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唔……從你的講述來看, 我們的性格、經歷和立場有很明顯的區別吧,」少年織田作基本持平的話語中帶上了疑問詞,雖然光聽他的聲音也體會不出來他的疑惑, 「就算是這樣,也能夠成為朋友嗎?」
「可以的。」織田作之助斬釘截鐵地回道。
正如十四歲的自己所言, 他們三個人成為至交好友确實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 但事實就是如此。
坂口安吾、織田作之助和太宰治就算原先隸屬Port Mafia組織又如何呢?他們之間有着無法忽視的差距和區別。
那個時候,坂口安吾是Mafia內部極具傳奇色彩的情報員, 黑暗中的密使。當初利用自己的頂級才能,作為販賣情報的網絡黑客, 聯合同夥給Mafia制造了不小的麻煩。
同夥一一被Mafia的追蹤部隊捕獲,唯有坂口安吾, 東躲西藏好幾個月也沒被抓住, 頗有貓戲弄老鼠的即視感。
更讓人驚異的是, 哪怕如此損害了港口Mafia的利益, 最終, 坂口安吾的結局不是在審訊室裏遭受酷刑折磨, 而是被Port Mafia首領森鷗外招攬成為得力助手。
——盡管現在以織田作之助在經歷那麽多事情後的目光來看,森鷗外極有可能當時已經知道了,坂口安吾是異能特務科派來的間諜的真相,只是不動聲色, 謀劃着一個龐大的計劃, 千方百計利用這顆棋子罷了。
太宰治相比坂口安吾, 還要更上一層。他的智多近妖一度威懾橫濱的整個黑暗世界,手段兇殘, “太宰的敵人的不幸就在于, 他的敵人是太宰”這句話流傳于港口Mafia之中。[1]
太宰治以相當年輕的年紀, 站在了Mafia幹部這個位置上,但沒有一個人會不服氣。而他所到之處,就是暴力和血腥的中心。
織田作之助并不覺得自己的經歷、才能可以同坂口安吾、太宰治相提并論,他只是Port Mafia裏不起眼的底層成員,唯一會被人在意的,也就是彼時堅持的“不殺”原則,還有殺手時期鍛煉出來的精湛槍技吧。
然而就是這樣的三個人,在機緣巧合之下相識相遇、一見如故,總是默契地在下班後的空閑時間裏,相聚在Lupin酒吧喝酒,彼此傾訴着生活中的種種事情。
若是要分析他們怎樣熟識,又是怎樣有了這份情誼的,就連當事人之一的織田作之助也回答不上來。
不過,只要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聚會,哪怕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喝酒,也是開心、難以忘懷的。
十四歲的殺手顯然不能理解這種心情:「為什麽會成為朋友……我還是不懂。」
織田作之助想了想,沒有找到答案,于是順從自己的心聲答道:「和一個人交往,成為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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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就是朋友啊,你非要我說的話,」織田作之助沉思了下,接着道,「因為是同類,一樣都是“迷犬”,才能彼此靈魂吸引。」
「可能注定就是朋友,所以不需要太多地糾結在所謂的立場、觀念和差距上……我只知道太宰就是太宰,安吾就是安吾,我是跟他們交朋友,僅此而已。」
【織田作之助】難得表現出符合十四歲少年的青澀懵懂,就算這個是同位體的自己,織田作之助也不免起了老父親那樣憐愛的心态,認認真真地解釋完了自己的想法。
「是嗎……看來未來,我會很喜歡他們呢,」少年忽然想到了什麽,“唔”了一聲,「不過我們都到這個時空那麽久了,你不打算和他們見一面?感覺你也不是不想念他們啊。」
在聽到這個疑問後,織田作之助陷入了一陣沉默。
「哦,我知道了,你是忘記這回事了。」
織田作之助聽到少年織田作的這句話,莫名感覺自己膝蓋上中了一箭,就好像自己變成了當初在處理一些Mafia中高層成員的情感糾紛時,那些被指責是渣男的男人們一樣。
矢澤遙鬥總算真切感受到了織田作之助性格裏遲鈍的一面,真情實感地為被遺忘的坂口安吾和太宰治抹一把辛酸淚。
「這段時間只顧着寫小說賺錢養那些孩子們,也就記不得了。」織田作之助回顧這段時間的艱難養家史,發覺自己真的把摯友們抛在腦後了,難得心虛地道。
「狐之助也說過,擔心死去的我再次出現,主動和熟悉的人見面,導致我完全暴露在這個時空中,一定概率會引來時間溯行軍和檢非違使。」
矢澤遙鬥也并不完全這麽覺得,就算這也是其中一個因素,但更層次的,還是別的原因。
「不對,你沒說真話。」織田作之助毫不意外地聽到了,十四歲的少年織田作戳穿自己小心思的話語。
「你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們吧。」少年淡淡地道。
織田作之助也肯定了他的猜測,應該說句“最了解他的還是自己”麽:「畢竟我已經在他們的世界裏消失了整整四年。」
換做是沒有經歷過崩潰與死亡的織田作之助,說不定會積極和自己的好友們相認,可是現在的他無法将一切假裝沒有發生過。
這是四年後的時空,盡管這對于織田作之助來說,只是睡了一覺醒來的時長,他個人并沒有體驗這漫長的四年。
然而坂口安吾和太宰治,是真切度過了這四年時光。
織田作之助是了解他們的,不用怎麽推理,也都能料想到自己離去後,他的死亡橫插在兩個立場完全不同的好友之中,更何況其中一人還間接性地促成了織田作之助的死。
坂口安吾和太宰治不可能回到過往了,分道揚镳才是合理的發展。
而這四年來,他錯過了坂口安吾和太宰治的太多太多,沒有絲毫準備又突然出現在他們的世界裏,他們會相信嗎?
亡靈重返人間,這種荒謬的事情,對于坂口安吾和太宰治這樣聰明的人來說,他們會更相信是有人在搞鬼,內含針對他們的陰謀。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織田作之助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态去對待他的兩位友人。
對于坂口安吾的背叛,織田作之助再怎麽理解體諒,心中也還是有怨,只是要比太宰治成熟一些。
太宰指責安吾的背離抛棄,何嘗不是一種撒嬌埋怨。他像是被親近之人欺騙說有糖吃,結果等到天黑只等來了對方一句對不起,所有信任與期望都落空的小孩,豎起周身的刺抗拒欺騙者的靠近。
織田作之助用成年人的視角看出了坂口安吾的不容易與戰戰兢兢,能夠理解,但是五個孩子和大叔的死亡,到底也是一道傷痕。
還有太宰。
——人是為了救贖自己而生,在将要迎來死亡之際便會理解。[2]
這是織田作之助在死亡前才悟懂的一句話,也恰恰是他對光明、對善良堅定不移的追求,使得他對太宰治說“去成為救人的一方吧”。
但是這是不對的,織田作之助現在想來,否定了當時自己的建議。
就連夏目漱石老師都無法确保指導的方向一定是美好正确的——在給予他勸告後,他的人生就此發生了轉折,也導致了後邊的悲劇。他又有什麽資格指引太宰治的人生,認為那是适合太宰治的道路?
太宰,如果真的按自己說的話去做了,那是背負着他的期望去行動,根本不是為自己而活。
這樣根本不是在救贖自己,而是帶着死者的意願,被迫留在這個腐朽的世界上,每時每分都像是擱淺的魚兒一樣,即将窒息,真切地感受到這副“不死之軀”禁锢着靈魂,給生者帶來的痛苦。
織田作之助後悔了。
然而,在他把這份心緒告訴給十四歲的【織田作之助】聽時,得來的卻是對方的反駁:「你不是太宰治,怎麽知道他會因此痛苦,怎麽知道他不會感到輕松了些,痛苦也有所緩解?」
「真正讓他痛苦的,難道不是寂寞,難道不是你和坂口安吾的離開?」
內裏那個紅發青年的靈魂,突然為之一震。
「你應該盡快和他們重聚才是,哪怕之後可能會離開這個時空,」少年織田作的聲音擁有着鼓舞靈魂的力量,字字千鈞地砸在織田作之助的心上,「但是這段短暫時光于他們而言,便是最為珍貴的,更何況現在一切都是未知數。」
「織田作,他們等你回去很久了。」少年殺手也和他的友人們一樣,用這種特殊的叫法呼喚他的名字。
「我明白了。」織田作之助答道。
紅發青年在腦海中突然想通了全部,語氣是罕見的輕松惬意:「唔姆,有點懷疑,十四歲的我真的是你這樣麽。」
少年織田作都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從《懲惡》這篇小說的創作之初就開始他的謀劃。不然,明明有更好的方式——織田作之助多年來積累的素材,既然支撐得了他創作《夫婦善哉》,也必定還能寫出別的篇章——為什麽少年織田作非要提議,織田作之助以他們三個人為原型來寫《懲惡》。
是為了引起相關者的注意啊。
讓太宰治和坂口安吾知道,織田作之助回來了。
「雖然殺手時期的我,确實秉承着“只要殺死看見我殺人的人,我就沒有暴露”這點,但我也不是很喜歡殺人的。」【織田作之助】有些不解,「你不是這樣的麽,為了隐藏好殺手身份,每次任務都要做個小小的謀劃。」
被這麽一提,織田作之助恍然想起自己當初,似乎……根本沒有這麽一個習慣?
織田作之助的殺手時期,基本上都是靠莽和異能力的。
呃,也許,這是另一個世界裏,少年時期會動腦子的自己吧。
也難怪總覺得性格方面不是很像他自己,稍微有點活躍了。
少年織田作還在叨叨地說着自己的計劃:「盡管你不能主動出現在他們面前,不過,我們讓他們來找你不就行了。」
「我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親自去交最新的稿子給編輯。」
織田作之助感受到了智商上的區別。
但這些感慨都抵不過此刻劇烈波動的心境。
現在,抛掉一切顧慮的織田作之助,只想快一點見到自己的兩位友人。
然後和他們一起喝酒,說着這四年來沒有說的話——不過或許,他們在給他掃墓的時候說過了?
織田作之助暫時沒想到的是,太宰治和坂口安吾在這個時候,也做出了同樣的決定。
想盡快再和織田作之助見面。
于是,他們彼此向着對方進發,彼此奔赴。
為了下一刻的再會。
「所以我們的假期沒了,快點趕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