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蒲草
寧神香依舊在殿內幽幽燃起, 蘇杳鏡面前的妖異男人神色卻比上一次相見要平靜許多。
她站在下方,歪歪頭,看着他。
黎奪錦單手支頤, 眉目間有淡淡倦容, 階下的“無名氏”站了許久,他才想起自己叫了這麽一個人過來, 睜開雙眸,鳳眼中暗光流動,還隐隐可見未完全褪盡的猩紅之色。
黎奪錦喑啞出聲:“你來了。”
“無名氏”見他出聲, 立刻後退一步, 微微弓起脊背,如那日一般,擺出了防禦的姿勢, 警惕地盯着他不放,防備着他會随時再出殺招。
黎奪錦一愣, 忍不住笑出了聲。
“別怕, 我不會再對你怎樣。昨天……是誤會。”
瘦瘦的、衣服亂糟糟的女子依舊警惕地盯着他, 那雙如同貓又一般警覺明亮的雙眸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掃過。
黎奪錦攤開雙手, 朝她示意,自己手上什麽武器都沒有。
但事實上,在暗處藏了好幾個他的暗衛,如果他真想殺眼前這人,其實是吹灰之間,根本不用自己動手。
女子認真地看了看他空蕩蕩的手心。
肩胛骨這才緩緩地放松下來。
烏黑的眸子盯了他一會兒, 就不感興趣地轉向別處,她仰起腦袋,看着房梁上跳躍的光斑, 看了許久,她鼻尖動了動,似乎對那東西很感興趣,腳步動了動,要往那邊走去。
黎奪錦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是個不識規矩的蠻女子。竟然在他沒有命令的情況下,敢私自走開。
“我昨天要殺你,”黎奪錦出聲攔住她,“你不問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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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氏的注意力被他引過來,但也只是很淡漠平靜地看着他。
似乎不打算對他的問題發表任何意見。
黎奪錦皺了皺眉:“啞巴?”
仔細想想,這女子确實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剛在心中下了定論,那女子卻意外地搖了搖頭。
接着,清泠無甚感情的聲音響起。
“野狗搶食,争鬥起來,能直接咬死同伴。”
“天底下到處都是死人,惡人,欺負了別人就高興的人,這樣的人,才是多數人。”
“為什麽要問‘為什麽’?”
黎奪錦一愣,目光錯愕地看着眼前這人。
她分明什麽都沒有,身無分文,站在滿身華貴的他面前,渺小得什麽都算不上。
她是個流浪人,生而苦難,差點被殺死都不知道是為什麽。
但是,她卻毫不在意,風輕雲淡的模樣。
強烈的好奇如同長在心腔上的爬山虎,一路張牙舞爪延伸着血脈,爬滿了黎奪錦的上半身,讓他指尖控制不住地發癢。
是過多的折磨讓她麻木,還是司命仙君冥冥之中,在千瘡百孔的命運裏,賦予了她無法被擊倒的心魂?
黎奪錦雙眼逐漸灼亮,那是好奇被壓抑到了極致的瘋狂,他輕輕撚動血液沸騰而致使麻木的指尖,緊緊盯着這個看似孱弱的女子。
如同蛇盯上了鮮美的獵物。
她身上的生命力,對于他而言,是最甜美的養料。
他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這個無比确定的想法出現在黎奪錦的腦海中。
一個女人,要留住一個女人。
黎奪錦笑了,同她說:“好吧,哪怕你不想問,我也想告訴你。昨天,是有人偷梁換柱,不把你的命當命,讓你過來送死。我本意不想殺你,但你身份低微,又是一個女子,除了昨日的意外,還可能會發生其它許許多多的意外,致你于死地。”
他柔美到妖異的臉帶着笑意,如同致命的蠱:“我可以為你造戶牒,納你進府,永遠地庇護你。”
她呆了一下,站在原地,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一個或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路人那裏聽來的稱呼。
生疏地問道:“妾?”
黎奪錦笑而不語,像是默認。
妾,她夠不上。
她身份不明,哪怕當個通房丫鬟,都不夠格。
但是蛇類很狡猾,要捕捉到自己的獵物,就不能驚動她。
要讓她以為,自己的要求能夠得償。
那女子卻搖了搖頭。
“我能為你做更有用的事。”
黎奪錦的嘴角的笑弧落了落。
他眼中閃過一抹謹慎的懷疑,像是不經心地試探:“比如說?”
那女子想了半天,卻苦惱地又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總之,不是這個。”
黎奪錦便明白了。
她只是不想伺候人而已。
他解除了不必要的警惕,心中卻也放松不少。
黎奪錦厭憎與人離得太近,他從沒有收過枕邊人。
這個女子即便讓他覺得有趣,卻也不足以讓他破例,他說要納她進府,也不過只打算給個空名而已。
想起那日,這無名氏在他的鞭下靈活躲避,如敏捷野獸一般,再想想她不起眼的身份。
某個想法在黎奪錦心中一轉,他卻沒有立即說出口。
而是托着腮,像是思考着什麽有趣的問題一樣,看向她,說:“你得有個名字。叫什麽呢?”
無名氏茫然地望着他。她不識字,當然給自己取不出名字來。
黎奪錦也只是喃喃自語罷了,并沒有要聽取她意見的意思。
他鳳眸微眯,愉悅地思索着。
她的韌勁像竹,那麽,叫阿竹?
黎奪錦瞥她一眼,卻又說不出哪裏的,不滿意。
偏頭再想。
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銅鏡上。
她呆呆站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影映在銅鏡中。
她的情緒是原始的,直白不加掩飾,仿佛不止是她的皮相,連同她的心、血、骨,都完整地倒映在銅鏡之中。
毫無保留。
澈如琉璃。
琉璃如鏡。
“阿鏡。”
黎奪錦忽然出聲,唇角的弧度愈見上揚。
他發現了,他喜歡這個名字。
“阿鏡,以後你就叫這個了。”
女子聞言,偏頭看了一眼銅鏡,和鏡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對,點點頭。
從此她在世子府中有了名字。
但也只是有個名字而已。
婵玉仍然讓她睡在涼榻上,今日的雨更厚了,涼榻冰寒刺骨。
阿鏡還是什麽都沒說,沉默地蜷縮上去。
沒過多久,就閉上眼沉沉睡着。
蘇杳鏡在夢中看到這個地方時,有些疑惑,為什麽夢境還沒有結束。
按理來說,後面應該沒有劇情了。
因為她不抗凍,也不想做受虐狂,所以當她被人安排睡在這種鬼地方時,就跟系統商量了一下,讓它把自己傳送去了另一本書。
第四本書裏,她是小富商賈之家樓家的女兒,不說錦衣玉食,吃飽穿暖總是沒問題的,比起阿鏡的待遇,不知道要好多少。
與其在這裏挨餓受凍,不如去當樓雲屏。
在她去另一本書做任務時,阿鏡的馬甲應該就是維持着沉睡狀态,沒有任何事發生。
既然沒有劇情,為什麽入夢還不結束?
沒過多久,蘇杳鏡就知道了答案。
黎奪錦來了。
夜半,在阿鏡昏睡未醒的時候,又下起了雨。
雨水一落,寒氣更是肅殺。
涼亭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執傘的人影,身形高挑,肩上披着名貴的外袍。
他站在無人看守的涼亭中,垂目盯着榻上的人。
凍得唇色發紫的女子蜷縮睡着,有一半身子被飄進來的冷雨浸濕了,卻連躲都不知道躲一下,顯然是昏睡得失去了意識。
她發絲淩亂地黏在臉側,柔肩細腰,仿佛能叫人一把掐死。
男人的手掌隔着虛空,成鷹爪狀,懸在了她的脖頸上方。
停頓了一會兒,最終沒有落下去。
“如蒲草一般柔弱無用的人,凍死又如何呢。”
男人說着,又繼續站在榻邊盯着看了一會兒,似是要将這瀕死之态再欣賞個透徹。
蘇杳鏡看到這一幕,氣得直接從夢裏醒了過來。
虧她以為!
虧她以為!
攻略黎奪錦那世,蘇杳鏡自認想了很多辦法。
她作為阿鏡,幾乎奉獻出了自己能奉獻的一切。
從逃脫被黎奪錦殺戮的命運,到正正堂堂站在他面前,獲得了“阿鏡”的姓名,蘇杳鏡當時是沾沾自喜過的。
她自以為她摸清楚了黎奪錦這個人,找到了他的脈門,能夠在他面前獲得應有的尊重和地位。
當蘇杳鏡扮演的阿鏡在黎奪錦面前,讓黎奪錦眼睛發光地盯着自己的那一刻,她甚至真的确信,黎奪錦對她有了不同的興趣。
可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黎奪錦的嘴臉如此可惡。
一天之內,之前還想哄騙她、納她進府的人,轉臉卻又說她柔弱無用,恨不得讓她凍死。
這樣的人……真是毒蛇!
她或許從頭到尾就錯估了這個人。
但是,蘇杳鏡現在就想不通。
黎奪錦的執念究竟是什麽?
他看不上阿鏡,最後阿鏡死在他面前也毫不可惜,那麽五年後的今天,又為什麽會把一個“柔弱無用”的阿鏡一次次召回入夢?
他是瘋子麽?
或許是,但蘇杳鏡認為,他即便是瘋子,也一定是一個信奉利己主義的瘋子,蘇杳鏡不相信他會做對自己毫無益處的事。
蘇杳鏡翻身坐起,咬着指甲仔仔細細地推想了半天。
終于想起了一件事來。
黎奪錦的心結來源于他父親不明不白的死亡,當時阿鏡一直在查這件事,已經找到了很多線索。
但都還不确定,所以并沒有同黎奪錦禀報。
但是她在自己的房間裏留下過一封書信,類似于日記,暗示自己已經找到了關鍵線索。
阿鏡死之前,根本來不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所以,所有線索就斷在了阿鏡這裏。
或許是阿鏡死後,黎奪錦看到了那封信,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因此想要召回阿鏡,讓她吐出最後的信息。
越想越對勁。
應該就是這樣沒錯了。
否則,她真無法理解黎奪錦找她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