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旋渦
晚上,等到林歲回家的時候。
她沒有跟往常一樣,直接進屋,而是反複在門外深呼吸幾下,調整好情緒後,才推門進入。
慕久朝見她欲言又止地站在門口處,以為她今天是又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情,細心問她怎麽了。
林歲只是拿出櫥櫃裏放着的一瓶紅酒,對着他舉了一下,下巴微揚,“要來點嗎?”
“你……”
慕久朝的話還未說完,林歲就自顧自地倒上一杯,沒有半分的猶豫,仰頭悶下一大口。
她喝得太快,被酒嗆到,彎着腰止不住地咳嗽,眼角沁出淚。
“別喝了。”慕久朝見狀,皺了眉,一下又一下地輕拍林歲的背。
林歲手一揮,将他放在自己背上的手揮開,再往後退一步,依舊保持着和他隔了一步遠的距離。
“有太久沒有喝過了,都忘了以前是什麽滋味兒。”林歲握着那小半瓶紅酒,笑着給慕久朝介紹,“這還是我前幾個月買的,将它買回來放着,想着有一天也許能夠有用,結果放着放着倒是自己都忘了,今天才想起來。”
林歲說着說着,又裂開嘴角笑,頭頂的燈光恰照在她慘白的臉上,且方才她的那一彎腰,有一小縷頭發貼在她的側臉上,整人的模樣看起來倒是狼狽更多一些。
慕久朝提了提嘴角,當做看不出她的異常,過去替她理好發。
“怎麽了?”他輕聲問。
“沒什麽,就是想起來我還在櫥櫃裏放着這麽一瓶紅酒了。”林歲一撩頭發,将慕久朝好不容易替她理好的頭發弄亂,又将其全部別到腦後,再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
砰的一聲。
“喝不完了,扔了算了。”林歲直接将還剩了小半瓶的紅酒扔進垃圾桶,末了還拍了拍手,這句話也不知道到底是說給她自己聽,還是說給慕久朝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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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久朝默然地看着林歲往卧室裏走去的背影,垂在身側的雙手悄然握緊,又緩慢無力松開,他不知道她今晚到底是怎麽了,又或是想起了什麽,才做出這些舉動。
“林歲,你要吃飯嗎?”
在林歲的身影要消失在房門口的時候,慕久朝忽然問出了這句無厘頭的話。
他半垂着眼着的,雖是對着林歲問,可眼光卻不敢擡,語氣也強維持着往回裏他叫她吃飯時的那種柔和。
林歲腳步一頓,但也僅僅只是頓了那麽一下,淡淡道:“不用了,我不餓。”
慕久朝看向餐桌上擺好了的飯菜,輕聲答:“嗯,好。”
林歲一回到房間,就将門給鎖住,從抽屜裏摸出那瓶可以有助她入睡的安眠藥,倒出兩粒在手掌心中,沒有就着水,直接這麽吞咽了下去。
她理了理床上的枕頭,規規矩矩地躺到床上,甚至将身上的被子也蓋得好好的,睜着眼等待着睡意的到來。
藥物的效果還未上來,林歲睡不着,換了很多種的姿勢都無效,最後她幹脆扯過被子,直至完全蓋住頭才罷休,又逼着自己入眠,試圖能再次進入那個夢境。
那個在醫院裏時的,主治醫生給她催眠後,她陷入進去的那個夢境。
一開始,在去醫院的路上時,沈暮芸給她說過的那句什麽騙不騙人的話,她以為沈暮芸只是一說,她本也沒有放在心上。
當她坐在椅子上,醫生站在她的面前,欲給她催眠的時候,曾問過她一句。
醫生問她,“你想知道什麽?”
她想知道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近來健忘,睡不着,像是忘記許多的事。
“我不知道。”她如實答。
醫生聳了聳肩,換了個話題,問她近來所發生的健忘事情。
緊接着,醫生聽完她所描述了兩三起健忘事情後,又問她,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大事,對她心裏的打擊很大的那種。
那時林歲還笑了笑,說沒什麽事。可在當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卻見着一直站在她身邊的沈暮芸分明轉過了身,眼尾隐隐泛紅。
醫生嘆了口氣,開始對她進行物理催眠。
最後的那一刻,林歲很清晰地聽到了醫生說的一句話,“也許我會将你內心深處的一直掩埋着的真相挖掘出來,你自己先做好準備。”
做準備?做什麽準備?
林歲在醫生的催眠下陷入昏迷,大腦裏想着的只是這一個問題,可她還未想明白白,就掉進了一個旋渦裏。
旋渦裏巨大的撕扯力還有強勁的壓力,快要将她的身體給扯碎,這種情況只持續了兩三分鐘,沒過一小會兒,她就看到了一副畫面。
畫面黑白色,在她的腳底下如放映片,無聲地呈現。
有個人倒在血泊之中,周圍的人明明都是捂着耳朵或者捂着眼睛,擠擠攘攘尖叫着出聲,看起來應該很是嘈雜才對,但站在那個人身邊的“自己”,卻是兩眼呆滞的,沒有任何的神色,宛如木偶、機器人……
畫面在這裏定格,在主治醫生的喚醒下,她從旋渦裏抽身出來,手指不自覺撫上臉頰,指尖所觸,早已是一片濕潤。
而此時,咽下兩顆安眠藥逼着自己入睡,企圖想要再次如夢的林歲,也剛好醒來,她胸前背後的睡衣被汗水侵濕,緊緊地貼在身上。
林歲慌着眼環顧四周,一把掀開被窩,赤着腳擰開門,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去。
“慕久朝。”林歲于黑暗之中喚慕久朝的名字。
燈光的開關在另外一邊,她又急急跑過去,啪的一聲按下,卻在沙發處見到慕久朝,他所保持着的姿勢,還是她在進屋時的那個,一動也未動過。
慕久朝深深陷坐在沙發裏,眼底是一片青黑。
林歲在喚他,他聽得到,也知道。
他想要擡起手,但虛弱的身體不允許他這樣做,剛剛擡到半空中的胳膊,因他身體裏能量的耗盡,終是摔下,像個玩偶假肢似的掉在他的肩頭處。
“慕久朝!”林歲跑上前,蹲坐在地上,不知該如何辦,一時之間,她竟以為自己是又陷入了那個夢境。
今天她回家剛剛一進門的時候,想到倒在血泊之中的那個人的臉,她就特別注意着去看慕久朝的身體,見他身體一切正常,心底止不住隐隐懷疑自己在“旋渦”裏見着的那個人不是他。
但結果呢,結果呢。
到現在連五個小時也沒有。
林歲兩手擡起他的胳膊,卻不想慕久朝的胳膊此時就像僅一根線連着的,沒有任何的支撐,她就這樣一摸,就能感受到他關節骨頭間的徹底斷裂。
林歲不信,又去摸他的另一只胳膊,結果也是一樣。
此時的慕久朝宛如斷了線的木偶,失了所有的生機,每一舉,每一動,皆是無能為力。
慕久朝扯了扯嘴角,耗盡所有的力氣,也只是僅夠張開嘴。
林歲見他的唇輕啓,自己卻是什麽都沒有聽到,她急着俯下身,将耳朵貼在他的嘴角邊,好久,她才隐隐聽到他吐出的兩個字,“別怕。”
慕久朝最後再對着林歲笑了笑。
他終究是一個機器人,沒有任何一個機器人能夠永久的,不需要任何能量來源地生活下去,像個正常的人類一樣。
在林歲進屋不久後,他的身體裏就發出一聲聲的警報聲,警告着他身體機能的能源消失。
确實,他也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身體裏的能量在一點一點地從被流逝被抽離。
從理論上來講,他需要能量來源。
他這個代號為001的陪伴品機器人需要主人給他們的能量來源。
但他卻忽然不想要了。
不止是他不知該如何給早已記不得他是機器人的林歲開口。
更是在這五個小時裏。
他其實想了有很多的。
也不知是他做賊心虛的緣故,還是怎的,自林歲回來後,他總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話裏有話,像是早已知道他所存在的原因,也知道他在她忘記所有事情後,所做的一切。
像個小偷,偷走了該屬于沒有任何人類情感的又很好的融合了那個人記憶的001的一切。
也許,她頭也不回的進屋後,就是希望着他能夠對她坦白所有的吧,或者說是其實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才能在一天之內做出這麽一個轉變。
她又是那個從一開始就清冷的、拒人千裏的林歲。
也許就這樣停在這裏也挺好的,她能想起了一切,不管她還能否走出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
今後,若是她能夠走出來,擁有一個嶄新的生活,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可若是她走不出來,她本就是一個陪伴品機器人制造者,依舊能夠造出無數個比他能更好的代替那個人的機器人。
不管怎麽來說,于她無多大改變,而于他自己,也是最好。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若是有一天,她醒來後,知道了所有事情後,他們該以什麽樣子的方式告別。
別的陪伴品機器人若是主人不要他們了,會将他們重啓後,轉手賣給另一個人。
沒有人會做虧本的買賣,不會閑置着一個斥巨資購來的機器人堆在倉庫裏生灰、發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