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煙花(二)
第96章煙花(二)
惡童帶他上了屋檐,兩個人一同在屋脊上坐下。靜谧的夜空像藏藍色的杭綢緞子,平平鋪在頭頂,一點兒褶皺都沒有。天心的月亮像緞子上破了個銅錢大的圓洞,晶亮的光從那裏漏下來,灑在他們發梢。惡童擡起右手,螢火蟲似的微光從他掌心溢出,光芒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漸漸他掌心長出了一朵赤紅色的火蓮花,先是鼓出了苞,然後一點點打開花瓣,徐徐飄了出去。
無數火蓮花從惡童的手心綻放,飄向茫茫夜空。遠遠望去,就好像無數花燈在夜色裏漂浮。融融的光暈映進惡童的眼眸,他的眸子仿佛也被點亮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承諾過一個人放煙花給他看。但後來發生了一些變故,這個承諾最終沒能實現。”蓮花的光芒籠着惡童安靜的側顏,他說,“尋微,你替他看吧,就當我……沒有食言。”
謝尋微知道,他口中的人是那個三百年前死去的男孩兒“桑”。蓮花的光芒裏審視這個陌生的鬼怪,他身上浮動着潮水一樣凄清的悲哀,就好像他死去的這幾百年,他從未停止過悲傷。師尊身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緒,這個自稱“惡童”的家夥當真是惡童麽?
“師尊去哪裏了?”謝尋微問。
“他睡着了。”惡童說,“雖然我比他強一百倍,但他掌控着肉身,只有他睡着的時候,我才能出來。”
“出來?”
“我住在他的心域裏。”惡童指了指謝尋微心口的位置,“三百年前我用九死厄劈開地裂虛門逃離鬼國,無渡将我封印。我睡了三百年,百裏決明以秦秋明的身份重回人世那天是我第一次蘇醒。”
謝尋微明白了,原來謝岑關在鬼國裏提到的師尊心域裏的大人物,就是惡童。
無渡封印了鬼童,真正的百裏決明将他封入師尊的心域。
那師尊又是誰?
謝尋微撐着腦袋看他,晶亮晶亮的眼睛裏滿是疑惑,“那你以前認識我師尊麽?師尊是個讨厭鬼,總是瞞着我這個那個,什麽都不讓我知道。惡童哥哥,你不會像他一樣瞞我吧。”
“你叫我什麽?”惡童有些發愣。
“哥哥呀。”謝尋微歪頭一笑,“雖然按照你我年紀,我該叫你祖宗才是。可是那樣實在太生分了,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她的笑靥太明豔,軟軟叫哥哥的時候嘴裏像含着糖。不知道怎的,惡童耳根子有點發燙。明明她前世也這麽喚他的,他和桑桑在陰木寨裏赤着腳奔跑,桑桑追不上他,就會慌裏慌張不停喊:“哥哥!哥哥!”
可現在好像哪裏不一樣了,啊……他想起來了,她現在是個女孩兒了,嬌滴滴,像一朵初初綻放的花兒,要小心翼翼捧着,不然她脆弱的花瓣會碎。更何況她又這麽好看,一朵朵火蓮花飄浮在她周圍,竟然辨不出誰更明豔。
同女孩兒說話和同男孩兒說話不一樣,惡童忽然就有些局促,平日裏傲慢的模樣全不見了。這般羞赧的樣子不符合他惡煞的身份,他握拳放在唇下,掩飾似的咳嗽了幾聲,“你師尊是我的死敵。”
“死敵?”謝尋微皺起眉。
“嗯,”惡童暗紅色的眸子陰沉了下來,“我是這世上最希望他消失的人。”
四下裏靜了一會兒,再擡起眼的時候,惡童看見謝尋微捂着嘴,銀珠子似的淚珠從眼睛裏啪嗒啪嗒掉出來。
惡童:“……”
發生了什麽?他懵了。
“我喚你哥哥,你竟想殺我師尊。”謝尋微拭着淚,“師尊若有三長兩短,尋微也絕不獨活!”
死了幾百年,頭一回見女孩兒哭,惡童手足無措,從身上找東西給她擦眼淚。找了半天什麽都沒找着,百裏決明這厮沒有随身帶手帕的習慣。惡童看她哭看了半晌,用手給她拭淚。她還是哭個不停,他實在沒轍,洩氣地說:“你放心吧,我殺不了他。”
“真的麽?”謝尋微淚眼朦胧。
“真的,不騙你,要不然我早把他殺了。”惡童看着她,忍不住懊惱,“你怎麽會是女孩子呢?”
九死厄固定了桑桑的命格,無論他輪回轉世多少次,都會是純陰體格,也必定是男孩兒。若是男孩兒,豈會像現在一樣哭哭啼啼?女孩子淨會哭,惡童活着的時候就不喜歡和女孩子打交道。他寧願自己一個人玩兒,也不願意同園子裏那些女人坐在一起。
他覺得傷腦筋,“按照你的命格,你該是個男孩兒才對。”
要是和男孩兒說話,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尴尬。
惡童說的不錯,倘若被惡童知道他男人的身份,師尊也必定知曉。謝尋微的眸子裏暗了幾分,再擡起眼的時候,那幾分暗色卻又不見了。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裏閃爍,他委屈道:“可人家就是個女孩子。什麽命格,我不明白,我憑什麽就要是男孩兒?”
“我……”惡童啞口無言。
謝尋微又問:“還是你覺得,我不像個女孩兒?”
“那倒不是……”惡童說,“你和我生前見過的那些女人一模一樣。”
“哦?哪裏一樣?”
一樣矯情,一樣嬌氣,惡童默默想。
說出口的話兒卻完全不同,他道:“一樣漂亮。”
“這樣嗎?”謝尋微破涕為笑。
她笑起來,臉龐就好像生了光,眼角眉梢似乎被點亮了,眉眼彎成了兩道月牙。燦爛的火蓮花尚不及她的潋滟容光,周遭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惡童忽然發現自己說錯了,他生前所見的庸脂俗粉哪裏比得上尋微?
只有一個人同尋微一樣美麗,記憶一點點追溯,他又回想起他還活着的時候,重重淡金色的帳幔之後,一個女人端坐在那裏。無數人在她腳下俯首,如塵埃一般卑微。她朝惡童伸出手,笑着問:“你今天又去哪裏玩兒了?”
“惡童哥哥,你是怎麽成為鬼怪的?”
謝尋微的話兒打斷了他的思緒,惡童回過神來,卻又愣了一下。
時光過去太久,他自己也不太記得了。擡起臉,眺望夜色裏幽幽飄散的花火。許多已經逝去,變成飄渺的一股青煙,再也回不來了。
“不大記得了,印象很模糊,只記得是秋天,看到一片圓圓的天,像一張剪紙,好多黑色的大燕子撲剌剌飛。還有槐葉飄到我眼睛上,有不認識的鬼魂趴在我頭頂看我,很可憐我的樣子。剛開始不知道自己死了,還以為就是睡了一覺。”惡童嘲諷地笑了笑,“晚上散開發髻梳頭的時候,我摸到腦袋後面有一條很深的裂縫,不知道被誰用針線縫了起來。後來我不再像別的孩子一樣長高,我也不需要睡覺,不需要吃飯。最後,我發現我再也無法長大,我終于明白……”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心,“啊,原來我已經死了。”
他的語調平淡靜谧,沒有怨怼,更沒有痛苦。輕輕的,好像一陣風,倏忽間就吹過去了。謝尋微靜靜看着他,沒有說話。
夜很深了,牆外頭有人在敲更,還有好幾聲狗吠,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惡童問:“尋微,我以後可以常常來看你麽?”
“不讓師尊知道?”
惡童哼了聲,滿臉不屑,“他知道又如何?他要是不讓我出來見你,我就揍他。”
他桀骜的模樣有股孩子氣,雖然欠扁但是可愛。
謝尋微抿唇笑,道:“好啊,我給你留門。我們可以悄悄溜出府去,打着燈籠走浮橋,說不定會遇上水鬼。”
“嗯。”惡童拍胸脯,“我保護你,我是鬼童子,他們都怕我。”
“那說好了。”
謝尋微伸出小拇指,和他拉鈎。
“說好了!”
惡童的眼睛粲然發亮,像兩簇小小的炭火。這是今天晚上謝尋微頭一次看他笑,他看起來很開心,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活潑又有朝氣。惡童送謝尋微回燕子樓,謝尋微端坐在樓上,靠着窗屜子目送他離開。他的身影沒進了卷棚花架,看不見了。謝尋微臉上的笑容褪盡,眉頭深深皺起。
“郎君,那真的是惡童?”鬼侍們在黑暗裏現身。
“不知道。”謝尋微用銀剔子撥弄跳躍的燭火,光芒籠着他的臉龐,一半明一半暗。
他現在的身份是謝尋微,謝尋微長居閨閣,沒有見過穆家地堡的八角銅鏡,更沒有去過鬼國,對無渡和百裏決明的謀劃一無所知,無法直接詢問惡童師尊生前到底是誰。他只能旁敲側擊,慢慢套話。盤腿坐在案前,鋪開宣紙。
根據惡童透露的時間節點,整合目前知道的所有東西。
五百年前的某一天,天女阿蘭那東奔,數年之後返回瑪桑,意圖複活一個人。現在看來,鬼母要複活的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她的兒子,惡童。再後來,她不知因何緣故死亡,她的孩子也沒能複活。天女成為鬼母盤踞瑪桑,建立有史以來最大的鬼域——“黃泉鬼國”。
五百年前到兩百年前,瑪桑人用獻祭四陰童子的方式換取平安,安然度過兩百年。
三百年前,“桑”被惡童藏匿,鬼母接收祭品失敗,鬼母出國,瑪桑西遷。同年,惡童離開鬼國,用九死厄斬斷“桑”與鬼母的聯系,“桑”死亡,惡童被大宗師無渡封印。
三百年前到五十八年前,大宗師無渡和丹藥長老百裏決明探尋鬼國,折損無數子弟,同時尋覓四陰童子,試圖進入西難陀。
五十八年前,百裏決明在沒有四陰童子的情況下,強行進入西難陀,身受重傷,回到穆家地堡吞下老材香,成為鬼怪。他清除了仙門百家對于西難陀和他自己的記憶,将一縷不知名的魂魄移入自己的肉身,封印其記憶,并将惡童封印在其心域。師尊蘇醒,成為新的“百裏決明”。
二十二年前,大宗師無渡找到四陰童子謝尋微。
十二年前,謝尋微進入抱塵山,拜“百裏決明”為師。
八年前,有人在抱塵山發出信件,告知姜氏師尊是擁有六瓣蓮心的鬼怪。仙門百家圍剿師尊,師尊被封印于十八獄。
今年,師尊在謝尋微的安排下重回人間,與此同時,惡童在師尊心域裏蘇醒。
鬼侍們圍觀他寫下的墨跡,交頭接耳絮絮低語。初一揣測:“或許百裏前輩生前是抱塵山的子弟,他們不是有很多人死在鬼國,成為鬼怪了麽?這些鬼怪至今不知去向,百裏前輩很有可能是其中一員。”
師尊身懷先天火法,一看就是抱塵山的傳承,初一的揣測不無道理。謝尋微曾猜測師尊就是惡童,然而謝岑關在心域裏親眼見過惡童,顯然和師尊是不一樣的兩個人。
疑點重重,謝尋微無法做下決斷。或許多同惡童接觸,可以探出更多的訊息。
手指撫上細膩的宣紙,他注意到今年惡童的蘇醒時間有些奇怪,沉睡了那麽久,為何偏偏師尊重回人間的時候蘇醒?他詢問初一初二初三:“當初你們将師尊的棺木搬到昆山荒冢,我命你們看見師尊醒了才能離開,這中間可有什麽異樣,可曾有別人去過荒冢?”
初一搖頭,“不曾,”他擰眉細思,“異樣沒有,但若真論起來,似乎确實有個奇怪的地方。”
謝尋微側目望去。
初二說:“原本按照郎君的估算,取出渡厄八針之後,百裏前輩最遲一炷香可以蘇醒。可是我們在那兒等了兩炷香的時間,才看到百裏前輩推開了棺板。”
初三接口,“只是遲了點時刻,并沒有影響您和百裏前輩相遇,我們就沒有通傳。”
現在已經沒法兒查到那一炷香裏棺材到底發生了什麽,謝尋微凝眉,恐怕就算詢問師尊,師尊也是一問三不知。到底是誰如此神通廣大,在他的計劃裏悄悄動了手腳,竟然可以觸及他親自為師尊準備的棺木和肉身,讓師尊心域裏的惡童蘇醒?
謝尋微垂下眼簾,思緒變得飄忽。他記得,當年還在抱塵山的時候,師尊曾告訴過他,鬼魂是很悲哀的東西,他們困在生死的羅網無法掙脫。沒有鬼魂心甘情願停留人世,他們渴望着超度,渴望着解脫。多年來,他行走在生人與鬼魂之間,他自己的痛苦已經足夠多,他人的痛苦他無暇關照,他高高在上,俯視那些苦難與掙紮。
現如今他終于明白師尊那句話的含義,或許師尊說的從來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無時無刻不活在苦痛之中。
師尊,你到底是誰?你經歷了什麽,你的心域裏為什麽會住着惡童?
謝尋微捏了捏眉心,道:“罷了,鐵木匣已全搬回來了,你們明日開始打開所有鐵木匣,查閱宗卷,将關于惡童的記載統統理出來。”
“那西難陀還去麽?”有鬼侍問。
謝尋微睜開眼,眸底陰影重重。無渡和真正的百裏決明要度化天下鬼魂,這其中必然牽連師尊。憤怒猶如風雷積聚眉間,他唇畔扯出一抹冷笑。只怕那所謂的百年大計,就是要他親手送師尊上路。若去了西難陀,無論他是生還是死,都必将與師尊訣別。
他潋滟的眸光冷厲如鋒刃,“那個地方,我們決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