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東明縣城靠近黃河, 六七月時逢黃河伏汛,夜深人靜時分還能聽到驚濤拍岸聲。
月枕石與展昭抵達東明是黃昏時分。街上是散學後學童們嬉嬉鬧鬧正歸家去, 是婦人提着剛剛新鮮捕撈出的河鮮準備做晚飯, 是書生慢悠悠地收了代寫書信的攤位,城裏一點都沒有因為三起不明小火而驚恐起來。
“這三次小火不過是巧合而已。”楊縣令接見了被包拯委派來的兩人,“這些年東明的百姓在府尹大人的照拂下安居樂業,鮮有鬧出過鄰裏不合的事情。下官私以為包大人過慮了。”
之前提過, 因為趙宋皇家與火神祝融的孽緣頗深, 所以歷代皇帝都很重視火情, 不論大小都要如實上報。
這才有了楊縣令将六月裏的三起火情上報給頂頭上司包拯, 但從他的話裏不難發現包拯對火情的反應讓他覺得是大驚小怪反應過度了。
“此言差矣。包大人派我等查實火情一事, 既是為了百姓安全,又何嘗不是體恤楊縣令的不宜之處。”
展昭可不會被楊縣令的兩句話敷衍過去, 火情無大小, 這是朝廷對與火有關的案情的态度。
火一起,楊縣令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掉烏紗帽, 他上報火情想讓包拯批一道查實意外無人為作案的上官批文。
包拯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批簽, 這不是針對東明一個縣城, 開封府的捕快們都有巡查下轄州縣的職責。天幹物燥的時節,有一半的捕快都四處奔波着查實起火實情。
楊縣令聞言讪讪一笑, 包拯做事認真查實的性格全大宋都知道,那是連皇帝都給怼, 所以是不可能給他行一個方便, 就只能由他給來查案的兩位行個方便。
“展大人說的是, 下官尤為感激包大人的照拂。這是縣衙卷宗庫的鑰匙,兩位大人盡管把這裏當做自己的家随意就好,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就開口。”
楊縣令索性調來縣裏年資最長的老捕快徐正峰,徐正峰做了三十多年的捕快,當年案發時正在現場,由他陪着翻查舊日案件再合适不過。
月枕石打量着最一步三晃醉熏熏而來的徐正峰,他的兩眼惺忪不知是剛從床上醒來,還是從酒攤上醒來。
“老徐,不是和你說了少喝點。今天有兩位大人下來查案,要你好好幫忙的嗎?”
楊縣令一見徐正峰的醉态臉上就挂不住了,他一邊說話見到徐正峰嘟囔着又去拿腰間的酒葫蘆,這就提高了聲音,“老徐!和你說正事呢!你還能不能好好幹了!”
“行了,行了。楊大人,您小些聲,我聽得清楚。不就是有人來查放火的事情,我都查過一圈了,那三家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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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正峰沒克制住對楊縣令打了一個酒嗝,熏得楊縣令黑了臉想要甩手走人。
偏偏礙于月枕石與展昭在場,楊縣令還要繼續維持住姿态,他努力找補了一句,“兩位別介意啊。老徐就是好一口酒,當年他也是一個查案好手。”
“查,查什麽查。到頭來還不都是一堆灰燼。”徐正峰舉着酒葫蘆就喝了起來,絲毫不顧剛剛那一句又抽在了楊縣令的臉上。
“你!”楊縣令還想說什麽,徐正峰也不理會他又一步三晃離開了。
月枕石見狀打岔到,“眼看天色也不早,多謝楊縣令陪同了許久。其他的事情不如明天再議,楊縣令不必多留免得餓肚子。”
楊縣令巴不得能早點下班回家吃飯,客氣地邀請兩人一起去家裏吃飯被拒,也不強求就腳步輕快地離開了縣衙。
留下月枕石與展昭站在卷宗庫的門前,兩人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無奈,東明縣衙還真是沒什麽靠譜人。
如此只能先翻閱一遍從前的卷宗。包拯之前給出的那份記錄太過簡短,有關三十年前的七次大火人員死傷情況、財産損失情況、火勢蔓延情況等等,很多地方都含糊不清。
然而,兩人沒想到摸灰找了一大圈,翻出的舊卷宗竟是截止于三十年前的大火之後。
“是了,縣衙也曾被放過一把火,看來是卷宗庫被毀了。”
展昭關上書櫃門,看來想要了解過去只有走訪此地的老人們,“一共七場火,除了縣衙、戲樓之外,還燒到了五戶民宅,但現在住的都不是當年的人家了。一戶在縣城,還有四戶分散在周邊的三個村子裏,你說先去哪裏?”
月枕石取出懷中的小圖冊,東明縣治下轄管三個村子,有一處最靠近黃河叫多水村,還有兩處分別在一東一西則是東河村與西河村。
“前段時間再起火的三處正好一村一處,不如先去多水村。靠近河岸風大容易燃,但是水氣也不小,自燃的可能性……”
這句話還沒說話,卷宗庫大門方向便傳來嗵嗵嗵的腳步聲。兩人朝外看去,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回廊上忽明忽暗的燈籠照出了來人的身形,竟是徐正峰去而複返了。
“嗝——”徐正峰扒住卷宗庫的大門沖裏面說了一句,“你們真要查三十年前的案子?當年的證據都燒光了,被害屍體、仵作的報告、還有一些案情記錄,那些都沒有了。五家受害人全都離開了東明,準确的是離開了河南道,想要找是找不到了。”
“但是,我們還有徐捕快。”月枕石走向了庫房門口,表情認真地說,“有徐捕快,還不夠嗎?”
徐正峰似乎很多年沒有被人如此期待過,他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我老了。要是我有用的話,也不至于這些年都沒抓到兇手。”
“話雖如此,但徐捕快三十年堅持繼續在捕快一職,不都是因為一直心有挂懷,希望能夠抓到真兇。”
展昭了解捕快一職的不易之處,如果徐正峰真是渾噩度日,他也沒有必要在這個崗位上一做三十年。“卷宗上所述不祥,有關當年的真兇一事,東明縣衙是全無懷疑嗎?”
徐正峰沒有直言回答,他好似醉熏熏地睡着了一般在門口站了半柱香時間,又是忽而睜開眼睛,說話的語調卻略顯吊詭,“嘿嘿,真兇在哪裏?那就要看你們有沒有膽量随我來了。”
不待兩人回答,徐正峰先一步轉身朝着縣衙的馬圈走去。
展昭與月枕石相視一笑,兩人動作迅速地離開卷宗庫鎖好門,也牽過馬驢随着徐正峰出了縣城往北而去。
一路上,徐正峰一言不發,而能聽到黃河水流聲越來越近,空氣裏水氣也越發濃郁,三人在一塊村碑前停了下來。
“這裏就是多水村。記住我們剛剛走的路,那就是當年抓捕嫌犯的路。”
徐正峰還是言簡意赅,下馬進村目标明确地帶路朝前走。多水村的小街小巷并非如同井字形橫豎清晰,更多是彎彎繞繞的,讓人容易一下就失了方向。
緊随其後的兩人聽到東明縣曾經追捕過嫌犯,這個消息可從沒有在上報的卷宗裏提及一二。當下不是提問的好時機,兩人帶着疑問跟緊了徐正峰的腳步,一路七彎八也發現多水村很安靜,是一種入夜後有些死寂的安靜。
片刻過後,三人來到一處得以眺望河岸的小土丘。
“那裏是嫌犯跳河的地方。”徐正峰指向了一處黃河途徑的彎道,黑夜裏卻并不難以辨識方位,因為河岸邊豎着一杆旗子,它正迎着飒飒北風飛揚舞動。“接下來,我們去起火的地方。”
月枕石遙望着那面旗子,那旗子已經十分破舊,模模糊糊地看到上面有一些圖案,并不是正常象征某個河段的旌旗,好似一種符文。
河岸上還有牢牢系住的三兩木船,槳靠在船上,卻無端散發出一股陰氣。
“徐捕快,等一下。”月枕石攔下了徐正峰正欲匆匆離開的動作,“你說嫌犯是從這裏跳下了黃河。這些船是用來……”
徐正峰緩緩轉過身體,臉上裂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正如你想的那樣,是用來撈屍體的。多水村沿黃河而建,正好卡在黃河的一個彎道上,黃河水流俯沖而下,河流彎道裏除了泥沙,最多的就是屍體。”
黃河河風迎面刮來,竟是讓盛夏裏猛增了七分寒氣。
“多水村的人口并不多。自古以來,村裏的水鬼們做着撈屍的活,從此地沿着河岸百裏有餘,都是水鬼的打撈地。”
徐正峰目光幽幽地看着河面,“一年四季都出河撈屍,他們有自己的規矩。譚財跳下去之後,一直沒有屍體浮上來。水鬼們跑了一趟船說沒有看見譚財的屍身,三十年前縱火案就那樣沒有了後來。”
“為什麽不再上報的公文裏寫清楚這一條。”展昭終是問了這個關鍵點,“你們給的報告說的是毫無頭緒。”
徐正峰聳了聳肩笑了,“三十年前一把火把什麽都燒了。在那種情況下,縣令自身難保,就連當時的開封府尹都被捋了烏紗帽。既然證據沒有了,如果再對上頭說我們找到過嫌犯,上面問嫌犯呢?我們說嫌犯被弄得跳河自盡了,就連屍體也沒有了,這樣的回答不是自找麻煩。”
徐正峰說着就揉了揉鼻子,習慣性地拿起酒葫蘆喝了一口酒。“展大人,您的問題太傻了。這世上有幾個包大人會對一個案子糾察到底?”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黃河水鬼、湘西趕屍人、藏地天葬師都是與屍體打交道的。不過,水鬼是去河裏撈屍體,他們不是什麽屍體都撈,其中有不少禁忌怕引發屍變。”
月枕石想了片刻出言打破沉默,“所以我有一個疑惑請徐捕快解答。譚財跳了河,他是真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還是他的屍體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