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這是一間蒼白的房間。
之所以要用蒼白這個詞,而不是什麽幹淨,或者素雅。是因為這房裏的白是一種透着沉沉死氣的白,像老人褪了色的鬓發,有一種孤寂的荒蕪。
此時正值黃昏,夕陽的餘晖像霧氣般從半開着的窗戶裏蔓延進來,照在躺在床邊的人兒身上,遠遠看去,那人形像是被籠罩進了一層昏黃的微光裏,影影綽綽,好像随時就要消失不見。
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他豎起耳朵細細地聽着,想通過鞋跟撞擊地面的聲音來判斷來人的身份,然而他聽了許久卻聽不到一絲一毫的腳步聲。
這樣聽了一陣,他忽然發覺那人已是站在了自己的床邊,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甚至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按理說,他是感覺不到這人的存在的。
可是他就是感覺到了。
憑着直覺。
顧真站在床邊,溫柔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兒。
那人的睡顏很是乖巧,臉型很小,下巴尖尖的,中間是一個俏皮的小鼻子,鼻子下,淡粉的唇瓣微微抿着,眼睛緊閉,他的睫毛并不很長,然而襯着那精致秀氣的五官,也隐約有了些許纖巧脆弱的意味。
他過去常常喜歡嘲笑沈均,笑他是一個怎麽都長不大的孩子,都多大年紀的人了,可是他永遠是那麽瘦,那麽小,也不喜歡出去運動,整日整夜地窩在房間裏看各種亂七八糟的小說。
有一次,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把奪過沈均手裏的書,對他吼道:“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要變成個名副其實的吸血鬼。”
那人笑嘻嘻地答道:“如果我有一天變成了吸血鬼,我咬的第一個人就是你,把你也變得和我一樣,以後你沒有辦法,就只好永遠和我這個唯一的同類在一起了。”
我們本來就是同類啊,他想。
他站在那裏百轉千回地想着心事,許久不說話,躺在床上的人兒卻是忍不住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哎,你倒是看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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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說着一邊就将一只手從被窩裏伸了出來,舉到他面前,佯裝不耐地揮了又揮:“雖然我知道我很帥,但你也不是第一次認識我了,不至于呆成這樣吧?”
他笑了,臉上滿是不以為然的神情,口中卻道:“是啊,我看你實在太美,簡直要魂不守舍了。”
沈均知道他那是在拐着彎子嘲諷自己,然而只因那是恭維自己的話,便假裝聽不懂對方的言外之意,腆着臉一臉開心地受用了。
顧真将一個食盒放在了床邊的桌子上,将裏面還冒着熱氣的兩素一湯慢慢端了出來,又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把一雙竹筷小心地擱在飯碗邊緣。
等到一切都置辦整齊了,他才轉過頭對着沈均說道:“快起來吃飯,我今天晚上有空,等你吃完我推你出去散散步。”
顧真和沈均是在五年前就認識了的,他們是大學同學,雖是做了四年的同窗,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在那四年裏真正的交集卻實在少得可憐,那四年的時光,都被他們在怯懦和逃避中淅淅瀝瀝地消磨光了,現在想來,也确是有點小小的遺憾。
可是終歸自己還是幸運的,沈均想,如果不是自己的這場病,大概他們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交集了。
走在醫院後面的公園裏,夏夜的晚風一道道輕煙似的飄來,雖是已在晚上,然而白日裏的熱氣尚未褪去,那風也是濕熱的,又沒有什麽力道,像電吹風的低檔風似的,不緊不慢地掃着皮膚,那熱氣從毛孔裏鑽進去,順着血管流動着,攪得人一陣一陣的悶得慌。
可是因為有顧真在,所以再怎樣的燥熱到了沈均的心裏也都是甜暖的,他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任由顧真推着他在花園的小徑中慢慢走着,四周都是寂靜的,盛夏的夜晚,又是在醫院,沒有什麽人會有這個閑情逸致冒着一身的大汗到花園裏來跑來跑去。
沈均望着小徑兩邊那黑魆魆的林子,忽然想到,那林子裏什麽都看不見,也許趁着他們稍不注意,那裏面忽然就冒出來一只吸血鬼,吸血鬼有着蒼白的僵硬的面龐和兩瓣鮮紅的嘴唇。
吸血鬼沖上來,伸出長着長長指甲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脖子,又湊過頭來咬了他一口,顧真想要救他,和吸血鬼打在了一起,慌亂中也不慎被咬了一口。他一看到顧真受傷,忽然獲得了非凡的力氣,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也沖過去加入了戰鬥。
他知道顧真不太會打架,沒關系,他會,他可以幫助顧真。
最終他們一起制服了吸血鬼,他們一起喝掉了吸血鬼的血,他記得以前在哪本小說裏看到過,初擁就是這樣子的,完成了初擁,他和顧真就是正式成為了吸血鬼了。
然後他們兩個從此就在黑暗裏相依為命一直到永遠。
他在心裏細細勾勒着那只吸血鬼的模樣,又想着顧真如果真和吸血鬼打起架來不知道又會是個什麽樣子,眼睛只一瞬不瞬地瞅着一邊的林子直瞧。他想了一陣子,自己笑了,心想你還真是長不大,每天都在想着些什麽事兒呢。
顧真見他眼珠子一動一動地盯着林子某處瞅了半天,忽然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便覺得十分莫名其妙,不由問道:“在想些什麽呢?怎麽笑得像個傻子似的。”
沈均忙側過來正了正身子,邊道:“沒什麽,真沒什麽。”然而唇邊的笑意确實始終未曾散去,他實在是覺得十分幸福,只是随便想想,卻不知怎麽的好像那幻境是真成了現實一般。
顧真走了兩步,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道“小均,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有個同學,叫謝岩的,就是整天說着将來要去當考古學家的那個?”
沈均一聽就笑了:“記得啊,謝岩那小子.......畢業以後就再沒見過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謝岩是沈均和顧真的大學同學,和他們兩個同系不同班,那時候,高高大大的謝岩簡直是他們系裏的一個異類,他修的是法律專業,然而卻又是一個狂熱的考古愛好者,還常常會有一些神神秘秘的奇思妙想。
據說他還曾經寫過一本上百萬字的盜墓小說,只不過他們系從來沒有人讀到過那部小說就是了。
謝岩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成為一名考古學家,這是他們整個系都知道的事情。大家最初也是聽聽過就算了,然而謝岩卻好似是來了認真的,他每天上課不聽,下了課也是一溜煙地沖回宿舍看他的考古著作去了,據說他曾經還背着家裏人偷偷跑到大西北去看考古隊員作業過,當然,這件事情也從來沒被人證實過就是了。
此外,他還是一個堅決的獨身主義者,沒有人知道他這個決定的由來為何,只是有一天,在一個小規模的聯誼活動上,他忽然就站起身來,大聲宣布道:“我決定了,從今天開始,我要正式成為一名獨身主義者。”說完這話,他還自以為很是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補充了一句:“怎麽樣?夠前衛吧?”
當時全場一片寂靜,這一次他們法律系的聯誼對象可是藝術學院舞蹈系的姑娘們,他這一句話算是狠狠甩了在座的小美女們一記耳光,大家面面相觑,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們一個個青白着臉,不說話。
總而言之,謝岩就是他們系裏的一個異類。
“前幾天我們系的幾個同學組織了一次小規模的同學聚會,他也去了。你知道的,他和我們班上的幾個同學關系最是要好。”顧真一邊回憶一邊慢吞吞地說道。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說起什麽來都是慢吞吞的,一幅不溫不火的模樣,他思考的慢,說話也慢,那些字眼好像都是随着他的大腦一個一個慢慢從唇縫中飄出來似的。
沈均知道他的這個特點,此時只得耐着性子追問道:“然後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顧真答道:“他現在成了一名律師了,好像是他父母的意思。”
沈均沉默了一陣,又道:“他現在過得還好麽?我記得他以前一直是希望.......”
顧真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回憶了一陣,答道:“應該還不錯吧,據說還買上名車了,律師這個職業總還是比較賺錢的。”
沈均接道:“是啊,總歸是要比什麽考古學家賺錢多了。”
“是啊......”顧真嘆了一句,轉而又道:“另外我還聽說他家裏人現在催他找女朋友催得正緊,他被吵得煩了,只得跑到外面租了間小公寓,都不敢回家了......這一點他倒還是始終不肯妥協的。”
“呵,誰知道呢?說不定再過上一年半載的,我們就可以等着收他的結婚請柬了。”沈均懶洋洋地将頭往椅背上一挨,遙遙望着黑色的天幕,輕聲說道。
“沈均,不要總是那麽悲觀。”顧真伸出手去溫柔地揉了揉視線下方那個光潔蒼白的額頭:“我看的出,謝岩對他這一點願望還是相當執着的,你看他大學四年也沒交過一個女朋友,他那樣好的條件,家裏有錢,現在又是律師,長相總也不算很差。要什麽樣的女孩子沒有,偏偏到了現在也依舊是光棍一個。人家最多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就是整天在青草地上打滾兒,壓根連花都懶得去看一眼。”
“說的也是。”沈均直起身來,不甚在意地說道:“你相信他不會結婚那就不會結吧,反正說到底,這人也和我沒有多大關系,我管他結不結婚做什麽。”
顧真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覺。
剛剛服侍沈均睡下,他還要開上大半個小時的車才回到家。此時已是深夜,他覺得自己很困,大腦明明已是昏沉沉的,卻怎麽都無法徹底入眠。
他總是想着前幾日見到謝岩時的情景,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從前倒是并不覺得他有多帥,只因他的那兩片嘴唇總是微微咧着的,永遠帶着一個傻裏傻氣的笑容,眼睛也總是微微眯着的,整個人就是一個憨頭憨腦的大高個。如今做了律師,倒是沉穩了許多,嘴唇是緊緊的抿上了,那雙細長的眼睛也被擋在了兩塊透明的鏡片之後,倒是顯出了幾分斯文的帥氣來。
那時候大家都是不信謝岩的那些所謂的夢想和獨身主義的,可是他信,他總覺得謝岩和他們大家都是不一樣的,他是個卑微慣了的人,那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固然是和他無緣的,可是謝岩身上天生就有一種驚天動地的氣質,是個永遠不會按着常理出牌的人。
“大概是他現在改變主意,忽然發現了當律師的美好之處吧。”他在心裏默默地想着:“但是獨身主義這一點大概是永遠不會變的。”他了解謝岩,知道謝岩在這一點上和他倒是同類。
謝岩是個同性戀,他也是。然而謝岩終歸和他又是不同的,他想,我是總有一天要結婚的,他大概是永遠也不會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