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貨物(三)
第76章貨物(三)
穆平蕪吓得差點兒要尿褲兜子,然而一想到他要是真的尿了,只怕會被眼前的男人立刻燒成飛灰,便咬緊牙硬生生憋住了尿意。
他正想着怎麽應付這人,就在這時,男人胸口的連心鎖忽然閃起光。
“決明,阿蘭那出現了。”裏頭傳來一個男聲。
叫做“決明”的男人臉色變了變,回複道:“我知道了。”
穆平蕪終于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了,他就是抱塵山的丹藥長老,無渡大宗師的師弟——百裏決明。
百裏決明收起連心鎖,又問了一遍,到底同不同意他把貨物存在穆家。
穆平蕪咽了咽口水,“貨物是什麽,那些匣子麽?”
“你不需要知道。”百裏決明說。
“那要是我回答‘不同意’呢?”
百裏決明低頭端詳指間的銀針,他的手指白皙纖長,撚着那銀針仿佛撚着一簇青焰。
“那就要多費幾根針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穆平蕪脊背發寒,他最怕的東西就是針,生病的時候他娘總要帶他去針灸。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手裏的銀針比針灸更加要命。好漢不吃眼前虧,先答應再說,等爹娘醒了,再告訴他們家裏進了賊也不遲。
畢竟年紀小,他那時候只想着活命,沒法兒考慮太多東西。很多年後他才知道,他不加思考的回應改變了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穆家子孫的命運。總而言之,不論百裏決明說了什麽,他全數應承了下來。
男人看起來很滿意,同他說:“小孩兒,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打開那些匣子的下場,這是你最後一次好運。記住,無論如何,絕對不要再次打開那些匣子。”他說完,對着穆平蕪的頸後又紮了一針,穆平蕪就暈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他在自己的屋子裏醒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出門,穆家堡和往常一樣,小厮使女幹着自己的活計,巡守弟子一絲不茍地輪班換值,爹娘在伴月軒用早膳,那天有一碟細點太鹹,他娘還把廚子給訓了。不一樣的是,抱塵山那幫人不見了,連同他們的貨物,消失得無影無蹤。昨夜那個危險的男人就像沒來過似的,連片衣角都沒見到。
Advertisement
“爹,抱塵山那幫人呢?”他問他爹。
“抱塵山?”他爹滿臉奇怪。
“昨天來咱家的那幫人啊,他們哪去了?”
他爹娘沒應聲,都盯着他瞧,直把他盯得發毛。他娘一口咬定說他中邪了,要他爹念經驅邪,還要帶他去針灸。他懵了,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家裏所有人,包括他爹娘,都把昨天的事兒和抱塵山那些古怪的人忘得幹幹淨淨。
那些鐵包木的匣子,長滿眼睛的怪手臂和怪人,還有百裏決明,就這樣憑空不見了。他嚷嚷着他們才中邪了,要他爹帶他去抱塵山讨個說法。他爹怎麽也不信,又把他吊起來打了一頓。他沒招了,說得越多大家越覺得他中了邪。一個人跑出門,去城門樓子問守門人,昨夜可曾開城門容人進出。如果抱塵山的人離開浔州,一定要出示官司文憑路引。夜裏鮮少人出城,守門人一定會有印象。
守門人說沒有,“不可能,沒人出城。咱們浔州的城門是千斤閘,要十個大漢一起開閘。我們不盤問,絕不會放人出城。我們打了一宿馬吊就沒合過眼,昨夜肯定沒人出城。”
昨夜無人出城,抱塵山那幫人還在浔州。穆平蕪手腳發涼,心裏浮起更可怕的猜測——他們還在穆家堡。他翻遍了穆家堡每一個角落,都沒能找到那些匣子和那些怪人的蹤跡。因為這件事,他簡直徹夜難眠。家裏某個地方待着手上長滿眼睛的怪人,或許當夜深人靜,所有人陷入睡夢的時候,他們就會從陰影裏爬出來,在穆家堡裏逡巡游蕩。
然而漫長的歲月一點點過去,他再也沒有再看見那個拿着銀針的男人,穆家堡安然無恙,直到他弱冠、成親,都沒有發生惡鬼出沒的事兒。直到後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疑心那長滿眼睛的手臂只是他幼年的一場夢。小孩兒總是難以分清夢境和現實的區別,說不定他也不例外。若硬要找出什麽不尋常之處,便是他的父母如百裏決明所說,再也沒有生出第二個孩子。他是穆家堡的嫡長子,也是唯一的繼承人。
三十八年後,他的父親溘然長逝,他順理成章成為了穆家主君。而那一天一夜的事情就像一場夢,随着時間流逝,他漸漸忘卻。
直到他繼任穆家家主,按照慣例參拜抱塵山的大宗師和丹藥長老。那是五十年前,他一生中第二次遇見百裏決明。百裏決明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和三十八年前他十歲那年一樣年輕。黑發黑眸,淨瓷一樣的臉頰,坐在上首睥睨腳下,仿佛他們這些參拜的人都是塵埃泥土,黏在腳底還嫌髒。
當他看見那張臉,久遠的記憶再次浮現,潛伏在身體深處的顫栗細密地爬上脊背。那不是一場夢,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兒。他見過百裏決明,就在穆家堡!
“百裏長老,”他小心措辭,恭敬地俯首,“三十八年前,您在穆家寄放了一件東西,不知您何日去取?又或者晚輩給您送來?”
百裏決明顯然受夠了這些人虛情假意的拜見和寒暄,不耐煩地皺眉,“能放你們家,肯定是不重要的東西。送你了,少來煩我。”
“這……恐怕不甚妥當。”他直冒冷汗。
“我說妥當就妥當。”百裏決明耐心用光了,豁地站起身,朝一旁的無渡道,“爺還要睡覺,你自己擱這兒當菩薩吧。”
再後來就是穆家堡驚變,穆家主家舉宅遷徙,離開惡鬼盤踞的穆家堡。随着穆家堡陷落鬼域,完全封閉,百裏決明的貨物和抱塵山那些纏滿繃帶的人徹底成了一個謎。直到如今,穆平蕪依舊不知道抱塵山的人去了哪裏,百裏決明的貨物是些什麽。
聽罷穆平蕪的回憶,謝尋微眯起眼,心裏隐隐有了答案。
穆平蕪和他的父母都沒有發現,那日借道浔州的抱塵山修士并不是生人,而是一群鬼怪。現在可以确信了,師尊生前的的确确去過鬼國。不僅如此,他們在鬼國之中遭遇了極其慘烈的戰役,幾乎全軍覆沒。
陰木寨由香杉木搭建,死在裏頭的人極易屍變。師尊手下的修士大部分成為了鬼怪,原先的肉身或許損毀無法使用,他們附上了千眼屍的皮囊,回到人間。這就是為什麽很多人身上纏着繃帶,刀劍上有腥臭的血污。而那根手臂是個特例,抱塵山當時對鬼國的了解一定不夠多,他們不知道鬼國中的鬼怪有異狀,貿然使用了千眼屍。那根手臂應該是發生了和謝岑關半截屍一樣的畸變,恰逢被倒黴的穆平蕪撞見。
手臂畸變,抱塵山的修士意識到千眼屍的皮囊不能繼續使用,所以才決定留在穆家堡,等待師尊來處理。如果猜得沒錯,那些千眼屍并非如穆平蕪所說藏在了穆家堡,而是被師尊用業火燒光了。從那以後,無渡爺爺定下規矩,所有從鬼國出來的鬼怪,都必須燒得幹幹淨淨。
至于那些“貨物”……謝尋微心思急轉,根據穆平蕪的描述,那些匣子裏裝的大多是公文書卷,想必是從鬼國收來的典籍。這樣一來很多事都有答案了,召鬼拘靈術來自鬼國,無渡爺爺的小書樓裏有它的抄本。想必是無渡爺爺和師尊當年探秘鬼國,順帶把這些典籍拿出來了。
可師尊當年為何要把典籍寄放在穆家?貨物明明是師尊的,師尊為何不随這些抱塵山修士一同押送?他看向百裏決明,百裏決明正摸着下巴,狐疑道:“抱塵山地兒挺大啊,我幹嘛把那些貨擱你們穆家?”
穆平蕪苦笑:“這便要問當時的您了。”
“夜裏來,夜裏去,算起來,我那會兒在你們家待了兩個時辰都沒有吧。”百裏決明問。
“應是如此。”穆平蕪道。
百裏決明往椅背上一靠,“看來我那會兒是個大忙人。”
謝尋微心頭一跳,師尊說的沒錯,如此匆忙,他那時定然是有別的要事。抱塵山修士押送貨物的時候,他應該在別的什麽地方辦事。因為時間趕不及,手下人都沒了肉身,他只好把貨物存在穆家,又匆匆趕回來處。對了,師尊曾收到別人的傳訊,說“阿蘭那出現了”。阿蘭那、阿蘭那……難怪他不知道這個詞兒是什麽意思,它是個名字,某個瑪桑人的名字。
師尊那時候難道是從鬼國來的麽?
終于有了線索,不再是昏頭昏腦地瞎找,謝尋微心裏有了着落。無渡爺爺和師尊數百年來做的事情,他或許很快就要知道是什麽了。
“行了,穆家堡我過去一趟。”百裏決明撐着下巴,懶洋洋道,“那些匣子長什麽樣,你畫給我一份。我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順便把你孫子撈出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最後一回了我告訴你,要是你孫子再吃飽了沒事幹去找死,我可不管了。”
“一定一定。”
穆平蕪躬身就要行大禮,被百裏決明止住。他攬過穆平蕪的肩膀,把他拉到遠處,“你怎麽知道我在抱塵山?”
穆平蕪道:“打南邊兒來抱塵山,浔州是必經之路。昨日前輩同尋微娘子過境,我穆家自然知曉。”
“原來如此。”百裏決明似乎欲言又止,眼神頗有些躲閃,也不知道在躲誰,“那個……裴真知不知道我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