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門柳(壹)
禦林園是開國皇帝在出征前在柳氏本家種下的,柳氏本是皇族,而在幾百年動蕩歷史的琢磨下,此時的柳氏逐漸逐漸卻又分支成旁系了。
禦林園中的柳樹,少說的也有三百年壽命,多則不計。若不是這片林子還在柳家種着,如同開國宗皇親臨,否則柳家可能早已被抄家了。
而柳家的這一切,全被秦王世子燒了。
柳追影取了幾本書,包了紙筆,便去了後山,遵聖旨,禁閉思過,除卻每日送飯的仆從,身邊也沒個小厮,可以說是無人問津。
某日柳追影忽然一顫,放下手中的書,環顧着四周。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時而會聽見一陣又一陣子的微弱的聲音,像是在哭喊,又有火星炸開那般的聲音,還有像潑水的聲音。
他有些不安,起身來順着窗子向外看去,本應是滿山柳樹山林,正該在初春此時冒出綠意——此刻卻全變成了焦黑。在遠遠接天的地方,也是沒有一點綠意。
他又聽見那些聲音——仿佛是來自那些被燒死的柳樹,嗚咽聲,哭喊聲,謾罵聲,一聲不落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可是這滿山園林,全被燒了個一幹二淨,怕是沒有一株活下來的柳樹了。
明明安靜得很,什麽聲音都沒有。
柳追影坐在窗邊,腦內茫茫然,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不過以往也是這樣的,除去多幾個仆人,有幾道好菜,多買些書——沒有人尋他,沒有事情做,也沒有人關心他……這和過去的那十幾二十年也沒什麽區別。
沒什麽區別。
傍晚柳追影只覺得胸悶,正打算出去透透氣時,發現屋外下起了細雨,打着屋檐的邊上,從灰蒙蒙的天上紮下來,連一直撲棱着飛過的鳥兒都沒有。他将手從窗外伸出去,感受了片刻涼意,又收回手來擦幹淨。
屋外灰沉陰雲與焦黑地面的交界處,遠遠地仿佛有個人影。
他愣了一下,眯起本就狹長的眼睛來看。
那确實是個人,穿着一身淡色的衣裳,本來不是多眨眼,但有周圍枯木的映襯,因此顯眼的很,但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個地方,不細看還以為是沒被燒焦的樹。
柳追影猶豫片刻,還是拿起門後的白油紙傘走了出去。
噼裏啪啦的雨聲打在傘上,柳追影只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罷了。
越走越近,越近越變得清晰,傘外的雨聲淅瀝似乎也小了不少,柳追影才走到那人跟前。
“你……”還未見那人容貌,柳追影先問道,卻不想那人還未等他說話就向後一仰——
摔在地上了,沾了半身塵泥,淡色的衣裳連帶着那人的頭發一并污了不少。
“……?”柳追影驚了一下,連忙上前去蹲下查看。
這男子眉頭緊縮,雙目緊閉,但也不難看出眉目剛毅而俊秀,只是——只是燒起來了,又淋了雨,想必因此才昏倒。柳追影有些艱難地扶起此人來,将此人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略顯孱弱的肩膀上,打着傘好不讓兩個人都淋着雨,他便直接把傘杆架在那人身上,慢騰騰地将這人往屋裏背。
門被輕輕推開,柳追影扶着這人在床邊輕輕躺下,将臉巾打濕敷在人額頭上,鋪開被子蓋在這人身上。柳追影四周看了看,又怕涼氣吹進來,起身把門窗都關了。
他閉門前遠遠張望了一眼,今日山中有雨,想必送飯的仆從不會進山來了。山裏撿到個人不奇怪,山腳就是村落,常有人摸着上了後山來拾柴火的。偶爾也進柳追影屋裏來喝杯茶,喝完就走,絕不多留。
他就把自己濕了大半的衣裳換了下來,只穿一件內袍,拿了一本書,坐在床邊,專心致志地看着。
下雨天黑的早,他就點了一支蠟,支在桌臺上,還是坐在床邊看書。以往這個時辰他便歇息睡了,但今日特殊,床上只能睡一個人。
一直到後半夜,月亮都不知道躲到哪家去了,外面漆黑的很,他眼皮子打架得厲害,強撐着吹了燈依着床棱迷糊着睡了。
他今日做了夢。
夢裏有個人,看不清眉目,似乎在同他說什麽。
他漸漸聽不清了,又感覺那人頓了頓,伸出手來推了他一把,一下子他沒站穩,踉跄了一下,卻向後跌了下去,一直下落,一直下墜——一切的一切都模糊。
最後竟深陷,竟不可逃脫。
就像是掉進沒有月亮的黑夜,什麽都看不清。
柳追影一下子驚醒了。
原來确實有人推他了,柳追影一激靈坐直了,才發覺天已經有些明了。
推他的是送飯的仆人,昨夜下雨大得不敢上山來,今早便早早來了。他進門來吓了一跳,看見床上有個來路不明的人安穩地躺着,自家少爺卻在床邊睡着,就上前去叫醒了柳追影。
“少爺……”那仆人驚慌,把食盒放在案上,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屋外去,等我片刻。”柳追影虛汗一身,心中還止不住地跳,一時竟覺腿軟,有些站不起來了。
床上那男子的氣色看起來已經好了不少,呼吸也極為均勻,想必休息夠了便能醒來。柳追影撤了他額頭上的臉巾,丢在盆裏洗了洗晾起來,摸了摸那人的額,體溫又有些偏涼,又把被角給他掖進去。
待柳追影出去後,那人睫毛顫了顫,忽地就醒了。
他警覺地看了看四周。
他起身來,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見有一扇窗子,便推開來看。但看見那滿山的黑焦,心中不禁也驚住了。
直到柳追影又推門進來了,看見昨夜救下的人已經起來了,便打發了那仆從,掩了門,看着男人那一臉戒備的表情,道:“昨日我見兄臺在雨中淋着,便想着去看看。不想一近身,兄臺就倒了。我只好将你帶回我的屋子來,稍作休息。”
那男人聞言面色才稍緩和一些,行了個禮,道了一句多謝。那男人見柳追影的樣子,試探性地問道:“恩人可是秦王世子,柳追影?”
男人似乎病早已好了,見柳追影颔首,爽朗地笑着說:“早聞世子大名,今日龐某有幸一見。”
柳追影和男人聊了幾句,得知此人叫龐旭林,此番是得了禦林園被燒的消息,特地前來看看有無轉機。
龐旭林打開窗戶,目光像是被光禿禿的樹吸引了目光似的,一直盯着,說道:“這些古樹,只怕是救不過來了。”
“應當是了。那火燒了很久,我趕到時只救下一兩株。”柳追影道。
龐旭林轉過頭來,眯了眯眼看着柳追影道:“我聽聞……是世子殿下不小心燒了的?”
柳追影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傻登登地看着窗前的男人,支支吾吾道:“是......但是、我、不是我、我只是......”他喉嚨上像是堵了什麽東西,說話都不利索了。
龐旭林輕笑了一聲:“殿下不必緊張,在下此行又不是來責怪殿下的。”
柳追影記得那日,窗前那個男人就是在外面明明不怎麽晃眼的光的映襯下,彎了眼睛朝他笑,俊朗的面龐只朝着他一個人,鬓邊的發絲随着窗外的風飄起來,連帶着他整個人在柳追影眼中都明亮起來,好像打破了他之前全部灰沉沉的世界那般。
“我會救你啊。”
就這麽輕飄飄一句話,卻沉甸甸在柳追影心裏狠狠一撞,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