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騙局(二)
第94章騙局(二)
作者有話說:百裏決明:我他娘的真是個天才!
“你打算怎麽做?”
火紅色的夕陽前,惡童站在百裏決明身側發問。百裏決明蹲坐在屋瓦上,耀眼的紅日是一團磅礴的火海,仿佛要将他和那面無表情的小孩兒吞沒。遠方墨綠色的葉浪掀騰攪覆,漆黑破敗的小寨在其中隐隐現現。高大的琉璃塔矗立在最遠方,是一道極黑的陰影。
西難陀。西難陀。
不知道為什麽,光聽見這個名字百裏決明就無端地恐懼。
“我不去西難陀。”他說,“尋微純陰命格的事我會想辦法。”
“你能想出什麽辦法?”惡童嗤了一聲,滿臉不屑,旋即又沉下臉色,“九死厄是瑪桑聖物,解鈴還須系鈴人。傳說西難陀的天音有問必答,或許只有那裏才能找到解除尋微純陰命格的辦法。”
“西難陀到底是什麽地方?”百裏決明很煩躁。
“沒去過,我只知道那裏是瑪桑的聖地,”惡童眉關緊鎖,“經卷記載,‘從是方西去,過千萬土,有極樂之地曰西難陀。其土有靈,無有諸厄,但受諸樂。水中六瓣淨蓮,微妙香潔。蓮花乍現,天音是聞。’”
百裏決明越發躁郁,心裏頭像有個錘在敲打。
“不去也好,先查查鐵木匣經卷有無破解之法再說。”惡童低下眼眸,暗紅色的瞳子積滿沉郁,“你是正确的,我們不能靠近瑪桑。對了,”他扭過臉,忽然說,“百裏決明,我要見尋微。”
百裏決明一下就怒了,“死小孩,給爺閉嘴。要不是你,尋微能成這樣麽!告訴你,不要藏什麽歪心思。尋微是我徒弟,是個黃花大閨女兒,不是你那個死掉的小弟弟。好好在我心域裏待着,不許鬧幺蛾子!”
“我要見她。”惡童很固執。
“你敢!”百裏決明氣得想吐血。
“我有何不敢?”惡童傲慢地睨他,“你這個蠢貨。”
百裏決明差點沒氣暈過去,氣勢上不能輸,他立刻回敬:“你個白癡!”
“你個傻驢!”
“你個王八蛋!”
一大一小兩個人烏眼雞似的互瞪了半晌,百裏決明威脅他:“大爺我不打小孩兒,別逼爺犯禁。好好待着,想見爺的徒弟,沒門兒!”
扭頭跳下陰木寨,離開心域,百裏決明睜開眼。百裏小叽跳到他腦門子上亂踩,他把它撥開,起身推開窗,水紅的日頭悠悠挂在天心,已是傍晚時分了。從穆家堡出來已是第四天,他累極了,蒙頭睡了三天大覺。鬼母不知所蹤,他大前夜巡邏了整片府邸,沒有找到那女鬼的身影。或許她想明白了,不再跟着他了,他感覺到一陣輕松。
換了身衣裳,到園子裏頭閑晃。師吾念的宅子大得很,依山傍水,人家把太湖石搬進宅,鑿池子造小園林。他倒好,直接把宅子建山裏頭。一路不見鬼侍,尋仆役盤問,原來他們都忙着去挖穆家堡的廢墟了。師吾念要把那批鐵匣子挖出來,運回家裏。府宅空虛,正好是幹壞事的好時候。
百裏決明腳下拐了個彎兒,去找尋微。徒弟昨兒從穆宅接過來了,師吾念把她安排在南邊的燕子樓。順着木制曲廊經過鏡子似的小湖,掀起畫着海浪的竹篾風簾,就進到她的小樓裏頭。頂着黃燦燦的百裏小叽,他從燦爛的木芙蓉裏頭探出腦袋,屈指敲了敲尋微的軒窗。裏頭傳來細細的腳步聲,接着面前吱呀一聲響,窗棂打開,謝尋微雙手捧着下巴靠在窗屜子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師尊尊,”謝尋微笑意盈盈,一派天真,“找我什麽事?”
百裏小叽:“叽!”
謝尋微摸了摸小雞崽的小腦殼。
她穿了身留仙裙,耳下垂着一對玉兔搗藥耳墜子。兩只玉兔随着她的動作晃晃悠悠,活潑潑的可愛。姑娘越長大越好看,百裏決明見了她就歡喜。多日來心裏頭的陰翳一掃而空,管他什麽西難陀北難陀,他就不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旁人的生生死死與他何幹?生前又如何?反正都忘光了,忘光了就是不相幹。他只想照顧好他的小徒弟,看她出嫁生娃子孫滿堂。
只是純陰命格這事兒麻煩了些,他得想想法子,翻翻古籍查查舊典什麽的,看看有沒有什麽解決的辦法。這些都不必告訴她,小姑娘只管開開心心漂漂亮亮就好了。眼下還有一件事,他必須盡快确認。
“徒弟,”百裏決明神神秘秘湊過臉兒,對謝尋微道,“正好趕上師吾念和鬼侍出門,宅子裏要人沒有人,要鬼沒有鬼,你幫我個事兒。”
“哦?”謝尋微挑了挑眉。
百裏決明左右望了望,壓低聲音道:“我懷疑師吾念是裴真!”
謝尋微睜大眼睛,眸子裏流露出些微的愕然。這倒不是裝的,他是真沒想到師尊竟能發現這兩個假身份的貓膩。他眨了眨眼,問道:“師尊何出此言?師郎君有什麽古怪麽?”
“古怪倒沒有……”百裏決明欲言又止。頭發味道相似這個原因實在不好說出口,否則他怎麽解釋他怎麽會知道裴真頭發的味道,又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他咳嗽了聲,道:“你看這小子,上趕着認我當爹,還老是戴着面具,實在有些可疑。他嘴上說因為毀容,可我越想越不對勁兒,還是得好好驗證一番。但他怪有錢的,不能輕易得罪。前頭他還許諾送我一條巷子,要是他不是裴真,我又貿貿然揭他的面具,咱們這價值一萬兩白銀的小巷子就泡湯了。所以……”百裏決明目光灼灼,“我要私下去調查!”
“怎麽調查呢?”謝尋微問。
“上他睡的屋看看,”百裏決明道,“換身份容易,習慣卻換不了。裴真那王八羔子就愛窮講究,熏的香一定要用‘雪中春信’,一兩沉香,半兩白檀,半兩丁香,一錢都不能配錯。喝的茶得是虎丘豌豆香,泡茶的時候還要放點橙花。我進去瞧一眼,只消得看看他的香爐灰,茶葉碎,就知道這小子究竟是誰了。”他為自己的智慧而洋洋得意,“怎麽樣,你師父我聰明吧?”
謝尋微失笑,想不到師尊對裴真的觀察細致到這個地步,看來日後行事得多加小心。
百裏決明沾沾自喜,等着謝尋微的崇拜和誇贊。謝尋微非常上道兒,捧着臉連連點頭,“師尊尊最聰明了!”
然而百裏決明沒有注意到,一條影子默默從謝尋微腳下分離,貼着牆角飄出了屋檐。
“要是師郎君當真是裴先生,師尊打算怎麽辦?”謝尋微又問。
“那當然是……”百裏決明摩拳擦掌,笑容陰狠,“把他關在地牢裏,我要折磨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謝尋微的眉頭輕輕皺了皺,悵然問:“師尊就這麽恨他?”
“恨得我是晝夜難眠吶!此仇不報,我百裏決明枉為修羅惡煞!”百裏決明咬牙切齒。
之前冒犯太過,果然讓記仇的師尊恨入骨髓了。裴真這個身份用不得了,改日讓穆知深處理掉。謝尋微心裏頭惆悵地嘆氣,又問:“那我該怎麽幫師尊?”
“簡單,你幫我在門口望風,要是看到師吾念回來,你就學狗叫。”百裏決明說。
“……”謝尋微說,“我們女孩子不是男人,不會狗叫。”
“那你就學貓叫,反正給我個信兒就行。”
“好吧。”謝尋微欣然答應,“等我換身衣裳。”
“換什麽衣裳,這身不是挺好看的麽?”百裏決明納悶,然而謝尋微偏不,磨磨蹭蹭在裏頭更衣。百裏決明急得要命,後悔來叫這丫頭,女人梳妝最是費事兒,再耽擱下去師吾念都要回家了。等得抓耳撓腮,謝尋微終于姍姍來遲。
百裏決明把頭發窩裏的百裏小叽抓下來,掄膀子扔進尋微的妝奁。兩個人一路潛行,到師吾念的寝居門口。百裏決明讓謝尋微蹲在草叢裏守着,自己翻窗進了裏屋。
房中寂然無聲,入目首先是一片珠簾,地上鋪着軟軟的宣州紅線毯,上頭是烏漆案,邊上擱着一尊揚着尖嘴的金鴨爐。百裏決明輕輕打開鴨爐,爐膛裏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他有些失望,蹑手蹑腳走到描金小炕桌邊,打開師吾念的紫砂壺。裏頭是白水,不是茶水。這個師吾念不喝茶,也不熏香。
太奇怪了,他明明那麽有錢。在百裏決明的印象裏,有錢人就愛幹喝茶熏香這種沒有意義的事兒。
興許只是巧合,恰巧師吾念和裴真用了同一款澡豆洗頭。百裏決明撩開袖口,嗅了嗅綁在腕上的發帶。發帶綁在他手上太久,裴真的味道已經消失了。之前在穆家堡的血垢鬼域裏發帶被弄髒了,如今已經看不清楚原本的顏色。雖然如此,百裏決明還是舍不得洗這條發帶,生怕把裴真最後一絲痕跡洗沒了。
心裏有一種空空落落的悵然感,好像破了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咻咻的風從裏頭漏出來。來之前的興奮全沒有了,師吾念不是裴真,是他想多了。百裏決明有些生氣,裴真到底在幹什麽呢?他都跑了這麽久了,居然不張貼個告示什麽的來找他。
此地不可久留。百裏決明最後一眼瞧了瞧師吾念的寝居,确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他扭過身,準備爬窗出去,一條腿剛伸出窗屜子,門臼那邊吱呀一聲響,高挑的黑衣男人推開門,從外頭走了進來。百裏決明還沒來得及爬出去,師吾念擡起眼,正巧望見僵在窗屜子邊上的百裏決明。兩個人遙遙面對面互相望着,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尴尬。
非常尴尬。
百裏決明恨不得再死一次。
尋微太不靠譜了!讓她幫忙望風,她人呢!?
“義父這是……?”師吾念率先開了聲。
“呃……”百裏決明動作緩慢地将腿收回來,坐在窗臺上,“我剛起床,來溜溜彎兒,正好路過,就來看看你在不在。”這理由着實蹩腳,然而百裏決明厚臉皮,大馬金刀坐在那兒,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樣子。遇到尴尬的事兒就得這樣,百裏決明天下無敵除了功法高強,還有個秘訣是臉皮比城牆厚。
師吾念是個識相的人,并不胡攪蠻纏,只淺笑着問道:“哦?義父來尋我有何要事?”
他一邊說,鬼侍們一邊把浴桶搬到絲絹屏風後頭,一桶一桶往裏頭倒熱水。熱水倒滿,鬼侍們告退,還細心為他們掩上了門。百裏決明腦子急轉,思考用什麽借口好。師吾念倒也不催他,在烏漆案後頭施施然落座,倒了杯水抿了口,随即又放下。熱騰騰的霧氣很快萦繞小屋,百裏決明看着這景象,不自覺想起當初第一次看見裴真洗澡的時候。
美人如玉,好一派溫柔鄉。
他望着等他發話的師吾念,黑鐵面具嚴絲合縫地罩住了這個男人的臉頰,只露出一角玉一樣幹淨白皙的下巴。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戴着面具,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是有什麽樣的通天本事才能潛入宗門十八獄?還能打開重重關卡,關閉宗門下給六瓣蓮心的守護封印。可如果他是裴真,一切就能說得通了。
百裏決明的心開始怦怦急跳,或許他真的是裴真呢!洗澡的時候還戴面具麽?戴也沒關系,百裏決明只要看一眼這小子光裸的身子,就能認出來他到底是不是裴真。裴真每一寸肌膚的起伏百裏決明都記得,每一寸骨骼的走向都深深印在他的腦海。玉石一樣的肌理,脆弱而漂亮的蝴蝶骨。被金鏈子囚住的每個夜晚,那昙花般的男人就在他的懷裏安睡。
“你剛剛問我什麽來着?”百裏決明問。
“義父來尋我何事?”師吾念笑眯眯地問。
要怎麽才能看見這小子的身子?百裏決明想,說留下來旁觀沐浴太奇怪,好像一個觊觎義子的禽獸。忽有一個想法鑽出腦海,他靈光一閃。
“你這幾天這麽忙,為父一直想找你好好說說體己話。正好,今天就有個好機會。”百裏決明跳下窗臺,走過去拍了拍紅木浴桶。這個乖張又荒唐的家夥挑釁地看着師吾念,一字一句道:“咱們一塊兒洗個父、子、浴!”
男人旁觀男人洗澡奇怪,男人一起泡個澡總不奇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