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還沒等織田作之助理清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這邊本丸的刀劍付喪神怕觸及自家審神者的傷心事,讓紅發青年的自尊心受損,便極其自然地說到另一個話題上去, 好轉移【織田作之助】的注意力, 不會一直糾結在“殺手”這個詞眼上。
“主人的槍法是不是很厲害呀,跟陸奧守先生比起來呢?好想看看啊!”
橙金色長發松松地攏成馬尾辮垂在身後, 身穿休閑內番服的亂藤四郎眨了眨湛藍色的眼睛,崇拜期待地看着紅發審神者道。
性格細膩體貼的短刀少年甫一開口,便得到了衆刃積極的回應, 其中就有本來便心心念念着想和審神者探讨一番火/槍的陸奧守吉行。
要知道陸奧守吉行身為刀劍付喪神, 卻格外推崇火/槍, 而不是本體就是冷兵器刀劍的他們自己, 在一幹刀劍男士之中,是有多麽地叛經離道。
“俺也很想知道我的實力與主公相比, 會是誰勝孰負呢,”陸奧守吉行笑得露出了虎牙,看上去元氣滿滿,“來比賽一場吧, 主人!”
【織田作之助】沉思了下, 點頭答應了。
于是, 在粟田口幾振小短刀的提議, 加上紅發審神者的意願下,一群人來到了手合場。
手合場平日都是作為刀劍付喪神練習刀術的場地,倒是從未有過槍法精準度的競賽, 幾名成年體型的刀劍付喪神将一邊的木刀架子撤下, 換成木靶子, 好讓紅發青年同陸奧守吉行比賽槍法。
“嘭嘭嘭!”接連幾聲槍響後, 陸奧守吉行完成了自己的槍法展示。
【織田作之助】到來本丸的時候身上并沒有帶槍,所以他等到黑發付喪神興奮激動地打完十槍後,才接手陸奧守吉行的左輪手/槍,準備比拼起來。
然而意外就發生在【織田作之助】接過手/槍,雙手舉起瞄準靶子的時候。
不知為何,在紅發審神者即将射出那枚子彈的時刻,青年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連槍/支都無法拿穩,險些就要把陸奧守吉行這把雖然算不得名貴,甚至可以說相對于這個時代,已經遠遠落後破舊的手/槍給砸落在地上。
察覺出不對勁的主廚刀壓切長谷部才剛喊了聲“您沒事吧,主人”,就被眼前的一幕給吓到了。
【織田作之助】的臉色一瞬變得蒼白,豆大的冷汗不住地從額頭滑落,打濕了衣領,豔紅色的頭發忽然萎靡,仿佛調節了灰度值。
紅發審神者那雙蔚藍如廣闊大海,明亮有神的眼眸變得灰蒙蒙起來,他呼吸急促,抓緊了胸前的衣襟,噬骨穿體之痛再度襲來。身體好似回到了那日與MIMIC、紀德一戰後,被無情的子彈穿胸而過,失血過多瀕臨死亡,喪失溫度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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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僅僅是這樣……
【織田作之助】還産生了別的幻覺。
鼻腔忽地湧進一股硝/煙火/藥的嗆鼻氣息,還有爆/炸後燃燒物熊熊燃燒所帶來的燒焦味,面部感受到了空氣被高溫扭曲、蒸發水分後的灼熱溫度,耳朵也嗡嗡作響,就好像【織田作之助】本人身處一個爆/炸發生現場一樣。
期間還夾雜着某個男人的嘶啞吶喊。
因為在幻覺中,這個聲音是被熱風攜帶而來的,離得有些遠,聲音微弱得一時間【織田作之助】聽不清那人究竟在喊些什麽。
直到聲音由遠到近,逐漸放大清晰起來,矢澤遙鬥才發覺,那個聲音他十分熟悉:那是屬于織田作之助的聲線,然而此時此刻聽來,萬分嘶啞,像是拼盡全身氣力在呼喚。
——“快逃啊!!”
——“幸介,克巳,優,真嗣,咲樂……”
——“不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來這是織田作之助有生以來難得失态,難得如此崩潰的一次,這個昔日平靜率真的男人,在看到被烈火包圍、車體傾側倒下,車窗玻璃全部破碎掉落在地的大巴時,眼角欲裂,紅了眼眶。
震驚,難以置信,慌亂,無能為力救回孩子們的痛楚和絕望。
矢澤遙鬥在腦海中身臨其境地看到了這個場景,後知後覺地才發現,這具身體的咽喉幹痛得可怕,就好似下一秒便會失去聲音一般。
也只有這個時候,矢澤遙鬥才真切感受到這是織田作之助的身體,而不是往日自己使用的、由世界意識和系統共同捏造出來的馬甲。
因為上邊那些,包括心口、喉嚨的疼痛全都是幻覺,來自這副身軀,刻入骨子裏的悲痛傷痕。
矢澤遙鬥很快就判斷出來,織田作之助是産生了心理上的疾病,以至于影響到生理反應。
織田作之助極大可能是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一旁原本等待着審神者一展風采的刀劍付喪神們,怎麽也沒想到會這樣,他們看【織田作之助】那熟練幹脆的動作,周身肅殺的氣勢,就清楚他們新來的主公大人并沒有撒謊,他确實是個殺手,極有可能還身負盛名。
但一個實力強大的殺手,怎麽在射靶的時候,突然變成這番模樣?
本丸的刀劍付喪神們來不及深思其中的緣由——只是粗略思慮便覺得這不為人知的原因裏夾雜着太多陰暗苦澀,細究下去得到的結果怕是他們無法接受也不敢相信的,更何況當務之急,是盡快安撫審神者。
而深谙醫學的藥研藤四郎,涉獵過一些心理學常識,多少也和矢澤遙鬥一樣猜到了這點。
不過他們還沒做出什麽實際措施,紅發審神者自己就調整了過來。
“我沒事,抱歉不能比試槍法了。”【織田作之助】皺着眉頭,神色一如尋常地道,若是忽略他蒼白的臉色,這話還多少有點說服力。
刀劍付喪神們自然是不信【織田作之助】的這番措辭的,只是他們也不好意思戳穿主人。
藥研藤四郎遲疑了下,對着紅發青年細心地說了句:“主人,您短時間內還是不要碰到槍比較好,如果有什麽事情,希望能和我們訴說,我們會為您解憂的。”
【織田作之助】對着黑發少年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紅發青年拒絕了其他刀劍付喪神的跟随,獨自一人走到安靜角落,看着花壇裏為數不多的盛開的花朵發愣。
織田作之助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沒有出聲,他知道十四歲的自己必定心裏滿是疑惑,會來找自己詢問,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少年織田作直接了當地和他說的第一句是:
「你無法再拿起槍了。」
語氣淡然且篤定,織田作之助愣了下,肯定了他的話:「對。」
織田作之助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很嚴重。
明明【織田作之助】才是現在管理身體的人,精神上也沒有受到像織田作之助那樣的重大打擊,可是這具身體還是出現了由精神引起的應激生理反應。
這證明了一點,織田作之助的劇烈負面情緒,已經能夠浸染影響【織田作之助】,使得這個還處于殺手時期的少年,在這種情緒下也都無法擺脫屬于二十三歲的他的心理陰影,再次拾起槍/支。
織田作之助在自己身體意外來了個訪客,訪客還取得了臨時管理權時,并沒有很詳細地同十四歲的同位體解釋自己現狀,不過是大概地說明了自己在二十三歲之時死去的事實,未曾提起收養的那五個孩子的相關事件。
織田作之助本以為少年織田作會問的,他顯然忘記了自己是個何等溫柔體貼的人,從年少的時候便是如此。
「這樣……那我們沒辦法接任務賺錢了,要想其他方法才行。」少年平和自然的聲音出現在腦海中,跟織田作之助說道。
那個讓自己猶豫不決的心聲再次浮現出來。
想成為一名小說家。
織田作之助知道的,雖然他已經盡力不去回想,也假裝死而複生後,過往的一切煙消雲散,心頭的刺痛已然不在。
但是心上的猙獰傷口還在流着鮮血,一旦觸摸便飛速傳達的強烈疼痛還在提醒着他,你忘不掉。
織田作之助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就是鐵證。
在目睹五個孩子的死亡,自己也真正死過一次後,他的思維、記憶都不由自主地重複播放那些片段,嚴重的觸景生情反應和抵觸機制,讓他連槍這個昔日夥伴都無法拿起了。
五個孩子的死、咖喱店大叔的死不只是親人朋友的離去那麽簡單,更是對織田作之助長期堅持的“不殺”信念的踐踏,碾碎了他的傲骨。
那個胡須男——織田作之助很肯定,他就是夏目溯石。他告訴織田作之助,他有寫作的資格,有描寫人類的資格。
那位善良仁愛、博學多聞的先生,其實是在給他指引另一條光明的道路,而倍受觸動的織田作之助認為,唯有足夠純白,不再殺人,才可以走上那條路。那是他的信條,雖不免偏頗極端了些,但如果沒有意外,他也确實能夠成為小說家。
可是他在Port Mafia中,在橫濱裏,甚至結識了坂口安吾和太宰治兩位好友,就注定會被上位者看到,成為大局之下犧牲掉的棋子。
正是他的“不殺”,使得紀德為了激怒他,獲得永眠,才會害得孩子們和老板死去。
那一刻,靈魂被絞碎,被撕咬,被扭曲得不可還原。
假設他還是殺手,還用槍說一不二地殺死敵人,保護己方,那麽,孩子們是否就不會離自己而去?
多麽可笑,想要擁有美好生活的信念,卻恰好相反地毀滅了他的生活。
織田作之助之前的極低求生欲,便是信念坍塌的結果。
然而,現在不能再這樣了。
織田作之助有了新的責任,他的本丸和那個不過十四歲的同位體。
本丸的刀劍付喪神認定他作為主公,那麽就要負責到底,盡力解決經濟困難問題;而少年織田作還沒有脫離殺手身份,更沒有遇到孩子們和自己的兩位好友,倘若他能回到屬于自己的時空,那是不是就能改變這些悲劇,求來一個完滿結局?
織田作之助向來是個通透的人。
地球不會圍着一個人轉,時間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悲慘命運而停留,歷史還在繼續。
死者的時間永遠定格在生者不願回憶的那一刻,生者哪怕想要停下腳步,也會被時光強行席卷而走。
明天不行,那就後天;後天不行,以後的某一日,生者總會在已經模糊不清的記憶中明白,分離是宿命,而活下來的人,更應該帶着死者美好的祈願走得更遠。
織田作之助不可以自暴自棄,不可以放棄理想。他的理想不是美人魚的泡沫,更不會被再次摧毀,對文字的熱愛和追求早已深入他的靈魂。
更何況,幸介他們可是一直期待着織田作寫的小說啊……
織田作之助仿佛又聽見了,那間擁擠的小屋裏孩子們的吵鬧聲和議論聲。
——“織田作寫小說一定會成功的!”
——“織田作成為黑手/黨,是為了搜集素材吧。”
——“哈哈哈哈,到時候多要幾個織田作的簽名,然後賣出去,這是知名小說家的親筆簽名呢!”
……
織田作之助內心充滿強大的力量,他帶着期待,對少年織田作說道:
「我們一起寫小說吧。」
我想在海邊的小屋裏寫小說,看着孩子們長大懂事。
「我要在本丸裏寫小說,賺錢也好,理想也好,都想實現。保護他們,盡到主公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