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應致遠從下水道撿了個人回來。
知道這個事的時候,應致遠的上司老陳差點沒氣死。
應致遠挂了第三通老陳打來的長達半個小時的噴爹罵娘的電話,嘆了口氣,正好被他撿來的人醒了,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醒啦,”應致遠笑笑,“第一波‘擒王’的時候你被扔在下水道裏了,我看你身上也中了彈,不救你分分鐘玩兒完,就拖回來了。”
躺着的男人艱難地點點頭,他知道自己胸口中了一槍,一時死不了,但是任血流的話,也活不過一個小時。他擡起頭,每動一次傷口都像被扯開了一樣疼,疼的他臉色發白。
血流的多,傷的倒不要命。
應致遠拿了個杯子,用棉簽蘸了水在他幹裂的嘴唇上點着:“活動活動手,看看還能不能動,你那槍口有點偏,可能會影響到胳膊。”
男人應聲動了一下,酸疼酸疼的,他皺了下眉,但好歹還是能擡起來。
“還行,還能動。”應致遠打趣道,“我可是個活體的蒙古大夫,蟑螂都能給我醫死,你小子還能活下來,命真大。”
男人想從他手裏接過水杯,應致遠給他攔了回去,順手拿了個勺子舀了點水送進他嘴裏:“少喝點兒潤潤嗓子,你昨天神志不清的,我給你喂什麽都不肯咽,就趁你昏迷的時候灌了點粥,還差點給你嗆死,這會兒你醒了別再噴我一身白水。”
男人嘴角彎了彎,想笑,但是又沒笑出來,應致遠瞧他這副模樣有點慘,一臉失血過多的蒼白樣,突然就有點不忍心拿他開玩笑,于是幹咳了一聲,“那什麽,我去給你熱點粥,這回別不吃了,保證沒毒。”
門被輕輕地帶上了,男人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過度戒備了,這個救了他的人不可能害他的,弄死他,或者把他上交,都對他沒好處。
男人伸手,顫顫巍巍地端起擱在一邊的杯子,磨蹭好半天才拿穩,沒讓水灑出來。他端着杯子,一手捏着勺子柄,不鏽鋼壓在手指上,壓出一道道白印子,他盯着水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這個房間。
房間不大,只有十幾平米,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個看起來是書架改成的簡易雜貨架,一個看起來就很古舊的老衣櫃。主人貌似不經常收拾,架子上都積了灰,還有像貓的腳印。充電器之類的東西被扒拉的滿地都是,煙灰缸不知道是不是被貓打翻了,還倒扣在地上。
單身漢的凄慘生活,男人立馬下了定論。
正好應致遠端着個粥碗進來,看到自己房間這副光景,也有點不好意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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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點兒?”
“恩。”男人感覺自己沙啞的嗓子終于能出聲了。
應致遠從雜貨架上扒了個塑料盒,抽了張紙巾把灰擦幹淨,扶着男人坐了起來,把塑料盒墊在他膝蓋上:“拿這玩意兒墊一下,省的你要弓着背吃,又得疼。”
男人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粥,說:“我是紅館的。”
應致遠說:“我知道。”
男人挑了挑眉,仿佛在說,知道你還敢把我留下,不要命了。
應致遠笑了:“我管你是被他們扔下的小炮灰還是無辜躺槍的路人甲,那種情況,我看到了都得救。”
男人一口一口地抿着白粥,眼神卻打量着應致遠。應致遠大喇喇地坐着,任他打量。
“你不是卧底。”
“不是,”應致遠大方地承認,“卧底已經犧牲了,我只是負責收網的倒黴蛋之一,又碰巧其他倒黴蛋死的死,傷的傷,還有幾個走狗屎運的也被組織空運回去了,只有我和幾個戰友還要呆在這,八方受敵的。”
男人不置可否,直到半碗粥喝下肚,感覺自己抽搐的胃終于有了點暖和的感覺,才說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給賣了,能進紅館的人,能有幾個好東西。”
“你不會的,”應致遠學他挑眉,“你把我賣了,他們只會連着你我一起炸。”
男人也笑了,是那種很溫和的笑。他本身長的很溫潤,有點謙謙君子的意思,奈何長年累月的熬夜,生活習慣也不好,皮膚很糙,也有點蠟黃。但是他這麽一笑,倒叫應致遠腦補起他本來的樣子來。
應致遠覺得這人應該是個很随和的人,看到他,有什麽脾氣也發不出來。
應致遠把床頭櫃上烏七八糟的小黃書收到一邊,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額頭:“還行,有點低燒,藥我給你放床頭櫃上,吃不吃随你,我去客廳眯一會兒,有事叫我。”
男人又“嗯”了一聲,應致遠給他把兩層窗簾拉上,就出去了。
不刷牙就睡覺多少有點讓人不舒服,不過條件不允許,他也不是嬌少爺,男人靠着床板,合上眼睛,慢慢地回憶了起來。
應致遠口中的“擒王”,要擒的“王”,其實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毒枭。這人毒嫖賭樣樣都沾,人口生意也做,只是近來販毒走私越來越猖狂,算是警察眼裏的一個大紅名。他的真名很少有人提起,但綽號“變臉閻王”卻是很響亮。
男人算是給“變臉閻王”賣命的,只是時運不濟,恰好趕上應致遠他們的第一波“擒王”行動。這一戰他們很狼狽,雖然打死了對方很多人,“變臉閻王”卻被打瞎了眼睛,還斷了一只胳膊。他在混戰中也不小心中了一槍,而他的女友拼了命的要救他,帶來的醫生在車上給他取出了子彈。一路奔逃終于等到接應他們的人,另外兩個人卻被叛變的自己人給打死了。整個紅館被攪的烏七八糟,他被當成屍體丢進了下水道,湊巧碰到被追的無路可退只好鑽下水道的應致遠,才被撿了回來。
說起來,他和應致遠兩個人也都算九死一生。應致遠在這裏住了四年,對整個城市也很熟悉,一路跟老鼠一樣鑽東鑽西,帶着這個拖油瓶回了自己的老鼠洞。
男人自己取了退燒藥,也沒看注意事項,就順着溫水喝了下去。喝下去不久,他就有點犯困,眼下自己也算是走投無路,一時半會沒有危險,加上剛受了傷急需休息,也就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應致遠窩在沙發裏睡的卻很不舒服,大半夜的,他一個一米八幾的漢子蜷着身子,還有幾只英勇的蟲子爬到他臉上,弄得他心煩意亂的。
三點多鐘,應致遠終于受不了了,他翻身坐起,點了支煙,想起來家裏有個傷員,又跑到陽臺那邊去,把窗戶開了個縫,好讓煙味散出去。
但是裏面那位還是醒了,套着自己的睡衣站在房間門口。他腳步聲很輕,本來只想試試能不能走,沒想驚動應致遠,應致遠卻老早就聽到了。
“你怎麽自己下床走了?”應致遠問道。
“又不是沒受過傷,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話是這麽說,逞強的還是沒逞起來,一站起來呼吸都有點不順,扶着牆才走出房間,胸口又開始疼,他只好又坐回沙發上。
“我抽煙你介意?”應致遠晃了晃手中的半截煙。
“我不介意你也給我一根。”
“得了吧,”應致遠把煙頭按進枯草一樣的盆栽裏,“那我寧願戒。你個病號,作什麽死。”
病號若無其事地攤攤手。
“跟我說說你吧。”應致遠道。
“說什麽?”
“恩……”應致遠想了想,“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
“華山,他們都叫我三兒。”
“三兒這名字多難聽啊,搞不清別人還以為你多不正經呢,”應致遠咂摸咂摸,也沒想到本來那人也不是什麽正經人,“正好你姓華,取個諧音,叫你三花兒算了。”
“哧,”華山笑了,“跟貓似的,這什麽名字啊。”
應致遠也樂了,“行了就叫三花兒了,正好我家大祖宗也叫三花兒,這會不在,估計出去找小姑娘了,改天你倆認識下。”
華山想起房間那幾個貓爪印,笑着搖了搖頭。
“你不是說你連蟑螂都能醫死麽,這樣也敢養貓?”
“我家貓祖宗聰明的很,我這麽多年大大小小也得過幾次病,它都沒病過。”應致遠不知道哪兒來的信心就得瑟了起來。
他斜靠在陽臺的窗邊,一臉懶散樣,穿着跟華山一模一樣的睡衣,看起來也就是個普通宅男。
雖然邊陲的小城市沒那麽繁華,窗外泛濫的夜光也足夠讓這所小公寓看起來不至于太死氣沉沉。最危險地方的也是最安全的,應致遠住在城區裏,自己不方便出去的同時,也不方便別人找到他。況且,應致遠這樣的人,住的地方附近,應該都是有他們的人的。想到這裏,華山放縱自己伸了個并不怎麽愉快的懶腰,直到感覺自己的筋都要給再抽出來,疼的感覺讓他回到了現實。
其實華山不知道,應致遠住在這裏僅僅因為懶得換地方。
老陳因為這件事還跟他吵過一個下午。
“唉,”華山問道,“你打算讓我住多久?”
“你想住多久?”
“我想現在就走,你會讓我走?”
“哈?”應致遠饒有興致地摸摸下巴,“出去被我領導抓進號子,還是被你領導再崩一槍?”
華山不說話,自顧自笑了起來。
“你笑點太奇怪了。”應致遠不客氣地點評。
“我就是覺得,兩個人擠這麽間小公寓,實在是太擠了。”
“你不介意可以睡沙發試試,客廳比房間大,夠你滾一圈。”
華山又悶聲笑了,他一笑,應致遠也忍不住想笑,于是兩個傻子對着樂,畫面怎麽看怎麽詭異。
“我還沒問你叫什麽呢。”笑完了,華山才想起這茬。
“應致遠,寧靜致遠的致遠,我爸喜歡窮講究,指望我好好讀書當教授呢,”應致遠懷念似的說,“誰知道我長大了還是這麽個脾性。”
“好名字。”華山歪頭,“比我的好聽。”
“華山不也挺好麽?‘西岳為華山者,華之為言獲也。言萬物生華,故曰華山’,沾了五岳的光,這名字大氣。”
“哪兒有你說的那麽玄乎,”華山輕笑,“我那時在家排行老三,我爸圖省事,又覺得三不好,就叫華山了。”
“那你爸也是個忒不講究的。”
“我爸是個開賭場的,能有多講究?”華山反問。
應致遠沒想到他真的會跟自己提以前的事,一時半會沒想出回答的話來。
華山卻沒停:“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打生下來開始,我爸就沒打算把家業交給我,倒是教了我一身出千的本事。”
應致遠的手指縮了縮,又想抽煙了。
“我幾歲就會騙錢了,小到一毛兩毛,大到煙酒,每次我占便宜,我爸都會誇我。”華山悠悠地說着,“說我以後一定要有大出息,幫襯着我哥,把我們家的場子做大。”
應致遠聽着他的故事,很老套的情節,卻意外的感同身受。
“但是我媽不給啊,我媽是我爸的小老婆,我爸的第一個老婆死了,我媽覺得他禍害大兒子就算了,裏外裏大兒子以後管賭場,只要不傻都能混的風生水起。但是小兒子什麽都沒有,不能這麽栽了,結果你猜怎麽着,”華山眯着眼笑着,“我媽請了亂七八糟的名牌輔導老師把我當尖子生養,終于養成了個四不像。”
“就為了……讓你和你大哥争家業?”
“是啊,”華山揉了揉眉心,“不然還能為了什麽呢,一個眼睛裏只有錢的膚淺女人,讓他的兒子去讀書,難道是為了給祖國作貢獻的麽?”
應致遠想說些什麽,又不知道該如何說。
“但是人家說,‘知識就是力量’,果然沒錯,”華山諷笑,“我十三歲的時候,已經能用半生不熟的洋文,去糊弄什麽都不懂,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老粗了。那時候‘海歸’正值錢,不少人愛跟着湊熱鬧,哪怕你沒出過國,會講外語也能被他們吹上天。其實只要說的順溜,誰知道你說的哪國鳥語。”
“後來呢?”
“後來,我爸也覺得我比我哥那個半文盲有用,起碼我更聰明,但他想,這麽做他對不起大老婆啊,”華山擡起頭,看向窗外,“于是他啊,換了個法子。”
後面的情節想都不用想。
“他把你送到……”
華山點頭:“變臉閻王那裏。他花了很多錢,托了很多關系,才讓我端上這個‘鐵飯碗’。他們有的是錢,我只要管管賭場,也能賺的盆滿缽滿,一來二去,加上家裏‘生意’不景氣,每個月下來我賺的居然能比我哥還多。”
“然後呢?”
“還有什麽然後?”華山笑笑,“你還想聽啊。”
應致遠點頭。
“我不想講了。”華山突然撇嘴,順手抱了個靠墊。
應致遠一愣,然後搖了搖頭。
“算啦,”他走過去,揉了揉華山的頭發,“等你什麽時候想講了再說。”
“別碰我頭發。”華山的臉悶在靠墊上,“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恩?”
“你們的人應該早就把能出城的路封死了吧。”
“要抓這麽個罪大惡極的混蛋,影響幾天居民出行也可以理解。”
“閻王爺這回給你們捅了老窩卻沒死,憑他的手段,就算內亂了也死不了,但也撐不了多少天。這回他元氣大傷,出也出不去,你是帶隊的人,他憋着口惡氣,不往你身上撒才怪。”華山說,“他現在肯定在八處找你,要把你剝皮抽筋呢。”
“就怕他不呢。”應致遠道,“他要扒我的皮,就得自己出來。”
“你就打算一直這麽耗着?”華山撥開揉着自己頭發的狼爪子。
“當然不,”應致遠收回手,“夜長夢多,等他氣消了,不來抓我了怎麽辦?”
華山沒說話。
“而且……”應致遠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怕他們會鑽洞啊。地底下二十人一班巡邏警,給他們突圍了怎麽辦?”
“你們的線人都不在了?”
“你猜。”應致遠欠揍地挑眉。
華山才懶得猜,應致遠的話九成真一成假,忽悠別人是足夠,忽悠自己這個常年忽悠人的還欠點兒。眼看那人一臉誘拐低齡兒童的傻樣,華山突然就不想搭理他了。
于是他随口轉移了話題:“不猜。有書看麽?”
“當然有,你要紅的?白的?還是黃的?”
這回輪到華山沒反應過來:“什麽紅的白的?”
難道他家的書跟酒一樣?
只見應致遠噔噔噔跑到房間裏,稀裏嘩啦的翻了一氣,抱着一摞書出來,揀了本白皮的老莊,說:“這是白的。”
又拿了本連封面都是暴露女郎的三流雜志說:“這是黃的。”
華山嘴角抽搐了一下,心底有了猜測,“那紅的呢?”
“這個。”應致遠拿了本小冊子。
“毛/澤/東語錄”五個大字呈現在他面前。
華山瞬間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欲望。
作者有話要說: 卧槽連毛主席都河蟹……我發四我的思想非常的馬克思主義!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