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是一種很不體面的哭聲。想壓抑卻壓不住,沙啞的幹嚎從喉嚨裏斷斷續續地咳出,仿佛要連着心肺也一同拽出來,毫無美感,只有讓人不敢靠近的絕望。
這是真正的哭,不是鏡頭面前惹人憐愛的梨花帶雨。
祁樂意的腳在半空懸了幾秒,無聲無息地收回。
他退到黑暗的樓梯口裏,倚着牆,有那麽半分鐘時間,都在靜靜地聽着。
想直接在這裏抽一根煙,又怕煙味傳出去,暴露這裏還有個外人存在。
今天的彩排,孟心珏組是被議論的主角。
祁樂意是得過且過,孟心珏則是重大失誤。
祁樂意沒在現場看到,是聽說的。這種傳言會流出來,說明情況确實很糟糕。據說孟心珏組連排五遍,失誤一次比一次嚴重,最後一遍孟心珏直接和隊友撞了個滿懷,險些把隊友撞出鼻血。
導師的臉當場就黑了,話說得很難聽。
回程的路上,孟心珏隊全組人都死氣沉沉,包括日常欠抽的王躍哲。
孟心珏和隊友們坐得很遠,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王躍哲則和另一個隊友一起湊到了祁樂意和蔡天驕後邊,還有四個隊友兩個一排分散着坐,一個隊伍七零八落,誰都不跟誰搭界。
團魂簡直碎成了四魂之玉。
大巴車回到宿舍樓下,就在下車時,王躍哲和兩個隊友吵了起來。
起因是看着孟心珏匆匆下車的背影後,其中一個隊友甄偉惱怒又嫌棄地說了一句:“這次跟孟心珏組隊真是算我倒黴。”
和他同坐一排的隊友黃湧溢附和:“就這樣他還要占着C位……”
甄偉:“強撐着有什麽意思,就是不退賽二公也是自取其辱……”
王躍哲本來是要和祁樂意他們一起走的,隐約聽到這嘀咕,當場忍無可忍,回頭瞪向他們:“說什麽呢?能說點人話嗎?”
這是王躍哲參加《少年派》以來第一次說如此重的話,連祁樂意都很意外。
王躍哲只是很難以置信,就在不久前,他們團還是一片其樂融融,孟心珏的隊長和C位都是他們選出來的,隊內成員水平參差不齊,孟心珏一視同仁,只要別人需要他就去輔導,誰都不落下。孟心珏也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別人情緒低落,但凡有隊員自我懷疑,他都能循循善誘地說到別人恢複自信。
那時所有隊員都表現得團魂炸裂,世界充滿love and peace,仿佛沒有什麽能影響到他們的團結友愛。
“仿佛”還真的只是“仿佛”。
兩人愕然地看了看王躍哲,甄偉也火了,“我說錯了嗎?這次二公不演砸我的姓倒過來寫!”
王躍哲:“今天沒排好就回去繼續排,有心思想着演砸,就不能再努力努力——”
甄偉:“就我們努力他媽有個屁用!”
兩人一下子劍拔弩張,車裏那一半還沒下車的人都沉默了,各懷心思地看戲。祁樂意攔到王躍哲和甄偉之間,推王躍哲下車,輕聲道:“別跟他說了。”
說再多也只是讓別人看笑話,何必呢。
王躍哲氣得眼眶都紅了,對上祁樂意的視線,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理解,心裏一團氣倏而消散,随即萎靡。
祁樂意想起雷汪那句,這是他的命,他得熬過去。
沒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有些人的深夜痛哭卻比別人來得早,來得更猛烈。
祁樂意想了想,輕手輕腳下樓,直奔王躍哲的宿舍。
幾分鐘後,王躍哲一個人摸上了天臺。
祁樂意知道自己很自作主張,如果今天在天臺哭的是他,他會恨透那個無意中偷聽到還多管閑事讓別人來安慰他的人。
少年人剛強又脆弱的自尊心接受不了這樣的憐憫。
但祁樂意偏偏是那個剛好路過的人,也是那個已經度過了年少時期的人。他就是這麽自作主張地認為,人在最脆弱最孤獨的時候,得到點善意的陪伴,總是好的。
曾經,他最脆弱最孤獨的時候,也是硬生生地熬了過來,以一股舉世無雙的悲壯和自豪感動了自己,自覺值得立一座豐碑。然而歲月拉得越長,越是從遙遠的地方回頭看,越是姍姍來遲地醒悟,如果重來一次,他真的渴望那些溫暖。
第二天王躍哲就出現了黑眼圈。他昨夜熬了半宿。在飯堂碰面時,裴敘拿他的黑眼圈打趣,祁樂意和他默契地對視一眼,沒有追問。
很快,祁樂意發現,別人那晴天一道雷劈固然要命,他這一場冬夜的綿綿細雨也不好受。
8月9日晚8點,《少年派》第四期正片上線。祁樂意看完一遍,陷入沉思。
7號宿舍全體都安靜下來,沒人敢提及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第四期正片裏,祁樂意一個鏡頭都沒有。
一個能稱之為鏡頭的畫面都沒有。
他的出現,不是給別人特寫時旁邊被剪了一半的臉,就是某個角落裏可能連頭都出了框的模糊身影。
連雷汪也不敢提,打了個電話來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祁樂意只好假裝他還沒看最新的正片,明天就是二公的正式舞臺了,他加緊排練還來不及呢。雷汪稍微安心,鼓勵他二公好好演,他現在的排名已經穩進前35,如果二公拿到加票,就是錦上添花,拿不到也沒關系,權當是又一次曝光機會。
王躍哲又大晚上地過來7號宿舍串門,東拉西扯,假裝不是為祁樂意二來。對于廣告換人一事,祁樂意始終沒主動提過,但這又不是什麽機密,拍廣告的其他練習生回來一說就全知道了,那時大家都沒太當回事,純粹地以為可能就是祁樂意還不夠火,這種糟心事誰沒遇到過幾次,習慣就好。
直到今晚第四期正片出爐,跟祁樂意比較熟的幾人都隐約嗅到了不對勁的氣息。
但沒人敢直接問,兄弟你得罪誰了。
于是幾人只好瞎幾把閑聊。沒營養地扯了一通,祁樂意忽然問:“你們為什麽想當愛豆?”
所有人都一愣,對祁樂意突然切換走心模式毫無準備。
裴敘永遠肩負着身作為隊長身先士卒的覺悟,說道:“也沒想過為什麽吧,小時候看到別人跳街舞,覺得很帥,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就也學着跳,後來學校的文藝彙演都找我上……”
從接觸街舞的那天起,他就完全沉進了這件事裏,成績本來就馬虎,這之後更是慘不忍睹,一落千丈,成功地從中游退化成了萬年墊底,一天天就跟外邊那些跳街舞的哥們混在一起。
家裏人不知道的是,裴敘瞞着他們參加過大大小小各種街舞比賽。18歲那年,成年的裴敘膽兒肥了,跟朋友偷偷出了遠門,去參加一個全國級的街舞比賽。比賽沒拿到冠軍,倒是被經紀公司勾搭了。
裴敘當時沒想太多,他喜歡跳舞,他享受舞臺,而經紀公司花錢養着他讓他天天跳舞,這就是夢想具現化的模樣。
裴敘放棄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将自己賣身給經紀公司,把他爹氣炸了肺,揚言要打斷他的狗腿。裴敘仗着經濟獨立悍然離家這幾年,跟家裏的關系很微妙,他爹還氣他胡作非為,他媽天天擔心他,兩老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得知裴敘終于要正兒八經地上電視了,《少年派》一播出就準點守在電視機旁等他露臉。
“我爸就是傲嬌,”裴敘說,“反正我想好了,不富貴不還鄉,等哪天我掙大錢了再回去看他們。”
祁樂意一愣,試探着問:“敘哥,你多久沒回家了?”
“他來了公司後就從來沒回過家。”這次顧修明替裴敘回答。
“天啊,這麽虐的嗎?”王躍哲咋舌。
“你也別說我,”裴敘看一眼顧修明,“我是不紅就要回老家打工,修明是不紅就要回去繼承家業,哎,”他深沉地嘆口氣,“咱倆同病相憐。”
祁樂意、王躍哲、蔡天驕:……寧對同病相憐是有什麽誤解。你們倆完全不在一個維度好嗎。
顧修明沒反駁裴敘的說法,不是給裴敘留面子,而是真心沒覺得這話有什麽毛病。
甚至,比起裴敘,他更不願意面對家人。
顧修明從不往外說自己的家學淵源,架不住被熱心網民們扒了個底朝天。他祖父是宗師級古筝演奏家,祖母年輕時是名震一時的首席芭蕾舞演員。到了他爸這一代,在方向上叛逆了一下,跑去學了小提琴,舉辦過世界巡演獨奏會,母親則成了鋼琴教師。
前兩輩再怎麽各玩各的,也都還在古典藝術的範圍裏打轉,再到顧修明這一代,祖父祖母父親母親耳濡目染給他傳授的一身功夫,他居然跑去娛樂圈當一個天天在臺上變着法子逗粉絲開心的所謂愛豆……名曰偶像,實為媚俗,全家上下看着他的目光裏都只剩下倆字:堕落。
幾乎所有人都羨慕顧修明有這麽優越的家庭背景,顧修明不願解釋,往往只無奈一笑。其他隊友的父母無不是懷着望子成龍的心态送兒子出來打拼,最能與顧修明感同身受的,确實只有裴敘。
王躍哲一臉不忍地看着這對難兄難弟,像極了“我只是想來磕糖的為什麽突然給我發刀子”的無辜吃瓜群衆委屈的模樣。
“小王,你呢?”裴敘問。
“我就是——想當愛豆啊。”王躍哲說,“有那麽多小粉絲兒喜歡自己,多開心啊。”
裴敘、顧修明、祁樂意、蔡天驕:“……”
無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