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知我意(二)
第100章知我意(二)
百裏決明來鬧一遭,仙門這幫人完全失去了吃席面的心思,紛紛來同穆知深說“家裏有事,先走一步”。百裏決明前腳剛走,穆家宅院裏就幾乎空了,個個插了翅膀似的溜得飛快,生怕百裏決明又腦子抽筋倒回來堵他們。滿院桌椅散亂,席面上殘羹冷炙。天井下只有喻凫春沒走,這厮正拉着喻聽秋的手嗚嗚直哭,求她同他一塊兒回家。
喻聽秋一面翻白眼,一面掰開他的胖手,一腳把他踹進長随懷裏:“最煩男人哭!趕緊回家去,外面不太平,管好你的門庭,沒事兒別出來瞎晃悠。”
喻凫春啜泣着道:“我還想看望尋微妹……”
“看個屁,人家根本不稀得見你。”喻聽秋又踹他,“回姑蘇去!”
喻凫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仙門百家豺狼環伺,獨喻凫春是只純良的胖綿羊。喻家落在如此懦弱的主君手裏,敗落是遲早的事兒。然而姑蘇喻家如何,已與喻聽秋無關。熱鬧看完了,喻聽秋正要回山裏頭閉關,打眼卻瞧見穆知深站在檐下,遙遙将她望着。
這男人身條颀長高挑,別人看他只能仰着腦袋。本是無比出衆的身量,偏他不怎麽愛說話,靜悄悄往那兒一站,像個低到塵埃裏的影子,誰也注意不到他。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站在那兒的,更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有沒有看到她飛腳踹喻凫春。喻聽秋無所謂,反正她悍女的名聲早已傳遍江左。
然而喻聽秋忽然記起來,她還要和他談情說愛來着,她似乎須得矜持一點。
“二娘子。”他喚了她一聲。
“穆師兄。”她回應。
他們同屬宗門,江左仙門又向來同氣連枝,她姑且算得上他的師妹。
她等着他發話,可他只是沉默。庭院裏陷入了尴尬的寂靜,燦黃的銀杏葉在風裏無聲飄落。他們倆其實一直都不太熟,雖然早有婚約,雖然曾在十八獄和穆家堡并肩作戰。但若真正算一算二人互相知道姓名對得上人的時日,不會超過一個月。
“腿傷還好麽?”穆知深終于開口了。
寂靜被打破,喻聽秋如蒙大赦,飛快地回答:“早好了,你的傷呢?”
“也好了。”
穆知深又不說話了。完了,又要開始尴尬了!喻聽秋心裏頭抓狂,她很想知道謝尋微平日裏怎麽同他交流。喻聽秋維持着得體的笑,努力模仿謝尋微笑容的弧度,同時心裏頭抓耳撓腮地想話題。但顯然她也不是個有趣的人,兩個人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二娘子。”穆知深終于再次開口。
“欸!有什麽事兒你說,跟我說話不必拘謹!”喻聽秋迅速回應。
穆知深輕聲道:“謝尋微說你不回家了,你有落腳的地方麽?”
當然有,她現在在謝尋微手底下讨生活,謝尋微怎麽說也得分張床鋪給她睡。
她正想回答,穆知深卻先開了口:“如果沒有的話,可以歇在這裏。”他側身,“來看看麽?”
她的腦子有些蒙,這是給她準備了屋子的意思麽?跟着他往跨院走,他在前頭引路,她在後頭跟。這男人腦後長了眼睛似的,永遠和她保持兩步遠的距離,不遠不近,矜持得恰到好處。跨過一道腰門,穆知深帶她進了一處僻靜的小院,挨着牆種了兩棵桂花樹,檐下挂着仕女圖八角花燈。她莫名其妙覺得這光景有些熟悉,直到穆知深引着她上臺階,推開紅漆彤花門。
她恍然發現,這間小院同她在喻家大宅的閨閣一模一樣。
朱漆描金春臺上的鏡匣在,畫着海浪波紋的竹席在。目光掃向床榻,連拔步床上裝零嘴兒的紫檀木小屜也在。她小時候專愛倚在床上一面吃糖饴,一面看話本子。穆知深打開櫥櫃,裏頭整整齊齊疊着她的衣裳。都是新做的,可是樣式和從前的一般無二,拿出一件紅绫裙對着自己比了比,腰身也分毫不差。
“我派人去姑蘇描了你院子的模樣,按着圖在這裏還原,”穆知深幫她把裙子疊回櫃子,“可有不對的地方麽?”
“那倒沒有,”喻聽秋四下打量,稀奇極了,“那衣裳呢?你怎麽知道我的腰身。”
穆知深說:“目測。”
他說這話的時候,喻聽秋沒有發現他的耳根有些紅。
“若喜歡,可以歇在這裏。”穆知深道,“閉關亦可,我命人每日送膳食予你。”
這待遇不錯,白吃白喝還白住,喻聽秋很滿意,最重要的是她能天天和穆知深見面,方便他們日久生情。
“這幾日閉關進益如何?”穆知深問她。
說到這個,喻聽秋頗為頭疼。那日從穆家堡出來,她頗有所得,以為能領悟新的劍境,然而修行許久,進展緩慢,并不理想。謝尋微說的沒錯,“無情劍”的重點在于“情”,她從未親身體會情為何物,何以忘情?若不忘情,何以無情?
她翻遍道門史傳,喻家先祖成就無情劍者凡五人,無一不是抛妻棄子,方證大道。也因這修行辦法太過極端,近百年來,喻氏無一人得證無情劍。
她要修得無情劍,就必須走這條路。
唉……麻煩啊……當初謝尋微為了讓她快速提升劍境品級對抗敵手,用渡厄八針弄斷了她的情根。情根已斷,要怎麽愛上穆知深?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穆知深,我得愛上你。”
穆知深顯然愣了一下,耳根子更紅了一些。
“嗯,我知道。”穆知深說,“我要為家人守孝,在成親之前,我們有三年的時間。”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如若你願意等的話。”
“成親之後,最好能生個孩子出來。”喻聽秋摸着下巴思忖。
穆知深白皙的臉頰染上了胭脂似的緋色,他垂下眼簾,“嗯,男女皆相宜。”
喻聽秋很高興,有了穆知深,興許她的大道指日可待。
“多謝穆師兄,”她拿起個糖饴塞進嘴裏,“那我就不客氣了,今日起在你這兒閉關,每日送早晚兩餐予我便好。”
穆知深搖搖頭,說:“二娘子,該道謝的人是我。”
喻聽秋端着碟子的手一頓,腮幫子塞得包包鼓鼓,像只松鼠。
“穆家堡裏,謝謝你幫我阿母找回了神智。倘若沒有你,或許阿母即使走到人生的終程,也解不開心裏的死結。”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欹斜的花枝,語調平穩安和,“還有,你的那些道理很特別,我很喜歡。”
“……”喻聽秋覺得他在婉轉地說她胡說八道。
其實她想多了,穆知深是個端正的君子,從來不輕易說謊。他說欣賞她,就是真的欣賞她。他有時想,如若阿母像喻聽秋一樣灑脫,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縱然罪孽的根由是爺爺從中作梗,然而說到底,阿父的情曾給阿母救贖,卻也讓她堕入了深淵。
想那些已經無用,舉目四望,風中飄紅,一片枯寂。如今他孤身一人,或許履行爺爺同喻家定下的婚約,亦無不可。他可以像喻聽秋一樣努力,在三年後之前,愛上這個秉持歪理一往無前的女孩兒。
兩個人之間又沒話說了,談情說愛,首先得有話聊。喻聽秋有些坐不住,撐着下巴端詳穆知深,眼前的男人沉靜內斂,像一把收入鞘裏的名刀。他一身黑衣,連刀鞘也是黑色的,渾身上下唯一一抹淡淡的豔色,便是他唇瓣上淺淡的朱紅。
“左右閑着沒事兒,不如……”喻聽秋思量了半晌,提議道,“我們親個嘴兒試試?”
寂靜,只有院子裏風聲飒飒。
穆知深沉默片刻,道:“前院還有家務,二娘子自便,知深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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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大爺!”
百裏決明一個頭槌,砸在裴真腦門子上。裴真沒想到百裏決明會突然發難,未曾躲避,額角立時紅了一塊兒。百裏決明掙脫他的束縛,連退好幾步和他拉開距離。心髒簡直像只鹞子,在腔子裏撲棱翅膀亂蹿。
原來他的猜測沒有錯,師吾念就是裴真,裴真就是師吾念!仿佛山崩海嘯蒙頭而來,他想完了完了,這兩日的糗相全被這小兔崽子看了個分明,他把自己埋進土裏要死要活,還綁着裴真的發帶綁了那麽久。沒臉面見人了,他情願自己再死一次!
那邊廂裴真捂着嘴,一手撐着牆,似乎是竭力忍痛的樣子。
“你別裝啊我告訴你,”百裏決明看透他了,“天天騙我,把我當傻子哄,埋伏我身邊這麽久,你真能耐!”裴真倚在牆邊,埋着臉看不分明神情,百裏決明看他一直捂着嘴,氣道,“還裝!我撞的是你的腦門子,你捂嘴幹嘛?裝可憐沒用,是個男人就同我打一場!”
裴真沒有回話,百裏決明看見他的身子一寸寸低了下去,指縫間汩汩流出粘稠的鮮血。
百裏決明憤怒的表情凝固住了,視野裏只剩下那鮮紅的血。血珠子斷了線似的,一滴滴砸在地上的青石板上,碎成銅錢大的血漬子。百裏決明忙奔過去,接住他無力站立的身子,掰開他的手看,滿手都是血。
“你怎麽了?”百裏決明的聲音在發飄,“裴真、裴真!”
懷裏的人臉兒煞白,獨染着血的唇瓣豔若桃李。裴真靠在他的胸懷,氣若游絲地重複着一個字。百裏決明貼耳聽,他在說:“藥。”
“什麽藥?”
百裏決明一手半抱着他,一手搜他的兜。荷包裏的東西都倒出來,找到一個小瓷瓶,裏頭就裝了一個金黃色的小藥丸兒。百裏決明看着這藥丸子,忽然想起來,裴真在穆家堡說他沉疴纏身,命不久矣,他要學百裏決明服下老材香,成為鬼怪,同心愛的人長相厮守。
他那個時候還是師吾念,師吾念對百裏決明來說是個半道兒上撿來的便宜兒子,名義上是父子,其實根本沒多熟,百裏決明雖然為他感到同情和可惜,卻并不往心裏去。
百裏決明怎麽會想到,師吾念就是裴真?他說的那個意中人,難道就是百裏決明麽?
“藥……備好……”裴真艱難地開口,“若我撐不住,給我服下。”
“服你個頭。”百裏決明氣極,“你以為當鬼怪很威風?”
活潑潑一個年輕兒郎,是生了什麽病,成這般模樣?百裏決明心裏頭被誰扼住似的,疼得他喘不過氣兒來。他把藥丸收回荷包,将裴真扶起來拍他後背,讓他把血都咳出來,免得噎住。然後将他打橫抱起,路上搶了匹路人的馬,飛奔回家。
一路疾奔,終于回到城郊府邸,一進門便往院子趕。鬼侍們早就回來歇着了,瞧見百裏決明抱着自家郎君,沒鬧清楚這兩人在幹嘛,愣在原地好半晌。
“還愣着幹嘛?”百裏決明怒氣沖沖,逮着初二問,“過來我問你話兒,他是什麽病,平時吃什麽藥?”
初二看見裴真窩在百裏決明懷裏閉着眼,一張臉雪白,跟紙人兒似的,立時明白裴真是犯病了。初二不确定能告訴百裏決明多少實情,結結巴巴道:“郎君小時候落下的舊疾,每回犯上來沒別的法子,只能幹熬。止疼的草藥頭先頭吃了幾年,現在已經沒什麽作用了。”
裴真是最講究的人兒,什麽時候都要整齊漂亮,現下疼得在百裏決明懷裏低低呻吟,精致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幹熬?這得受多大罪?問鬼侍沒用,百裏決明将裴真送回屋。鬼侍們擁着他回房,他将裴真放在榻上,為他掖好被子。他讓人打水來,将裴真嘴角的血跡擦幹。
折騰了一會兒就已經晚上了,夜色像一塊黑色的幕布從天心打下來,四下黑魆魆的。鬼侍們守在門口聽吩咐,房裏只留百裏決明一個人看着。還沒回家的時候裴真尚且能說句完整話兒,現如今是一句話都說不了了,他疼得神智恍惚,渾身上下冒冷汗。
請大夫也沒用,裴真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他沒法子,別人也不會有法子。
百裏決明給他擦額上的薄汗,苦澀道:“我說你,你是不是怕我打你,所以弄出這樣的戲碼吓我?你看你這樣兒,跟我徒弟來天葵似的。”
直到後半夜,裴真發了一身汗,才悠悠睡去。百裏決明從房裏退出來,問門口的鬼侍:“他到底什麽病症,總有個名頭吧?”
鬼侍們面面相觑,最後都看向了初一。初一無言半晌,道:“郎君少年時遭奸人暗害,經脈深處被度進**牛毛針。因着這根針,郎君時不時就要受針疾之痛。”
百裏決明咬牙切齒,“誰這麽狠毒,老子弄死他!”
“當年害過郎君的奸賊都被郎君懲治過了,前輩不必再追究。只是……”初一擰眉,“今次郎君吐血,乃是數年來頭一遭,恐怕是那根牛毛針刺破了哪處經脈。”
針疾加劇,意味着裴真離大限又近了一些,鬼侍們都愁雲慘淡。初二開口安撫:“郎君現下氣息平緩,應該沒有大礙,想必不是什麽要緊的經脈。”
“你們主子到底是什麽來歷?”百裏決明擰眉問,“銀針入脈,什麽人這麽恨他,用如此陰毒的手段待他?”
鬼侍們面面相觑,皆閉口不言。
初一拱手道:“百裏前輩,郎君的事兒,您還是自己去問他吧。”
這些鬼侍個個嘴上上了鎖似的,怎麽撬都撬不開口。百裏決明只好作罷,回房裏看裴真,他睡得熟,安安靜靜,有些憔悴,像一朵蔫巴的白昙花。印象裏的他從來是一副衣冠禽獸的模樣,何曾有過如此脆弱的時候?一個人的身體裏,怎麽能留着一根針呢?那針随着血行周轉,遲早有一天會出大岔子。
百裏決明問心域裏的惡童:“你有法子沒?”
“沒有,我不會醫術。”
“瑪桑醫方無數,有沒有什麽有用的方子?”
“陰木寨裏的經卷我讀了個遍,”惡童說,“據我所知,沒有。”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百裏決明感到一陣可怖的絕望,密密沉沉的烏雲籠罩了心頭。裴真還那麽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人生最好的時候,和尋微一樣正值青春韶華。
惡童掀起眼皮子,忽然問:“百裏決明,你是不是喜歡此人?”
“你在說什麽玩意兒!”百裏決明一下紅了臉,“我怎麽會喜歡他!”
“最好不是。”惡童抱着手臂,冷冷哼道,“老牛吃嫩草,還吃成斷袖。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他奶奶的,遲早超度這小屁孩。百裏決明恨恨地想。
轉過眼,注視床上蒼白的人兒。喜歡這個小騙子?百裏決明就算變成豬也不會承認這件事。
然而注視半晌,仍是忍不住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挑了挑裴真長而翹的眼睫毛。
他的醫術是怎麽學來的?他的針技是怎麽練出來的?難道就是因為那根藏在他體內的牛毛針麽?裴真這個身份是假的,師吾念這個名字多半也不是真的,這小子嘴裏十句話能有九句假。他從哪裏來,父親母親是誰?在這世上可還有親人?為何會有如此慘痛的遭遇?
百裏決明心裏有好多疑問,擠得他胸口漲漲的。
“臭小子,”百裏決明咕哝着問,“你到底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