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
顧荊沉默的看着花轎裏的姑娘。
她一身大紅嫁衣,臉上也上了淡淡的胭脂,眉目如畫,杏眼紅唇,是任何人看了一眼都會心動的美人。
哪怕此刻她哭花了臉,眼眶有些紅,但還是楚楚可憐,有種不勝嬌弱的精致。
這樣的美,是顧荊過去從未見過的。
曾經少女每一次在他面前出現,從來都是笑靥如花,一雙杏眼像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盛着光。
她永遠開心快活,然後見着他,就甜甜的喚“狗蛋”。
初次聽到狗蛋這個名字時,他甚至還有過幾絲抵觸,覺得它太俗太土,怎麽能是一個人的名字?
可後來,狗蛋這兩個字,就成了他日思夜想,希望從這姑娘口中聽到的聲音。
他渴望回到瑩瑩身邊,渴望回到杏花村,回到那一段日夜陪伴着彼此的日子。
可是現在,這些都沒有了。
瑩瑩不僅見着他就哭,還不喊他狗蛋,就連那雙動人的眼睛瞧着他時,也不再露出絲毫只屬于他的情意。
顧荊心中慌亂,心髒像是被人用手緊緊捏着,疼痛難忍。
這一路上,他匆匆趕來,上陣殺敵時留下的滿身傷口,在馬背上趕路時,并不覺得疼。到了杏花村劫走這頂轎子時,也不覺得疼。
可如今,他要找的姑娘就在面前,他們甚至就隔着轎子的簾子對視。
他卻忽然覺得,渾身痛的厲害,氣息不穩,面色也蒼白,似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太子那只修長的手,攥成了拳,指骨發白。
“瑩瑩…”他啞聲開口,聲音帶着哀求。
“我回來了。還做你的童養夫和狗蛋,行嗎?”
*
沈家的新宅子裏,此時院子裏滿滿的擺了好幾桌的菜,整個院子收拾的很幹淨,挂上了成親的燈籠,處處貼着喜。
杏花村裏的鄉親們都湊了過來,一個個進門給王氏道喜。
“恭喜恭喜啊,大喜之日。”
“秀才公和楚家那丫頭,是天造地設,郎才女貌啊!”
“我帶我家小兒子,也來吃吃秀才公的喜酒,沾沾喜氣!來日也讓我這小兒子,能考中個秀才。”
“秀才公是文曲星下凡吶,如今還娶了美嬌娘,羨煞我等!”
王氏聽着鄉親們的道喜和恭維,臉上笑呵呵的,眉眼舒展。
“快進來,快進來罷。”
她本來相貌就生的清秀,如今雖然年紀長了一些,還被一身毒素磋磨了這麽多年,身體垮了些。
可如今養好了身子,又遇上了這種大喜的事情,整個人精氣神都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瞧着人年輕了幾分,也讓人感嘆,果然,兒子像娘,才能生得如此清秀。
王氏這輩子所求的,從來就是兒子平安長大,不求飛黃騰達,只求能在這貧苦世間,有立足之地。再娶一個好姑娘,平平淡淡卻溫馨的度過這一生。
而今這一切都實現了。
清兒考中了秀才,往後無論是當教書先生,還是繼續考功名,都是個不錯的路子。
而清兒娶的姑娘,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楚瑩瑩不論是容貌,還是性子,都很合王氏的脾氣。
她是從鬼門關裏轉了一圈回來的人,看這世間大半事情,都有自己的體會。
并不像尋常的婆婆那樣,苛求兒媳遵守世間的規矩,非得做一手好女紅,又得在家相夫教子什麽的。
她不興那些,只盼着楚瑩瑩能和自家兒子,互相扶持互相關心,小日子過得開心。
她求的只是這個罷了,至于瑩瑩對她這婆婆如何,她也沒有要定規矩,或者去折騰兒媳婦的想法。
左右進了家門,都是一家人,何必去想那麽多。
院子裏鬧哄哄的,衆人七嘴八舌談天,只等着新郎官把新娘子接回來,然後拜堂。
然而那接親隊伍卻不見來的影子。
這再不來,都誤了吉時了。
王氏也頗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看着門口,目光帶着笑意。
她只以為,兒子是驟然完成了心願,娶到了心上人,所以有幾分少年心氣,約莫是帶着接親的隊伍,兜圈兜大了一點兒,想多在外頭走走。
她到底也是年輕過的人,能懂這得償所願的欣喜。
這時,門口的人忽然瞧見,遠處連滾帶爬跑過來了一群人,全是方才去接親的隊伍。
這群隊伍身後,還跟着一大排全身武裝的士兵。那些士兵烏壓壓的,像是兩條長龍,從村口走進來,帶着股平時見不到的威勢。
“怎麽回事?”
“怎麽有官兵進村了?”
院子裏的衆人,看見這一幕議論紛紛,忙迎了上去。
卻見去接親的隊伍有人跑來,上氣不接下氣,低聲呼喊。
“新娘子…新娘子……被搶走啦!”
石破天驚的一聲呼喊,像是一顆石子,扔到了水中,激起無限漣漪。
院子裏的一堆人,就跟鍋裏的油被燒開了,忽然間沸騰似的,瞬間炸了。
“啥?”
“快說清楚?什麽叫新娘子被搶了?”
“新娘子到底怎麽回事兒?發生了什麽?”
“誰敢搶新娘子?不是還有官兵在嗎?”
王氏一聽出了事兒,面容急切,小跑過來問道。
“清兒呢,我兒子呢!他在哪兒?”
接親的隊伍完完整整都跑了回來,只有新娘子和沈清沒有回來。
整個杏花村,得知此事的人,或驚或愣,反應不一,但大多數還都是震驚和焦急,擔憂新娘子的下落,更是擔憂楚家和沈家的這門親事,還能不能成?
唯獨羅大娘臉上卻露出了幾分喜色,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這成親之日,新娘子被搶走,可是大忌呀。
到底是被土匪還是軍官搶走,無論哪個,有什麽區別嗎?
到底是壞了名聲,就算再找回來,看那沈秀才還會要麽。
羅大娘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說別人家的狐貍壞的意思,見不得人好,乍聞這個消息,她跟着人群,一溜煙的跑到楚家的院子,沖着還在屋裏頭的田娘和楚行,高聲道。
“楚大夫,楚大夫!田小妹,快出來哦!出大事兒啦!出大事兒了!”
她跑得最快最急,沖在最前面,看似焦急的嚷着,去提醒楚家的夫妻倆。
“快出來喲,你家姑娘被搶走啦,在接親路上被人搶走了!”
羅大娘聲音高昂,特別像一只正在引吭高歌的公雞,咯咯咯咯的,整個院子回蕩着她的聲音,很是讨人厭。
跟在她身後,慢了幾步的杏花村鄉親們,面面相觑,看了彼此一眼。
覺得羅大娘這樣子沖上門,帶着興奮勁兒去給人家說壞消息,很有些欠揍,也不怕被人打。
田娘正在後院殺雞,聽到了羅大娘的聲音。
她手上沾了的血都沒擦,拿着刀沖了出來。楚行也急切的跟在她身後。
兩人瞪着羅大娘,夫妻倆如出一轍的驚怒。
“你說什麽?!”
楚行素日裏脾氣好,這樣冷的語調,幾乎從未用過。
田娘更是常年在杏花村待人和氣,從不與人拌嘴,如今手裏拿着把滴血的刀,清麗的眉眼間,更是透着幾絲煞氣。
這夫妻倆變化太大了。
羅大娘被吓了一跳,眼裏的那絲幸災樂禍都沒了,她語調弱了幾分,退後了一步,吶吶道。
“這…我也是聽接親的隊伍說的,村裏來了一群官兵,兇神惡煞的。接親的路上,你家丫頭坐的那花轎,就被人連着擡走了,這會兒不知所蹤,可不就是被人搶了嗎?”
她又往後退了一步,有些不太敢看今天的田娘。
總覺得,平日裏瞧着溫和又有幾分姿色的田小妹,今兒看起來特別吓人。
為了壯膽,羅大娘甚至朝後看了一眼,扯着別的鄉親,給自己作證。
“是有這回事吧,你也聽到了,可不是我自己在那瞎說,壞你姑娘的名聲…”
說完這話,羅大娘也不敢再冒頭了,她縮進了人群,一聲不吭,只默默看熱鬧。
田娘從別的鄉親那裏,打聽到了前因後果,冷下了臉,回頭對一臉焦急的楚行道。
“你別亂跑,在家等我,我去尋瑩瑩。”
衆人正要勸她,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何去與那群官兵對峙,也不怕吃虧。
然而下一刻,就見往日,連地裏的莊稼都要雇人種,只說身體不太好的田娘,竟然整個人騰空而起。
她拿着那把滴血的菜刀,腳在牆上一蹬,就飛出了院子,滿是殺氣的飛遠了…
菜刀上一滴雞血,落到了羅大娘的臉上,她伸手一摸,整個人僵住。
院子裏驟然安靜下來,像是一群鴨子,忽然被捏住了喉嚨,發不出一絲聲音。
羅大娘看着手上的雞血,瞳孔地震,倒吸了一口寒氣,後背更是生出一層冷汗。
楚家人竟是會功夫的?田小妹還會飛?!
想到自己往日裏沒少拈酸吃醋,亂編排一些事情,說楚家人的壞話。
羅大娘頓時夾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一個字兒都不敢再吭了。
*
楚瑩瑩曾經想過,狗蛋會不會有回來的那一日。
想的最多的時候,就是狗蛋剛走的那一年。
她曾經使過性子,不看狗蛋的信,也不要狗蛋的信物,只讓那侍衛回去傳話。
其實那會兒表現的氣呼呼的,但心底裏約莫也是存着一些希冀的。
她把話說的那麽重,狗蛋心裏若真有她,少年就會親自過來,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興許她就不生氣了。
年少的時候,心氣高,受不得委屈,最怕自己的一腔心意,被人踐踏在腳底,所以服不得軟。
只是寫一封信,叫人傳點東西過來,這算什麽嘛。
她楚瑩瑩雖然愛財,但取之有道,又不是那種見了錢就鑽到錢眼子裏,別的什麽都不顧的。
所以狗蛋不來,楚瑩瑩心裏生着悶氣。存心激他。
可是後來,狗蛋就連侍衛也不派過來了。
而今狗蛋終于來了,卻是在她嫁人的時候。
這人失蹤了兩年多,如今劫了她的花轎,站在她面前,還可憐巴巴和她說,他回來了,還能不能再做她的童養夫?
太子生的俊美異常,那張臉的精巧程度,甚至勝過一些女兒家。
只是他眉間有英氣,臉部輪廓,尤其是下颚線弧度銳利,就并不會叫人把他和姑娘家混淆在一塊兒。
只會覺得他容貌精致,氣質獨特,不像世中之人。
對着這樣一張潋滟又貌美的臉,饒是楚瑩瑩曾經對這人恨的牙癢癢的,這會兒,也不由得心軟下來,被美色蠱惑了幾分,有過一瞬的動搖。
但少女是個有良心的人,她才不會做那種背信棄義,辜負別人的事情。
沈清對她一腔情意,是好好待她的。
她既然答應了這門親事,坐上了花轎,就不能見一個愛一個。
“那不成,我已經嫁人了,你來晚啦。”
少女抿着唇,容貌秀美,神态卻認真,她輕聲道。
“狗蛋,覆水難收,去找別的好姑娘罷。我們有緣無分。”
穿着大紅嫁衣的少女,似乎真的長大了,說話時柔聲細語,沒了從前逗弄顧荊的那股子調皮神态。
她看了一眼轎子外頭的偏僻景色,收回視線時,沖太子溫柔地眨眨眼睛。
“快把我送回去罷,別耽誤了吉時。我不怪你啦。”
哪怕花轎半路被劫走,楚瑩瑩對沈清還是有信心的,并不覺得這樁婚事會不成。
她只覺得,說動了狗蛋,好好的一拍兩散,就能開始新生活。
少女如此灑脫。
顧荊臉色慘白,喉中一股腥甜湧了上來,心中痛楚難言。
他閉了閉眼站直身子,退後了一步。
然後哇的吐出了一口血,身形趔趄倒下。
“太子!”
“太子殿下!”
四周的将士沖了過來。
——太子?喊誰?
花轎裏的楚瑩瑩,蹙起小眉頭,掀開了簾子。
*
“阿瑩!”
遠處傳來了一道急切的聲音。
荒野中,沈清一身大紅的新郎喜服,已經沾了不少的塵土。
他正灰頭土臉的,沖着花轎停的地方,瘋狂的跑過來,就連馬也沒顧得上騎。
文弱書生頭一次跑得如此拼命,明明上氣都不接下氣了,腿也軟了,甚至還摔了幾跤。卻紅着眼睛,咬着牙,朝着這個方向一直在追。
在他身後,遠遠跟着羅鳴…和裴香兒。
羅鳴要制住這文弱書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壓根就不可能給對方機會掙開,再去追太子和阿瑩。
他也想按照太子的命令,攔住這書生,別讓他去打擾太子和阿瑩。
可是香兒出現了,香兒不僅看到了他,還揪着他耳朵罵,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他沒良心,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維護小夥伴!反而在外頭飛黃騰達了,就回鄉來欺辱杏花村的自己人,破壞阿瑩的婚事。
香兒還說對他不恥,覺得他丢人,看不起他。
這一連幾串帽子,扔在羅鳴身上,把他罵的氣焰全無。
如今的羅百夫長,耷拉着腦袋,像個受了委屈的老黃牛,聲都不吭一聲,也不敢回嘴,只默默低着頭,制着那沈清。
裴香兒朝他瞪眼:“你要是還聽我話,就松手!放人家走,快帶他去追阿瑩。”
裴香兒這一頓罵,唾液橫飛,豎着柳葉眉,瞪着他時,像在看一個仇人,
羅鳴可不想被香兒這樣讨厭,聽了這話,立刻放了那書生過來追。
一路上還得不停的讨好作揖,哄着裴香兒,叫她別再生自己氣。
“我怎麽是胳膊肘往外拐?香兒,方才劫走轎子的人,是狗蛋啊,是阿瑩的表兄。”
羅鳴很是委屈,試圖解釋。
裴香兒愣了愣:“是他?”
她咳了一聲,又瞪起眼睛。
“那也不行。”
她伸手,想去擰大塊頭的腰間肉,然而羅鳴穿着一身盔甲,身上硬不溜秋的,她根本就掐不到。
到最後,只把自己指頭擰疼了,裴香兒讪讪的收回手,憤憤道。
“你這傻大個,做事情不動腦子的嗎?管他是表兄還是狗蛋!阿瑩如今已經嫁人了,她是光明正大和人成親,你們突然冒出來,把人花轎劫走,算是什麽事兒?你讓阿瑩以後怎麽做人,這樁親事還怎麽繼續?傻不傻啊你?”
羅鳴低着頭,默默任憑裴香兒數落。
“可阿瑩的表兄他是…”是當今的大令太子啊。
這話沒能說出來,因為裴香兒沖他瞪眼,沒好氣道。
“管他是誰,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成!沒這個道理!哦,從前不聲不響騙了人家姑娘芳心就跑了,這會兒眼看着阿瑩把他放下了,都定了親事要過門了,又跑過來搶,哪有這門子道理!”
羅鳴就不吭聲了,反正他也說不過香兒,香兒說什麽便是什麽吧。
兩人也是快三年沒見了,裴香兒數落了一陣羅鳴,慢慢的就關心起對方。
“羅鳴,你身上有傷嗎?打仗辛苦不?累不累,這次回來怎麽不告訴我,你們是經過這裏要去別處打仗,還是你要回來了?”
兩人談着這個的時候,沈清終于趕到了那頂花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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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轎裏空了。
楚瑩瑩不在裏頭。
她提着裙擺,拿掉了紅蓋頭,蹲在地上,俯身給昏迷的太子把脈。
這一探,就探出了一身的傷。
楚瑩瑩驚怒交加:“他是不想活了嗎?一身是傷還出來亂跑劫我花轎?”
少女整個人都氣得冒煙,小臉通紅。
她根本搞不懂狗蛋這張漂亮臉蛋在想什麽!!
一別兩年多,匆匆來搶婚,整得就和從鬼門關跑出來似的,血都快流完了!氣血更是弱到了極點!
該死。
她今日成親,身上壓根就沒帶半顆藥,誰能想到,接親的路上,會出現這檔子事兒啊。
眼看着狗蛋簡直只像是有半口氣了,楚瑩瑩捂着額頭,覺得頭疼。
“阿瑩!”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還有急匆匆的腳步聲。
楚瑩瑩穿着大紅嫁衣,緩緩扭過頭,就見沈清一身狼狽的跑到了她跟前。
俊秀的秀才,看到她好好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如釋重負之色,他朝楚瑩瑩伸出傷痕累累的手。
“…阿瑩,和我回家。”
他喘着氣,臉色很白,但語氣溫柔,哄她回去繼續成親。
楚瑩瑩邁開步伐,剛要過去,卻聽到身後從地上傳來的虛弱聲音。
“瑩瑩…咳。”
躺在地上的太子,嘴角還有血,身上數個傷口裂開,滿身血腥味,那張臉卻依然俊美。
他撐着身體,勉力半坐了起來,也朝楚瑩瑩伸出了手。
他這模樣,像極了當初被楚瑩瑩撿回家的那一日慘狀。
美少年無依無靠,氣若游絲,黑亮的眸子卻看着她,好像離了她,就會下一刻馬上死去。
“阿瑩…”
楚瑩瑩腳步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