芭蕉葉外狂歡的人群。
“你知道麽?阿浩。”他輕輕地說,“或許你今天還在這裏煩惱着一輩子,明天一輩子忽然就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