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夢裏的歌聲
【四十】
太宰閉上眼睛。
防彈玻璃組成的實驗室被國木田狠狠踢開,玻璃碎片飛濺,國木田小心留意,盡可能沒讓碎玻璃弄傷太宰。
“還好吧?”太宰看了一眼剛剛經歷過致幻劑和神秘藥物的生死搭檔,“這可夠受了。”
國木田擦了擦流血的臉頰道:“沒關系,毀掉這個基地的力量綽綽有餘。”
Q哆嗦着不斷後退,一個孩子的力量和反應速度,他在看到國木田爆發肌肉力量的時候就已經恐懼到崩潰,被太宰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跑不掉了。”太宰死死扣住孩子的手腕。
砰——
一聲槍響,剛好打在孩子手裏的玩偶上,國木田條件反射地把太宰按倒在地,聽聲音這位狙擊手的距離十分遙遠,甚至完全無法推測出他所在的位置。
這位狙擊手會是西格瑪麽?太宰快速思考,孩子趁機掙脫,把一個針頭狠狠紮在太宰的手背上。
槍聲響起,腥甜的氣息在太宰的頭頂蔓延開,粘膩、潮濕、冰冷。
死亡的威脅緊緊包裹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陰冷恐怖的地下室。保護者國木田的氣息卻是堅不可摧的松柏和安息香,不是太宰心之所向的純淨冰雪。
“別怕,”國木田死死箍住太宰的肩膀,把他護在自己身下,“那個人槍法不怎麽樣,打不到你這個禍害。不過非常抱歉,我沒能抓住那個孩子,讓他跑了。”
第二槍的子彈打穿了國木田的手掌,鮮血汩汩流淌,濕潤了太宰的頭頂,他的生死搭檔在太宰被針頭襲擊的一瞬間抓住了那個孩子,狙擊手放棄了瞄準太宰的手。
“他槍法絕不是不怎麽樣,”太宰慢慢爬起來,“你看那個孩子,生死關頭都不忘記帶走那個玩偶,尤其是被槍擊過的玩偶,正常的孩子怎麽會去碰?而且那第一槍打在玩偶身上,說明玩偶本身的價值比Q的要大。”
國木田沒有深究,那個孩子也許認識太宰。現在組合組織的人已經分成四部分,雇傭兵金發青年和邋遢男人,和正在進行氣體毒性實驗的Q,以及遠處的狙擊手,還有獨立行動的愛倫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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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你在發抖。”國木田拿出手帕給自己的手掌止血,他是身體健康的青年,貫穿槍傷對他來說也只是疼痛感,而太宰剛剛經歷過長時間昏迷又長途跋涉,難免臉色蒼白。
為了混進去解救國木田,太宰穿着防護服,但是被玻璃碎片劃破,帶有致幻作用的毒性氣體被少量吸入,太宰的視覺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國木田想把胸口有槍傷的搭檔帶出去,選擇了抱孩子的方式,讓他靠在自己肩上,輕輕用力托住大腿,輕巧地跳出實驗區。
如果是太宰,就一定會在進入之前準備好三種以上的逃離方式。
太宰在疲憊中陷入了難以自拔的夢境。
夢境裏,幼年費佳的容貌出現在他的眼前,兩人十指相扣的并肩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費佳大大的眼睛不斷滲出淚水。
“我們為什麽要活在這樣的世界裏……”年幼的費佳看着太宰,“如果我們都活下來,我要重新建立一個沒有邪惡的世界,我們……”
太宰記得,那時候自己用一個吻堵住了他的唇瓣,兩個人都那樣冰冷,他們用和威尼斯的海水差不多的體溫抵死纏綿,沒有止痛劑的情況下,太宰用這種方式強迫費佳呼吸。
然後一個冷漠的聲音告訴他們,費佳已經被注射了短時間內破壞記憶的藥物,太宰一定會被費佳遺忘。
費佳紫水晶一樣的高亮瞳仁,矜貴而剔透,他貪婪地呼吸着太宰的氣息,直到抑制不住困倦沉沉睡去,還在讨要一個親吻。
在那之後,太宰的肚子裏像是少了很多東西,輕飄飄的,肚子有點餓又像是靈魂留在了費佳的身邊,體溫流失無可避免。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下去了。
太宰突然想起愛倫坡,如果說世上還有至親,竟然只剩下關系最遠的兄長。
孩童已經睜不開眼睛,打算就此離去,卻被溫熱的體溫熨貼在懷裏,一個低沉的聲音道:“睡吧。”
“我想聽……”太宰也不知道自己想聽什麽,只覺得大哥哥嗓音低沉溫柔又悅耳,他想要留住這份陌生的溫暖。
低沉的歌聲飄過耳邊。
“黃花田裏夕陽薄,遠望山端暮霞深,春風和煦望天際,夕月高挂暗香淺,鄉間燈火林中色,田間小路行路人,蛙鳴聲聲鐘響徹,盡染晚霞胧月夜……”
那時候的太宰已經熟練掌握英文和俄文,從未聽過日語,只覺得婉轉溫情,唱了一遍又一遍,太宰死死銘記于心,身體恢複了一點就迫不及待找了一位日本老人,原腔調地唱給他聽。
那個不知名的大哥哥,就用堅硬溫暖的懷抱把他沒能訴說的恩情帶去了日本。
老人告訴他,這位大哥哥的故鄉一定是大阪。
從此太宰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的故鄉。
日本,大阪,胧月夜,一生一世的搖籃曲。
【四十一】
經過一天的波折,作為委托人的見崎鳴終于坐在了偵探社的沙發上。
只不過接待她的只有與謝野醫生一人,國木田和太宰失去聯系,谷崎兄妹在醫院照顧春野绮羅子,中島敦一本正經坐在裏屋盯着鏡花和賢治寫作業,兩個多動症孩子一會兒就要吃要喝,作業也沒寫完。
“真懷念啊,”見崎鳴笑道,“每個青春期的孩子都得這麽催着才學習。”
“鳴,如果你不完全說明自己的身份,我們真的不好出手,”與謝野醫生對見崎鳴沒有絲毫的排斥,“你只說你們姐妹是绫辻行人的手下,可是我想知道的是見崎鳴和藤岡未咲,不是你的職業。”
見崎鳴嘆了口氣,把一側的頭發掖到耳後,燈光下疲憊而妩媚的臉,“我是個中國人,今年已經二十幾歲了,小時候走失,被一個十惡不赦的犯人綁架,後來……”
“不想說沒關系的……”與謝野醫生知道戳了傷疤,起身去茶水間做奶茶,“加芋圓,珍珠,紅豆,仙草,布丁……”
屋裏的中島敦心道這是奶茶還是八寶粥,鏡花的眼睛就已經完全不在作業本上了。
“謝謝!”見崎鳴捧着一個滅火器那麽大的奶茶杯,滋溜溜一口氣就喝完了一半。
與謝野醫生對她的好感又上了一層,好女人就應該不矯情,不浪費糧食。
見崎鳴的故事繼續說了下去。
她本來是一位天才少女,擁有絕佳的計算和反應能力,年幼的見崎鳴知道,父母經常出差是因為從事着正義又危險的職業。
可是這份危險終究還是引火上身。她在十二歲那年被鐵鏈牢牢鎖住扔進深山,這一生絕無活着回家的可能。她裝作精神失常暗中蟄伏四年,趁着村裏搭建新房的機會滾落山崖,被前來追捕的人家發現的時候,她的眼神幹淨得像是失去了全部記憶,爸爸媽媽喊得親熱。
十六歲的姑娘硬生生折斷了自己的腳取下鐵鏈,眼見再沒有逃跑的可能,那家人也就不再拴着她。靠着美貌和催眠誘導的絕對能力,曾經的天才少女終于在業火中複仇。
她忍住疼痛一聲不吭,在山溝的溪水後面躺了三天三夜,靠着北極星指引,晝伏夜出跋涉兩個月找到一個中等城市,尋求到盡心盡力的幫助返回家中,得知母親早已不知所蹤,父親得知自己痛失妻女的消息後也意外身亡。
已經殘疾的女孩子成為無助的孤魂,可是茫茫人海到哪裏去尋找毀掉她幸福的仇人。
迫不得已,她選擇了用絕對的頭腦分析并提前暴露京都的地下勢力的動向,将自己置于危險境地,祈求用借刀殺人的方法報仇雪恨。
太多的好心人為她捐款捐物提供工作,十六歲女孩的生活不算艱難,但是這樣美好的國度總要有人守護,她下定決心踏上父母走過的路,以正義之心背上罪孽也要懲罰罪惡。
為了更多的孩子平安幸福,為了更多家庭免受無妄之災,父母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支持她,這片土地上,不該有膽小怕生明哲保身的人。
直到一個抱着布娃娃的俊美青年出現在她面前。
“這種情況還能逃出生天,你可不是普通人,”青年半蹲下,“我叫绫辻行人,你要不要做我的忠實手下,跟我去日本,我幫你複仇。”
她咬咬嘴唇,輕聲道:“以後我就要無視規則,背叛我的信仰麽?我相信人們的法度,不希望我們的殺人行徑成為另一種規則……”
绫辻行人笑了,他欣賞這個聰明過頭的姑娘,用清朗的聲線道:“我們只是死刑的執行人,世界的運轉不能依靠畏懼,而是共同的道德,我們不會破壞人類的尊嚴。”
布娃娃被交到她的手上,從今以後,世上沒有死裏逃生的天才少女,只有死刑執行人見崎鳴。
“可我是個……”見崎鳴看了看自己的拐杖。
俊美青年單膝跪地,輕輕親吻了見崎鳴空蕩蕩的褲腳。
“你是受害者,可以不完美,但是不被複仇迷失方向的人,比天生健全的人更加堅強。”
見崎鳴作為绫辻行人的手下拼命學習,直到“被詛咒的人偶”名號傳遍绫辻行人能影響到的所有地方。
故事才講到一半,與謝野醫生已經是忍不住抽泣,眼前這個堅強的女性值得尊敬。
鏡花也忍不住湊過來道:“那藤岡未咲呢?”
“我頭腦的确還好,只是有拖延症,”見崎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家恩師嫌棄我,加上我和恩師在家大眼瞪小眼無聊。恩師正在煩惱的時候,有個人說自己欠了人情可以幫忙,恩師就拿我的基因克隆了妹妹出來,可是我和妹妹去執行任務的時候,妹妹被組合組織的人抓去了白鯨實驗室。”
“可惡!鳴姐姐放心,我們一定把未咲救出來。”鏡花想到自己孤獨的身世,想到現在痛苦不已的見崎鳴,“這樣的話就成了唯一的親人和不可磨滅的羁絆,如果我也能有妹妹,也一定會珍惜她。”
“當年……那位幫忙交涉讓未咲出生的人,好像叫坂口安吾。”
鏡花的茶杯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四十二】
“再睡會兒吧,”國木田在山路上慢慢地走,“還有兩個小時才能回到偵探社。”
太宰一臉尴尬,偵探社親媽國木田不知道從哪弄到了被子,把太宰軟軟包裹在裏面扛着走,他睡得香甜,一時居然沒有察覺。
“前輩摸清楚了?”太宰伸出手抱住國木田的脖子方便他使力,嫌棄走路太累,搭檔還年輕,多活動活動比較好。
國木田點點頭道:“這個實驗室功能非常齊全,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建在箱根山上,一定是拿到了許可證,特務課的高層可能被利用了,我們得及時阻止這個不法實驗,同時追捕那個孩子。事情千頭萬緒,先封鎖實驗室比較好。”
太宰在夜風裏哆嗦了一下道:“國木田前輩,你一直這樣正直是會出事的,偵探社存在灰色地帶,公職機關當然也有,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一個星期之前在查炸彈案件的時候,發現箱根山上大興土木,怎麽會沒有人發現?”
當時可能有火藥的位置一共有三個,其中一個就是開山鑿石的箱根山,Q冒充軍警,綁架國木田的隐蔽實驗室。
“整個實驗室都是防彈玻璃和花崗岩組成,”太宰捧起國木田受傷的手,“如果不是貫穿傷下方岩石堅硬,您的手會被子彈炸裂的碎片弄傷,可是沒有二次傷害,這麽大的工程,特務課沒理由不知道。”
太宰從國木田的兜裏掏出一個工具剪,忍痛拔掉費奧多爾放在他舌頭上的竊聽器,一時鮮血淋漓。
太宰随便拿塊棉花堵住,示意不用裝了,繼續說。
國木田道:“裏面人去樓空,所有實驗室扔個炸彈進去就會一起消失,會不會……是公職機關特務課的實驗室?”
太宰搖搖頭道:“情況沒那麽糟糕,特務課不存在槍法這麽好的人,據我所知的公職機關特務課,槍法最好的人是坂口安吾,可他戴眼鏡,□□的後坐力足夠他被眼鏡的玻璃碎片紮瞎,不會那麽黑暗,還是組合組織在搗鬼。”
當然,獨一無二的神槍手應當是西格瑪,太宰摸了摸費佳送給他的懷表,那顆苦肉計的子彈剛好擊中懷表的中心,分毫不差。
只不過……太宰眯着眼睛看夜空下黑壓壓的箱根山,國木田走的很穩,張牙舞爪的樹木都在一點點遠去,只有月亮孤注一擲地跟上來。
公職機關特務課,橫濱權力機關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主導輿論走向,制定規則懲治罪惡,協調表世界和裏世界的關系,保護公信力。
他們做出妥協和讓步,一定是被威脅,而真正能威脅到公職機關特務課的,只有民情民意。
橫濱是所有橫濱人的家,一定是某個情報被掌握在組合組織的手裏,所以他們才敢大大方方地在此進行實驗,而這個情報一旦洩露給民衆,會動搖橫濱的根本。
太宰揉揉太陽穴,見崎鳴應該已經在偵探社了,他和愛倫坡加上見崎鳴,排除橫濱的這個隐患不成問題。
不對!如果是這樣,那麽威脅條件加上必須送還見崎鳴的妹妹,整個橫濱都會被特務課動員進行抓捕,見崎鳴還是處于危險狀态!
太宰快速思考,所有外派的社員應該都不會洩露消息給軍警。
除了一個人。
既不是偵探社成員,又和軍警關系匪淺的佐佐城槍下幸存者田口六藏。
“快告知社長,帶上見崎鳴,所有人一起去晚香堂避難!”太宰從被子裏掙脫出去,“我去找坂口安吾……”
他沒走幾步,就蹒跚着差點摔倒在地。
與此同時,偵探社的鏡花面如死灰。
她正是被坂口安吾送進港口黑手黨,在進入偵探社之前,一直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
一夜之間父母雙亡,突如其來告知消息的坂口安吾逃命一樣抱着她送去港口黑手黨,甚至不惜跪在地上懇求黑手黨首領收留她,年幼的鏡花一直搞不清周圍人的行為。
直到進入武裝偵探社,大家都那樣坦誠地對她微笑。
鏡花一定會守護好這個不需要理由也能幸福快樂的家。
太宰被國木田扶起來道:“這副身體還亂動,你在想什麽!”
“想西伯利亞的雪,”太宰茫然道,“最好還有搖籃曲,好像叫《胧月夜》。”
國木田嘆了口氣,認命地輕聲哼唱着。
太宰心想國木田肯定是跑調了,但是國木田興奮地說自己當年唱這首歌被錄音師收進兒歌藍光碟,最新版的原唱就是他。
胧月夜……如果是費佳唱起來會是什麽感覺?
太宰想,天人五衰二把手唱搖籃曲,那應該不是胧月夜,而是狂風暴雪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