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無從追溯的緣分
【五十五】
低沉溫柔的歌聲在太宰耳邊回蕩着,斷斷續續但是無比輕柔。
眼前一片星星點點,在狂風的吹拂下,太宰的身體近乎于凍僵,他的聲帶已經不能發出絲毫的聲響。
暖液就在他的馬甲口袋裏,太宰動動手指都能感受到鑽心的疼痛,白鯨實驗室的安保一定已經發現了他,在更多的血液從掌心流走之前,他必須要快速注射暖液才有一線生機。
胧月夜的歌聲還在耳邊唱響,那是他十年苦苦追尋,縱使相逢應不識的月光。
織田作抱起他之前,太宰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地球就這麽大,無論如何他也要傳達出去這份感情,比愛情更高潔比生命更值得珍惜,給了太宰見證無數悲傷也會走向光明的勇氣。
太宰咬咬牙,強行轉動手臂拿出針頭對準大腿上的靜脈注射進去。
灼燒感随着過于猛烈的藥性幾乎吞噬了太宰的全部感官,他好像是在痛苦中呻吟又好像沒有,眼前一片血紅色,那是暖液起作用,加快血液循環的結果。
〈快醒醒,不能睡在這裏,很危險!〉
太宰意識到這個聲音是從自己兩點鐘方向五米左右的位置發出的,如果那裏有人,發聲裝置會被破壞,剛剛經歷過強風,太宰的視力還沒有恢複,但這也許是十年裏,織田作第一次認真看着他。
在這個時候,太宰不是受傷的孩子,不是合作組織的參謀官,織田作只是看着一個原原本本的他而已。
太宰顧不得還沒有恢複知覺的小腿,快速翻滾過去把那發聲的設備握在手裏。那個發聲設備摸上去是個手機,諾基亞流線型按鍵款,十年前的風格,重量上也和太宰在西點軍校學到的知識十分吻合。
〈聽得到麽,你先不要說話,如果能聽得見我說話就不要觸碰手機上的按鍵〉
太宰笑了笑,他現在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受到遠處紅外線掃描儀正在移動。他的身體并未完全恢複,一旦被追捕就無法逃脫。
〈你現在身處被紅外線掃描的區域,它的移動并不難理解,只是呈現方格移動,形狀随機不固定,把生存空間想象成是奇門遁甲術拼湊的一個小盒子,跟随它來移動就沒有問題〉
太宰狠狠用拳頭敲擊了一下地面,他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可以敲擊發聲的硬物。小腿還沒有恢複知覺,貿然剁腳會有殘疾的風險,而這個手機是聽到織田作聲音唯一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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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回聲定位,太宰判斷出自己所在的走廊是寬三米,高兩米,喇叭形的回廊,熟悉這個通過方式的人一定不會觸發警報。
織田作的提示就到此為止,太宰仔細思考着,對方一定是認為這就已經足夠他找到前行的道路,而織田作本人進入的方式對他來說沒有絲毫的參考價值。
奇門遁甲術,太宰曾經在社長福澤谕吉那裏學到過,并沒有深入研究,只是調兵遣将而已。
社長曾告訴太宰,他的奇門遁甲術是夏目老師教導的,最高境界完全可以預測未來,但是其本質源于感性思維,發展過程中綜合運用了形象、比類取象的聯想,以及觀物取象的直觀思維,類聚群分的邏輯思維和極數通變的象數思維。
潛入白鯨實驗室的太宰和織田作在機關的嚴重并無太多分別,可是一味沿着織田作走過的路再走一次就必死無疑,太宰必須自己尋找到逃出生天的道路,萬事萬物只有尋找到區別才能找到真正的客觀規律。
紅外線的聲音越來越近,太宰的頭都要炸開,全身血液彙聚在心口。如果再找不出道路,他的任務必然失敗。
突然,太宰意識到,織田作不能幫助他,是因為兩個人進入實驗室的最大差別在于時間!
太宰進入白鯨實驗室的時間,大概是上午十點半,節氣在芒種到夏至,根據此推出在幹支計算法中必須用周易推演的陽遁八局。
頭腦中快速排好天盤三奇六儀,用這種方式确定好周圍的八個方向。現在的時間大概為上午十點半即巳時,方向為預測的六宮,對應神盤六合,只需要朝着那個方向走,就不會觸碰到機關。
太宰眉頭緊鎖,他并不能确認現在有沒有到十一點,因為十一點之後的時間就是午時,幾分鐘就決定了他的生死。
織田作沒有絲毫的提醒,太宰又看不見也不能發聲,實在是無法通過時間去計算安全的方位,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牢牢記住最初的方位。
紅外線大概還有三十秒就到達太宰所處的區域,失去了所有感官的太宰無法通過太陽方位判斷時間。
三十秒內,他需要确定時間并計算出方位。
突然,白鯨實驗室內報時的鐘聲響起——現在是東京時間的十一點。
午時已到!
【五十六】
奇門遁甲術最可怕的一點在于易學難精。
太宰的頭腦快速反應,這個起源于中國的古老科學,究竟會不會用北京時間計算,根據全球時間計算法,東京時間和北京時間剛好相差一個小時,巳時計算和午時計算得出來的方向剛好相反。
還有十五秒,太宰必須很快做出選擇。
織田作其人從未踏足過位于東亞那片遼闊的土地,他的奇門遁甲術又是師承于誰就不得而知。太宰絕不敢輕易認為織田作也是社長的弟子,如果有他們相交甚篤的線索,太宰都不會錯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他曾把大阪翻了個遍,甚至連織田作本人留下的學生筆記都翻看過,一手漂亮的書法,寫過生死也寫過愛情,隔着一紙書頁了解到的織田作,給自己起了無數個筆名,不會為了學習某項技能而前往未知的國度。
太宰從七點鐘方向往回走,只能用手肘撐地艱難爬行。大腿內側的肌肉已經恢複了部分知覺,酸脹疼痛逐漸襲來。
距離紅外線掃描儀僅有五秒鐘,太宰強忍着疼痛站起身。不出意外,這個紅外線是熱感應掃描儀,而太宰的雙腿已經凍到僵硬,不會被機器識別,但是代價太大了。
他本可以失敗被抓獲審判,至少能活着等到亂步先生的救援,但是織田作就在這裏,他一輩子站不起來也沒關系,只要能說出謝謝,能幫上織田作分毫也不枉他人間十年尋尋覓覓。
太宰順利通過,紅外線沒有任何反應。太宰緩緩跪倒,趴下,眼前一片漆黑的情況下他最怕聽到膝蓋以下斷裂的聲音,最怕那雙凍硬的小腿徹底脫離他的身體。
〈通過了就好,不要怕,前面是客機部分,找到正确的位置就能潛入下層的貨倉。我就在貨倉位置等你,這是全息影像,一定要注意觀察細微的現象。如果你身體不舒服,可以在這裏稍作休息。〉
太宰心道,織田作就在這裏,他怎麽可能停下來休息。十年前因為身體極端不适,只是睡了一個懶覺就再沒見過他,一個月前的黑手黨酒會上同樣因為想去休息沒有久留,直接導致織田作和自己相逢不相認。
他不敢再停下了。
太宰的視力沒有完全恢複的時候,全息影像沒有意義,現在的太宰沒有任何形象可言。人在見自己執念的時候,都希望自己擁有潇灑美麗的姿态。但是太宰每次見到織田作都是丢盔卸甲狼狽不堪,少年心有不甘。
如果他和織田作未來的時間很長,太宰一定會去努力鍛煉身體,再拉上與謝野醫生替他選一些帥氣的衣服。然後站在織田作的面前告訴他,你當年救下來的那個孩子現在過得很幸福,這都多虧了織田作,是織田作把幸福和未來給了我。
一方面是急于被兄長和朋友誇耀的心情,另一方面又怕搞錯了任務再被織田作搭救,太宰開始在一片黑暗中尋找解決辦法。
一聲巨響自四面八方傳來,太宰可以肯定這就是從立體音響設備裏發出的,因為太宰手裏的手機帶着滋滋的電流聲。
太宰當年在西點軍校上學,蓋着被子偷偷玩手機,就曾經被老式手機和錄音機組合的設備發現,被教育了很久以後再也不敢輕舉妄動,而今幫了自己一把。
少年趴伏在地上仔細思考,這究竟是在什麽情況下的爆炸聲響,這個房間的氣溫已經在50℃以上,太宰不得不在身體脫水之前,尋找到求生方法。
哔哔啵啵的燃燒聲還在耳邊回響,太宰意識到他正置身于某個大範圍燃油燃燒的環境中,從巨響聲開始,到劇烈燃燒不過十幾秒時間。這樣的燃燒速度在普通的房屋不能做到,有遠處呼呼的風聲響起,發生燃燒的地點就一定不是密閉環境。
轟鳴聲,嘶吼聲以及紛至沓來的嘶吼聲夾在其中。太宰置身于這樣的環境裏,死亡的恐懼裹挾着他的意識,亂步先生曾經告訴過他,人會發抖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而是身體在渴望着生存。
汗水幾乎浸濕全身,太宰只能勉強維持躺倒的姿态,剛剛嚴重凍傷的身體如果不抓緊時間思考,一旦發生腦水腫的症狀,即将到來的全身電解質失衡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完好的器官,最壞的打算就是必須趕在死亡之前,把所有的資料傳給已經進入駕駛室的鏡花。
【五十七】
太宰高速思考着,他想要找到答案并不需要看完這段全息影像,災難的哭喊聲出現得過于突兀,婦女兒童的哭喊聲比男子的嘶吼晚了将近十秒才出現,說明災難發生之時人群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男子在爆炸之前的舉動完全被掐斷,太宰茫然地摸索着,他的眼睛還是完全不能睜開,只能仔細去傾聽哭喊聲裏究竟是哪種語言,仍舊一無所獲,英語,德語……
太宰仔細聆聽,事故大概率可能為空難、車禍一類,他還是無法确認這究竟是哪一起事故。突然,一個極其細微的翻動鐵皮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塊鐵皮一定非常大,聲音沉悶,鎳金屬和鉻金屬在周邊的大量使用,增加韌性,所以在風中沒有撕裂,這樣的材質在飛機中以大型客機和貨運飛機為主,其中的空難不勝枚舉,但是聲音不對。
引擎只爆炸了一次發出巨響,一共四個引擎的飛機怎麽會有如此不分先後的爆炸?答案是飛機在發生空難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個引擎。
液壓系統損毀後的氣體洩露的聲音也沒有出現,太宰幾乎是可以确定這起大災難,就是發生在1992年的以色列航空空難,飛機失去一側的兩個引擎,液壓系統導致控制器失靈,最後撞向居民樓的事故。
找到這起事件核心點的位置,就能找到通向貨倉的方法。
太宰的腿仿佛恢複了一些知覺,靴子緊緊裹在腳上無法脫下,水腫已經開始。太宰深吸一口氣,怕是又要麻煩與謝野醫生了,說不定亂步先生還要打他。
以色列航空出事的飛機,直接墜毀在荷蘭的拜耳摩爾區。那是一架大型波音747,绫辻行人曾經告訴過太宰,三號引擎出現金屬疲勞是事故的最終原因,但機艙內是否存在非法移民,就不得而知了。
太宰快速移動到房間的右側,那裏有一個全息投影的巨大鍵盤,地面開始沉降,太宰知道自己離織田作不遠了。
飛機的貨艙區應該是很冷的,太宰的心口處有些微微顫抖,這附近只要有人,太宰就一定能感覺到。
老式手機裏,織田作不再說話了,太宰附耳聽過去,現在他失去了引導,不知該何去何從,茫然的在貨艙中移動。
織田作,我來了,你說話啊。太宰的聲帶已經不能發聲,他急切地搖晃着手機。
手機裏傳來胧月夜的歌聲。
太宰徹底愣住了,他面如死灰地趴在地上,這歌聲和太宰剛剛進入白鯨實驗室,把他喚醒的搖籃曲一模一樣,聲波頻率并無半點分別。
這是織田作早就已經錄好的聲音,他又一次撲了個空,為了這點任性還冒着偵探社暴露的風險。冷靜下來以後太宰決定相信鏡花,他獨自一人去尋找可能被關押在這裏的藤岡未咲。
現在,白鯨實驗室不會墜毀,太宰只需要輔助鏡花将白鯨實驗室帶回到成田機場。
鏡花進入白鯨實驗室的時候直接走的是輸油通道,和飛機控制室之間只有一牆之隔。鏡花在機械操作方面一直是一等一的天才,太宰不應該擔心,那是個第一次摸方向盤就能完美倒車入庫的天才少女。
藤岡未咲可能在哪裏,太宰看不見,只能緩緩挪動。他撞到了某個玻璃罩,上面有一個金屬凹槽,大概是太宰手裏手機的大小。
鬼使神差地,太宰把手機放了進去。一陣氣體流動的聲音傳來,像是醫院氧氣瓶泵出的嘶嘶聲,和毒氣室實驗室四面八方湧進來的氣體聲完全不一樣。
太宰勉強的睜開眼睛,視線極其模糊,但是能感受到,這裏有好多人站着,只是沒有呼吸和心跳,在昏暗的貨艙格外瘆人。
胧月夜的歌聲結束,一個艙門打開,其中一個帶着冷氣的高大男子狠狠砸在地上,太宰伸手去抓,模糊的視線裏,那人距離他的指尖只有一寸。
這一定是織田作,太宰按捺住心頭的狂喜,他一定還有救,只是凍僵了而已,一定還有救。
被液氮凍住了而已,一定還有救的,他需要去醫院,去醫院就好了。
一只螞蟻從織田作慘敗的眼球上爬過,被冰凍在上面動彈不得。太宰像是被燙傷了一樣縮回指尖。
如果他早一點,是不是還有可能,還有可能見到活着的織田作,如果不是自己貪圖搖籃曲,如果他不怕身體殘疾沒有那麽多虛榮心。
他是不是就可以早一點把手機插進凹槽,讓那位搭救過自己的織田作不至于被冰封在這裏天人永隔,他們的緣分是不是就還會開始。
也許緣分不會再開始了,織田作的小指斷了,連神明都無法為他們系上紅線。
“我又害死你了……”太宰把自己縮成一團,“織田作。”
沒有人能回答他,太宰沒說出口的謝謝和對不起,織田作都已經聽不到了。他的執念糾纏了對方十年,尋尋覓覓不得善終。
織田作的手裏捏着一張紙條,太宰小心翼翼将它抽出來,生怕自己紅腫化膿的手指弄髒了他一生的執念。
信裏提到他希望回到橫濱,也沒有怨恨過森鷗外的背叛。在能振興黑手黨的小參謀和殺手之間,森鷗外的選擇是正确的。織田作還希望Mimic可以洗清冤屈回到祖國,再也不是戰場亡魂。
太宰看了三遍又讀三遍,信裏對太宰的未來只字未提。
“原來……你叫織田作之助。”太宰呆坐在地上,他在神社祈福寫錯了名字,連一點緣分都沒能求到。
原來當年是苦苦追尋他的自己,讓森鷗外起了殺心,間接導致織田作多年來流離失所成為Mimic的殺手亡魂,連名字都不被人知曉。
是自己害得他颠沛流離受盡苦楚,也是自己害得他不能魂歸故裏。
“我陪你上路,你會不會嫌我讨厭……”太宰手裏攥着那封信,他沒有資格再追着織田作,他的心願就是太宰的理想。
太宰用十年的光陰毀了織田作的一生,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心願成了執念,百年後誰又能記得這場刻骨銘心的絕望?
無數個小玻璃罩一點點打開,失去生命的人們狠狠砸在地上,其中有藤岡未咲也有許多人的丈夫、妻子、兒女、父母,失去的生命再也沒能挽救。
突然,飛機外側的鐵皮剝落下來,失去了支撐的屍體在大氣壓力的作用下從飛機掉落。太宰用手肘死死鈎住織田作的肩膀,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織田作滑落出去,即将墜落在東京灣。
“如果你要回到大海……”太宰突然嘶吼出聲,“別丢下我!”
這算不上殉情,對方根本不知道自己何許人也,也許還心存怨恨,但是太宰已經本能地伸出了手。
懷表從口袋裏滑出去,太宰想着那張雙人床。對不起,費佳,我來不及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