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蜜裏調油(二)
一個箭步跨入大廳,譚福加伸長腦袋掃視着衆人,他在神情激動的下人當中尋找王妃的身影。
許是王妃太過出衆,譚福加僅是一眼就找到了她。徐江菡被一群下人簇擁,亭亭立于中央,眉眼與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她的目光在下人臉上掃過,停留片刻,而後一個一個的喚出他們的名字。從第一眼便能感覺,她的氣度,學識、容貌皆是不凡。
譚福加撥開衆人走上前去,抱拳行禮道:“福加見過王妃,王妃萬福。”
“這位一定是譚管家了。”徐江菡臉上的笑意逐漸柔和。
“正是。外頭有些事情耽擱了,這麽晚才來拜見王妃,望王妃恕罪。”
徐江菡笑道:“譚管家為王府忙碌,何罪之有?”
譚福加繼續道:“王妃初來王府,有任何事都可以吩咐我,福加定為王妃效犬馬之勞!”
“正打算去王府四處走走,熟悉熟悉,譚管家如若有空,可以帶帶我。”
“有空,當然是有空!”譚福加樂意至極。
“好,那譚管家随我去走兩圈,王爺先回房間休息吧。”季王眼睛看不見,跟去會有諸多不便,徐江菡這般道。
“我也要去。”季王嘴一抿,有些氣呼呼的:“你們為什麽不帶我去?”
徐江菡走到她的身旁,執起她的手,耐心地勸道:“我們就走兩圈,很快就回來,王爺膝蓋剛傷着,不宜多走動。王爺不是說郊外有秋日好景,過幾日要帶臣妾去麽?倘若那時王爺的膝蓋沒好,是不能出門的。”
季王就像是粘上了徐江菡,不情不願地道:“那……那你當真會很快回來?”
“走一圈,走一圈就回來。”徐江菡挨不住這軟萌的語氣,将逛府邸的時間減少了一半。
這般,季王才同意了,乖乖地道:“那好,你們去吧。”
譚福加候在二人身旁,看着她們二人間情愫的流淌,一種甜甜膩膩的感覺将他包圍,他現在終于能體會那門口守衛的意思了。
Advertisement
洞房花燭安排,馬上安排!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夜了!
***
季王被柳漣攙回了房間,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後來所幸起身,坐在寝殿大廳的寬凳上,辨明大門的方向,像一尊望妻石,等待着王妃的歸來。
徐江菡則随着譚福加慢步在王府中,用心地記下府中的一草一物。季王府大型的建築她都知曉分布在哪裏,這些建築本就難以移動或更改,大體是不會錯。但一些小處的景觀和路線與前世是不同的,她需要費些心思來記。
行進的路線從大門處開始,譚管家盡職盡責,将每一處都介紹得詳詳細細。徐江菡并不覺得繁瑣聒噪,重回季王府,她覺得這裏的每一棵植物、每一片磚瓦、每一個人都是那麽的可愛。
懷念歸懷念,正事不能置之一旁。徐江菡此番提議逛王府可不單純是為了熟悉王府,更主要的是将王府中于季王而言相當危險的東西排除掉。
路過一條汀步,徐江菡踏了上去,走了幾步,蹙眉道:“譚管家,這兒的汀步間距太大了,且王爺踏着不便,改了吧。”
“王妃想要如何改呢?”譚福加問道。
“汀步之間再加石塊,排得緊些,莫要留縫隙。王府中凡是王爺會去的地方,這些汀步都要改掉。”
“明白。”譚福加點頭道,随即招來一個手下,吩咐他前去購置石塊,安排事宜。
走下汀步,面前是一處假山障景,徐江菡踏上黃泥地,腳底踩到了一個凸起的石塊。她移開自己的腳,喚來譚福加,指着尖尖的石塊道:“還有這處,像這樣凸起的石塊,都要去除,要用黃土填平。王爺早上便是被這些凸起的石塊絆倒的,雙膝、手肘都受了傷。”
譚福加聽完心一驚,連忙道:“這可不能耽擱,我馬上弄,馬上弄!”
“整座王府的都檢查一下,凡是凸起的尖銳的都弄平,桌角什麽的要用軟布包起來,以免磕碰。”
“是!”王妃細致入微,譚福加絲毫不覺麻煩,連連點頭應下。
***
王府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等徐江菡粗略地走完一遭,一個時辰半過去了,季王在寝殿裏頭等得花兒都謝了。她的整張臉便猶如那蔫掉的花朵,軟塌塌地擱在膝上。
“柳漣,你去拐角那看看他們回來了沒有?”
柳漣很想出聲提醒季王,半柱香前她才去看的,答案是“沒有”。此時前去,答案定然一樣。
可她不能這麽說,小殿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不安分的身子已經坐不住了,她稍稍流露出拒絕之意,急躁的小殿下就會自己拿着拐杖,獨自滿王府地尋找王妃。
于是乎,柳漣趕忙放下手頭上的事,出了寝殿大門,伸長脖子張望着。她剛一站定,便見一行人踩着落日餘晖走了過來,定睛一看,走在中央的正是小殿下心心念念的王妃。
柳漣的雙眸漸漸發亮,捏着裙擺,急匆匆地跑回去禀道:“回來了,殿下,王妃回來了!”
季王蔫掉的臉龐像驟然間吸飽了水,瞬間恢複了生機。她松開環抱住膝蓋的手,急着下椅子,去門口接王妃。
“殿下可是等急了?”徐江菡人未至聲先來。
“你們怎麽去了這麽久?”季王朝着聲音的來源靠近,而後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她才停下腳步。
“童叟無欺,當真只走了一圈,是王府太大了,需要耗費諸多時間。”徐江菡笑着道,一雙美眸上下打量着季王,見她衣衫如舊,便問道:“殿下未去休息?”
“我睡不着。”季王鼻子動了動,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已經到了吃飯的時辰?此時不是還早?”
王府都是在日落後吃晚膳的,而日一落,她的世界就會驟然黑暗下來,這個變化十分明顯,她能感受得出來。此時還有一些亮光越過輕薄的白紗溜進她的眼裏,想來日還未落。
徐江菡解釋道:“聽後廚說殿下早膳吃得早,午膳又吃得粗糙,晚上的飯菜我便讓他們準備得早些。”
後廚做飯的時候,徐江菡在旁側盯了一會兒,往裏頭加了幾味明目但是味道淡的藥材。季王灑入眼睛裏頭的藥物雖然能裝瞎,但是藥物入眼,會産生餘毒,始終對眼睛和身子有傷害。徐江菡如此急迫要入王府,也是急于将這些餘毒清除掉。
“好香啊。”聞到飯菜香,季王方發覺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便拉着徐江菡往屋內走:“那我們去吃飯吧。”
“好。”徐江菡攙着季王往飯桌走去。她們二人走得慢,婢女先一步抵達,将飯菜碗碟卸下。
季王坐在主位上,徐江菡就挨着她坐下。雙目看不見之後,季王就同筷子無緣了。擺在她面前的是一碗清淡的粥、一個小碗和一個勺子。粥放在稍左一些的位置,小碗是用來裝菜的,放在右側,而小勺則是她吃飯的主要工具。
晚膳的開始,徐江菡先給季王盛了一碗湯。她将她面前的小碗和粥往後移了移,将湯擺在季王的面前。
“飯前先喝一碗湯。”徐江菡拉着季王握住勺的手,欲将勺放入湯內,卻得到了一些輕微的反抗。這些反抗在徐江菡的意料之中。
“為什麽飯前要喝湯?”季王不大喜歡喝湯,此時她餓得饑腸辘辘,她想先吃兩口實在的米飯墊墊肚子,所以不大情願地問道。
“湯易涼,要趁熱喝。”
這個回答不足以消除季王心中的不情願。她的腦袋低了下來,鼻子挨到碗沿,嗅了兩下,覺得這湯聞起來怪怪的,便皺着眉問道:“這湯是什麽做的?”
有種拐來拐去就是不願意喝的意味。
徐江菡将她看得明明白白,也将她拿捏得明明白白的,徑直拿出了殺手锏:“這湯是我做的。”
“王妃親手做的?”季王的語調揚了起來。
“是啊,王爺不是問臣妾為何去了那麽久嗎,後頭的時間,臣妾便是呆在後廚做這碗湯。”
王妃親手做的東西,這個意味就變得不一樣了。
季王一手抱着碗沿,一手将小勺伸入湯水裏,舀起一勺,吹了吹,往嘴裏送去。
“湯裏加了一些藥材,有愈傷止疼的功效,益于膝上的傷,王爺要多喝些。這碗喝完了,晚上就不用抹那種發疼的藥了。”
此言一出,季王喝湯喝得更起勁,更甘願了。徐江菡嘴角勾着滿意的笑容,看着她将一大碗湯都喝了進去。
***
就在二人吃着飯食的時候,譚福加領着一隊的人,輕手輕腳地抱了一些東西進來。
“譚管家,這是作何?”徐江菡從飯桌上擡頭,眸子掃過有些賊兮兮的一行人,帶着淺笑問道。
“王妃新入府,要擺些喜慶之物沖喜才是,這些東西一早就備好了。但不知王妃何日來就一直候着,今日啊也該擺上了。王妃與殿下慢慢吃着晚膳,我們手腳慢些,絕對不打擾你們。”譚福加臉上堆滿了笑臉。
掃了一眼下人們抱着的紅被單、紅窗紙,徐江菡心下了然,無反對之意,應了聲“好啊,你們去換吧。”後便低下了頭。她替季王夾了一塊糖醋肉放在小碗裏。
“譚管家在做什麽?”季王跟一塊有嚼勁的肉較勁了一會兒,只顧着撕着扯着肉,沒太聽清楚二人的對話,一頭霧水,待她擡起頭想要聽一兩耳時,二人的話又說完了。
她的嘴角沾了糖醋汁,正伸着舌尖舔着唇沿,臉朝着徐江菡的方向,一臉單純。徐江菡笑着搖了搖頭,有意遮掩道:“譚管家只是去裏頭看看,巡查巡查,很快就出來。”
“譚管家做事一向靠譜。”季王毫不吝啬地誇贊道,又舀起下一塊糖醋肉,往嘴裏送去。
徐江菡笑意漸濃,附和道:“是啊,有譚管家在,我都不用操那麽多的心。”
二人說話間,譚福加已經帶着下人進入了內殿,着急地排布道:“來來來,你們幾個去擺棗生桂子,你們幾個啊去換紅被單,你們你們把‘喜’字貼在窗上,天已經黑了,大家動作都快點,咱們可不能耽擱王爺與王妃的時間!快快快!”
“明白!”
“明白!”
下人們收到了指令,手腳麻利地開始了。由于進寝殿之前便将事情交代清楚而且分工明确,十數個人一齊上陣,不出兩炷香的功夫,便将內殿布置得喜慶十足。
大紅的喜字窗紙貼滿了窗戶,紅燈籠、紅蠟燭在黑夜中綻放着紅火的光芒,紅被褥、紅床單整整齊齊地鋪在床榻上,就連素色的紗帳也被撤去,換成了朦胧又帶着暧昧旖旎之色的輕紗。
譚福加布置完畢之後便領着下人從側門撤退,身影略過飯廳前的時候徐江菡擡眸瞥了一眼,又權當做是沒看見很快低下了頭。
眼上蒙着白紗今晚跟糖醋肉較勁上了的季王對着一切渾然不覺。
***
晚膳吃得很飽很滿足,得知那碗湯是徐江菡親手做的之後,季王飯後又飲了小半碗,待胃被填滿之後才停下勺來。
“慢慢走。”飯後消食必不可少,季王拄着拐杖在寝殿四處走動,徐江菡一邊叮囑她,一邊吩咐丫鬟将桌上的殘羹冷炙收拾幹淨。
待她交代丫鬟之後,一擡眸,目光回到先前的位置時,季王不見了。徐江菡顧不得更多,趕緊前去找她。
“王爺怎一聲不吭地走到這兒了?”徐江菡的聲音之中帶着一抹掩藏不住的焦急。
季王聽出來了,彎了彎唇角,寬慰她道:“這兒是我的寝殿,我居住多年,再熟悉不過了,王妃莫要擔心。”
她同自己說得意洋洋,一邊說着一邊朝着自己走來,卻沒看見腳下那個高高的門檻。只見季王右腳一絆,整個身子都傾倒了下來。
徐江菡呼吸一滞,趕緊三步并做兩步,上前去扶住她。扶到倒是沒扶到剛好的地方,千鈞一發之時,徐江菡兜住了季王的身子,将她攬在懷中。
相擁的兩人站定之後皆是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
徐江菡往後移了半步,讓二人纏繞的身子站得更為舒适些。季王也調整了一下姿勢,往左側移了一些,松掉了拐杖,使二人維持正常的擁抱姿勢。
季王在徐江菡的發間聞到了熟悉的味道,腦袋埋了埋,心裏被一股軟流充盈。這是她的王妃。歷經兩世卻有幸與同一人相伴,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
“殿下現在眼睛看不見,走路要尤為小心。方才若摔了,估計門牙都要摔掉兩顆。”徐江菡眼睜睜地見着季王在自己面前摔倒,有些後怕,不由得摟緊了她。
“只是一個意外。”季王說得輕巧。
“下次要小心,慢慢走,別着急。”
“我知道的。”
這是她們重生後的第一個擁抱,二人都不大願意放手,特別是對徐江菡來說。
這場闊別,于季王來說,不過是四個月而已,對她來說卻是十年,整整的十年。在這十年內之中,她不斷找到希望,而現實又不斷将自己的希望打破。
這一世已經有一個季王了,她不是非要等到這個有前世記憶的人來了才能成為季王妃,但自己這心裏總是不甘。
這一世的季王千般好萬般好,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善良,可徐江菡舍不得那些共度風雨的記憶,舍不得那個願犧牲自己來保全她的人。
還好,在她要成為季王妃的最後期限裏,她真正想要的王爺回來了。
徐江菡依偎在季王肩頭,眼睛浮上了些許濕潤之意。
“這門檻太高,不好,明日就找人拆了。”緩和了心中翻湧的情愫,徐江菡盯着眼前的門檻,有些惱怒。
“這門檻不好拆吧。”府邸的門檻在建造的時候便與建築連成了一體,現在要拆除,怕是要費上好多功夫。
“不大好拆也要拆。”不容更改的語氣徐江菡嘴裏冒了出來。季王寝殿裏頭的門檻尤其的多,她又常在裏頭晃蕩,總有自己看不到的時候,不拆自己怎麽能放心。
二人相依偎,在對方耳旁斷斷續續地說着話,誰也不願先放手。
柳漣識趣地退下了,還帶走了一衆丫鬟,現在偌大的寝殿裏頭只剩下她們二人。無外人打攪,心裏頭藏着的事也可以慢慢地搬到明面上來。
打了許久的腹稿,季王決定将自己最為憂心的事情挑明。她清了清嗓子,用着極為嚴肅認真的語氣道:“王妃,有一事我必須要同你說。”
“何事?”徐江菡倚在季王肩上,感覺面前這人的心跳與呼吸都驟然間加快了。
“我不喜男女之事。”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季王的氣勢驟然弱了下來,帶着絲絲愧疚:“我們怕是不能圓房。但……我是喜歡你的,很喜歡,真的很喜歡,不騙你……”
季王很矛盾也很自責,若要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她必定要在話後頭加上一句“如若你介意,我便上書父皇,取消這門親事。”
可這話她不敢說,它存在風險,她真有可能因此而失去她。
撫了撫那顫抖的小腦袋,徐江菡笑了,笑容中摻了萬分柔情也摻了萬分無奈。她知道季王說這話是為了隐瞞自己的苦澀的女兒身。
可她很想告訴她,自己并不介意。但前提是,季王要主動将這個秘密告訴她。再不濟,就算是試探也行,她會順着季王的試探将自己的心意說得明明白白。
但季王将此事藏得緊緊的,稍有逾越,便緊張得不行,這正是徐江菡無奈的地方。
“如若我們兩情相悅,不能圓房便不能圓房。世上的情愛并非要通過此事來彰顯。王爺對我好,愛我、敬我,比什麽都重要。”斟酌再三,徐江菡說出了這番話。這一番話,正是前世她對季王的回話,此時一字不錯地說了出來。
季王神情一肅,用極為真摯極為誠懇的語氣道:“我保證,會用盡我的一生來愛護你、呵護你!”
既然将情意相通過了,季王心裏頭壓着的那塊大石頭終于可以移開,她的臉上揚起了一抹明媚的笑意。
她賴在徐江菡的肩上又蹭了幾下,才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嘴上道:“王妃連日趕路定然很累,現在到了家裏,不用再奔波了,梳洗過後便早些休息吧。”
“家”這個字眼讓徐江菡彎起了眉眼,她輕輕應了一聲:“好。”
***
喜慶之意布滿了內殿的每一個角落,梳洗過後的徐江菡放下了如瀑長發,用紅繩在發中的位置簡單地紮起,面容恬靜,周身散發着溫婉的氣息。她着一身雪白的寝衣,緩步走向紅燭,朱唇輕輕一吹,便将蠟燭吹熄了。
內殿陷入了昏暗之中,僅僅留下了兩盞相距甚遠的燭燈。季王乖乖地躺在床上,雙手并在身側,仿若床榻中間有一道界限,她絲毫不敢越過。
她眼上的白紗已經取了下來,她在黑暗中睜了睜眼,轉了轉脖子,她發現自己的眼睛又好了一些,在昏暗的環境中亦能分辨物體大概的位置。
好比如,此時有一團黑影朝自己走來,季王猜測這是一個人。這定然不會看錯。
喜悅還沒上心頭,旋即又産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人?人?丫鬟都在外殿,此時內殿裏頭除了王妃還有誰?
她可是要在王妃入床榻之前就裝作自己已經睡着了的人!怎麽還在這裏亂動?
季王周身一震,趕緊将腦袋擺正,眼睛閉得緊緊的,立即裝出一副假寐的狀态。
模模糊糊的燈光下,徐江菡大老遠就看到一個露出被沿的小腦袋左動動,右轉轉。結果現在走了兩步,那個小腦袋就像是僵住了似的,定在了軟枕上。
徐江菡覺得好笑,但不會使壞去戳破她。她越過季王僵硬的身子,躺在了床榻裏頭,也心照不宣地給中間留出了位置,躺得規規矩矩,絲毫不越雷池。
徐江菡掖好了自己這邊的被角,不去驚擾那個神情緊繃的人,雙目一阖,将呼吸放緩。
輕緩而富有節奏的呼吸飄入季王的耳裏,這下她安心了,身子在柔軟的塌上扭了扭,尋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歪頭睡了過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翻身之時,她的手臂已經越過了中間的界限,落在徐江菡手邊不足二指的距離。
沒有睡着的徐江菡手一擡,手掌一握,幾指便搭在了季王的脈象上。
距離上一次把脈已經過了月餘,徐江菡得知道季王此時身子的狀況,才能對症下藥,白日裏由頭不好尋,故而只能等她睡着之後為她好好診一診脈。
指尖下的脈象極不穩定,似是憂慮煩心,使她些日子一直沒有睡好,身子也比較虛弱。雙目恢複的速度倒是在自己意料之中。
診了一會兒,徐江菡心中有數了。正想松開手放回原位,睡夢中的季王卻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嘴裏嘟囔了兩聲“阿菡”又扭頭睡去。
手上箍得這麽牢,徐江菡自然不敢亂動驚醒她,順着她的勢,在她身旁找了一個舒适的位置,阖上雙目睡了過去。
***
先前一直憂心王妃人選之事,季王确實急躁得夜不能寝,今日心定下來了,便睡得別樣的沉。
徐江菡早早起身,将紗帳、布簾放好,遮掩住東升旭日的光芒,而後吩咐寝殿裏頭的丫鬟手腳輕些慢些,莫要制造出聲響。
丫鬟們會意一笑,腦袋不自覺地偏向了臉紅心跳的那一種解釋。
“王妃,這是王府收支的總賬簿,這些是所營運的店鋪的賬簿,這些是王府上下人員的花名冊……”譚福加搬來了一大堆的東西,逐一為徐江菡介紹着。
如今季王府已經有了新主人,這些賬目統統都要拿給她過目。
徐江菡認真聽着,逐一翻開賬目了解情況。翻到花名冊之時,她的視線自上而下掃視了一眼,目光忽然停在了兩個緊挨着的名字上。
“譚管家,這兩個是誰?怎昨日我都沒有見到?”看到和林、和順的名字,徐江菡才發覺自己昨日并未見到他們。這兄弟二人自小跟在季王身邊,對季王府亦是忠心耿耿。一般說來,他們無事之時也該待在王府裏頭才是,怎昨日不見身影?
“和林,和順吶。”譚福加盯住徐江菡所指的兩個名字上,徐徐解釋道:“這兩兄弟兩個月去祿州尋楠木去了,王爺吩咐的,按理說,前三日就該回來了。可那祿州發了鹽荒,百姓有異動,官府便鎖了城門,不讓他們出城門,故而耽擱了。”
“祿州,鹽荒。”徐江菡的撿出了這兩個字眼,眸中閃爍着一種異樣的光芒。
譚福加沒有發現徐江菡的異色,自顧自地說道:“聽說還鬧得不小呢……好幾個縣城,一兩鹽難求!哎呀,這做飯要是沒有鹽,多沒有滋味啊!要換我我也受不了。我聽說鬧鹽荒的原因是鹽商被婪索刻剝得太慘了,甩手不幹了。這鹽運的鏈接斷掉了,祿州又地處偏僻,路難行,沿海的官鹽都運不進去……”說道後頭,譚福加壓低了聲音。
自古鹽商與官場之間就有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關系,大多時候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少數也有像這樣“拔刀相向”的時候。當真反目成仇了,一些暗地裏的交易就容易浮上水面。最後倒黴的是誰,就看這個禍事要往哪邊引了。
徐江菡聽得津津有味,放在賬簿上的手指摩挲過紙面,食指輕輕滑動,留下了一個“八”字。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賬,從今日開始,要慢慢算回來了。
***
“真難受啊,一粒鹽都吃不到,嘴裏好奇怪,胃裏也好奇怪,什麽都好奇怪。”和林精神不濟,愁眉苦臉坐在客棧的廂房裏頭,撓着頭抱怨道。
“這裏鬧了鹽荒,別說你,說不定人家知府大人都沒有鹽吃,再忍忍,聽說明日城門就會打開,我們趕緊出城。”和順同和林一樣,也好幾天沒吃鹽了,嘴裏不是滋味。
“還是懷念咱們季州,雖然離京師遠,但離大海近啊,鹽分海産是不會少的。我現在好想吃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就着一條鹹鹹的魚……”
“天還沒黑,就開始做夢了……”和順無情地戳破了和林美好的幻想。
和林皺起臉來,難受地怨道:“果真不能做夢,我現在想起那鹹魚的滋味,嘴裏更難受了。整個身子都在叫嚣着:快給我鹽!快給我鹽!”
二人說話間,客棧下方突然傳來了騷動,幾個百姓聚集在一起,推搡着官府門前站着的小吏,嘴裏嚷道:“我們要吃鹽,快給我們鹽!”
官吏用水火棍阻擋着百姓的胡作非為,卻不敢對他們怎麽樣,耐着性子勸到:“鹽已經在路上了,祿州地處偏僻,從鹽地運來是需要時間的!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前幾日你們官府的人說馬上就有鹽了,現在我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現在叫我們怎麽相信你們的話!!”
“怎麽會騙你們呢?大家都是為百姓做事,當然希望百姓好了!大家聽我一句勸,再忍忍,再忍忍啊!鹽馬上就送來了!”
“那你們不給我們鹽,也放我們出去啊,把我們鎖在祿州裏,是什麽意思?”一眼圈發黑的大漢大聲嚷嚷道。
“先前有一罪犯逃脫,為逮捕他才關的城門,如今罪犯落網,城門今日就開了,午時開!”
官吏說得十分大聲,隔壁客棧廂房上的和林與和順二人聽得清清楚楚,兩人的眼睛皆是一亮,接着趕緊起身收拾好東西,馬不停蹄地城門處趕去。
還未至午時,祿州城門前已經聚集了大片的百姓,他們之中有一些“特別”的人,這些“特別”的人站站不直,坐坐不好,雙眼無神且放空,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
鹽荒竟把人逼成這樣。
守門的官吏精神也不大好,耳邊嗡嗡的,依靠着長戟而立,身軀搖搖晃晃,一副快要暈倒的模樣。
午時一到,城門前爆發出極為凄厲的喊聲:“時間到了,快開城門!快開城門!”說罷一大群人便往城門處沖來。
守城門的官吏見此情形,渾身一哆嗦,瞬間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放下手中的長戟,奮力将城門打開。這個時候不努力不行啊,人群若是沖過來,城門還不打開,他們這些負責開城門的人會被這些瘋狂的百姓踩成肉泥的。
保命的思想支配了手上的動作,在人群蜂擁而來的前一刻,城門打開了,官吏被人潮湧出數十丈,驚魂未定。
和林與和順也随着人潮出了祿州城,好似鳥破牢籠,重獲新生。
“走走走,去找鹽吃。無論什麽,只要是鹹的就可以!”精神已經在頹靡的邊緣,只是二人的意志要比普通的百姓強,硬忍着不發作。
“駕!跑快點!”買了兩匹馬,可無論他們怎麽抽鞭子,馬也跑不快。祿州斷了鹽,這些牲畜也是粒鹽未進,精神與身子都不大好。
“馬兒兄弟撐住啊,帶我們再跑幾裏,就給你弄鹽水喝!”和林摸着馬兒的毛,一邊騎馬一邊道:“在這兒就倒下,我們都得玩完兒!”
那馬似是聽懂了和林的話,一步一蹬都要比方才的有力,速度也快了很多。天黑之前,他們終于到達了離祿州最近的一處縣城。
而這兒有鹽吃。
還沒入城,便能看見寬闊的泥土地上支起了許多賣吃食的攤子,陣陣吆喝聲傳來:“好吃的鹹菜面、鹹菜餅,快來看一看,瞧一瞧咯。”
“和順,那有面攤!我們得救了!我們快去吃面!”
和順目光掃了掃,嘴裏沉聲道:“這些面攤擺在這裏,就是為了我們這些從祿州逃難出來的人,價錢定然不便宜。”
“不便宜也得吃啊,我真的熬不住了。我若倒下,殿下這些水楠、金絲楠可沒人送回去了。鹽荒時期,為了吃上一碗加了鹽的面而花上一些銀兩,我想季王殿下會體諒的。”
香噴噴的味道傳來,也勾起了和順的食欲,他點了點頭,同意了和林的說法。
他們是出來買楠木的,銀錢帶的充足,但聽聞那加了鹹菜的面條要二兩銀子一碗還是為之一振。
二兩銀子可是普通百姓家裏好幾個月的收入,如今只能擔得起一碗面條的開銷。
“老板,來兩碗鹹菜面,鹹菜多放點啊!”和林和順系了好了馬繩,來到一家離二人最近的面攤。
“二位公子爽快人,給二位多加一枚鹵蛋!”高價的面條只有殷實人家才能吃得起,尋常人家走過路過問上幾句,保準都要被吓跑。
一些處在中間階層的,有存銀,花在此處又不大甘心,便在面攤老板面前軟磨硬泡,用盡畢生所學的好言好語,乞求老板降些價錢。
這降價的行為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面攤老板見有利可圖,才不願同這些寒酸的人多廢話。
“吃不起就滾一邊去,別耽誤老子的生意!”有人買,有生意做,這些個人一個比一個底氣足,也一個比一個橫行霸道。
和林與和順自是看不慣,但此時情勢所迫,不好發作,只能悶聲吃着碗裏加了鹽的面條。
二人大口喝着湯汁,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兒靠了過來,定定地站在二人身旁咽着口水,一雙純淨的大眼閃爍着渴望。
和順喝湯的動作一頓,對上了小兒渴求的目光。
“過來。”和順心一軟,招來了小兒,而後将碗沿遞至他的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