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貨物(二)
第75章貨物(二)
時間是八十年前,那時候穆平蕪還是個十歲的小孩兒。按理來說,時間過去那麽久了,幾乎是他人生的一輩子,往事早該模糊了才對。但他記得十分清楚,連那時候的天氣都記得。一般來說,細節太細致,故事是編造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因此,謝尋微一直注意觀察着老人的姿态和神色。
這個老人家在敘述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往百裏決明那兒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很難用言語去描述,若非要拟個比喻,大概就像是一個人在人群裏看見潛伏的殺人鬼,他本該感到恐懼,可那只殺人鬼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鬼,于是恐懼的同時他又感到奇異。
謝尋微使用“殺人鬼”來比喻是有原因的,穆平蕪身上的恐懼感只有這個比喻足夠貼切。謝尋微覺得很有趣,師尊生前是如此恐怖的一個人麽?
事情發生在夏天,一批來自抱塵山的修士押着貨物從浔州借道。抱塵山地位尊崇,當時的穆家主君,穆平蕪的父親親自出面接待。“一批”這個詞兒引起了百裏決明的注意,在他印象裏抱塵山就他和無渡老兒倆人,後來尋微來了,他們一家老小仨人相依為命,從來沒有人丁興旺的時候。
穆平蕪沒有解釋,委婉地示意百裏決明不要插話。那時候穆平蕪雖然年紀小,參與不了大人的談話,但也正因為年紀小個子矮,沒什麽人注意到他,他能夠發現一些大人發現不了的事情。
這批抱塵山的修士都披着黑綢披風,風塵仆仆,面容憔悴。許多人約莫是受了傷,臉上還用繃帶包紮。穆平蕪發現許多人身上都臭烘烘的,好幾個月沒洗澡似的。皂靴上還都沾着血,刀鞘上沾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和血腥味。仙門中人外出清除鬼域是常事,穆平蕪那時候雖然年紀小,卻也時常見家中長輩帶領弟子從殺鬼前線歸來。若戰役激烈,有些人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所以他并不意外。
然而時隔多年,現在回憶起來,實在有些不對勁兒。既然已經從鬼域回來了,為何不整饬形容,修整儀表?起碼沐浴一番,換身衣裳。江左向來重視禮節,這些人委實是太匆忙了些。
穆平蕪的父親對他們很尊敬,嚴令穆母約束孩子的行動,斷不可冒犯這些來自抱塵山的貴客。孩子多半是約束不住的,穆平蕪在屋裏沒過多久就坐不住了,趁他娘午睡,悄悄推開軒窗,溜了出去。最開始吸引他的是抱塵山修士押來的貨物,那是一些匣子一樣的東西。鐵皮包着木頭,有大有小,小的夠放一個築球,大的多半是長條狀,成人胳膊那麽長,巴掌那麽寬,像是用來置放刀劍的。
這些貨物很奇特,那時分明是大夏天,江左炎熱,雞蛋擱地上都能煮熟,這些匣子卻是冰冰涼涼的。抱塵山的人把貨物存放在穆家的庫房裏,整個庫房都鎮了股沁人心脾的涼氣兒。外頭熱得人恨不得脫層皮,這麽塊陰涼地兒實在讓人惦記。
畢竟是自己家的宅院,穆平蕪熟悉地形,避開那些看守的抱塵山修士,從狗洞鑽進院埕,悄沒聲兒進了庫房。他将帶來的鋪蓋卷鋪陳在那些長匣子上,躺在上頭美美地睡午覺。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日影西沉的時候才醒過來。只不過醒來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貴胄子弟并不都是吃喝玩樂,大多數從小就要接受嚴苛的術法訓練,穆平蕪自是其中之一。打小就和鬼啊怪的打交道,對這種味道不會陌生。他湊近匣子的縫隙嗅探,死老鼠的味道愈發明顯,熏得他幹嘔了好幾下。這裏頭鐵定裝了什麽動物的屍體,難怪要用這麽冰的鐵鎮着。瞧這些匣子的大小,約莫是黃鼠狼之類的。抱塵山那些人缺心眼,千裏迢迢運這麽多黃鼠狼的屍體回家幹嘛呢?
他人小心卻大,倒是不介意睡在黃鼠狼屍體上頭。找來棉花塞住鐵匣縫隙,再用巾帕掩住口鼻,繼續在上頭躺。底下涼匝匝的,寒浸浸的氣息抵消了夏日的悶熱,他又陷入了半夢半醒。就在這時,身子底下的匣子忽然“咚”地一聲巨響,把他整個人震了起來。他一下驚醒了,從匣子上頭滾到了地上。響聲是從匣子內部傳來的,他有點兒懵,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很快,匣子裏又是“咚”地一聲響,讓他一下子清醒了。
裏頭的黃鼠狼沒死透,在撞匣子。勁兒還挺猛,穆平蕪看見匣子上頭的鐵皮突出了個拳頭大的疙瘩。
聲響太大,抱塵山的人肯定一會兒就會過來。穆平蕪忙不疊地收拾他的鋪蓋卷,翻窗就想跑路。臨走的時候,鬼使神差往身後望了一眼。那鐵匣蓋兒已經被撞得翹起了半邊,裏頭的東西露出了真面目。他一下就愣了,那不是什麽黃鼠狼,而是一條長滿眼睛的怪手,手指還在痙攣地亂摳,仿佛想要抓住什麽。
庫房裏這麽多大大小小的木頭匣子,穆平蕪瞬間意識到裏頭裝的不是什麽動物屍體,而是人的肢體。抱塵山那幫修士把人切成了塊兒,裝進匣子裏,運回抱塵山。這些肢體還都長滿了眼睛,無比邪惡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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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驚悚極了,穆平蕪兩腿發軟,動作停滞了一瞬,就是那一瞬間,那手臂上的眼睛看見了他。它立時五指抓地,狂抖着朝他沖過來,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背。穆平蕪吓得屁滾尿流,看都不敢看那邪物一眼,閉着眼使勁兒甩手,想要這邪物給甩掉。
那邪物抓得死緊,狗皮膏藥似的怎麽甩都甩不掉。眼看抱塵山的人就要來了,穆平蕪急了,掄着它往牆上撞。那邪物吃痛,終于松了手,青慘慘的指甲蓋兒在穆平蕪手背上撓出了四條血痕。穆平蕪抱着鋪蓋卷兒拔腿就跑,後頭抱塵山的人好像沖進了門,他沒工夫管了,連滾帶爬回了自己院子。
切割屍體,還遮遮掩掩地偷運,怎麽看都不像是正道幹的事兒。那時穆平蕪頗有正義感,立馬把這事兒告訴他爹,讓他爹着人把這起子歪門邪道給逮了。他爹起初不信,後來看見他手背上的撓痕,信了大半。人和動物的撓痕不一樣,穆平蕪手背上的血痕,一看就是人的指甲抓的。他爹帶着子弟,說宅子裏進了鬼,差點把兒子給弄死,提出要檢查抱塵山的貨物,以防鬼怪藏匿其中。
領頭的修士起初不同意,說這批貨物的主人是百裏決明,他還在過來的路上,現在開啓密封鐵匣,到時候同他照了面沒法兒交待。穆平蕪說什麽也不肯讓步,撒潑打滾說自己差點兒死了,一定要他爹開啓鐵匣。他娘江左名門出身,性子也沖,見自己寶貝兒子流了血,逼着他爹查清真相。
這時候領頭那個修士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兒,直到如今,穆平蕪依舊記憶猶新。
他說:“你們要記住,世上有些東西你們是沒有資格碰的。你們一旦打開這些鐵匣,就撇不開手了。”
穆平蕪的父親這時候其實已經有些怵了,抱塵山在仙門的地位甚高,從來沒人敢同他們叫板。一部分的原因是抱塵山的首屈一指的火法傳承和無渡大宗師,更重要的原因是清除鬼域的責任多半擔在了抱塵山的肩上。數百年來清除鬼域的戰役裏,抱塵山死了很多很多人。
但當時已經騎虎難下了,堂堂一家主君,說一不二,就算是抱塵山,也不能讓他折面子。穆平蕪的父親決意要查看鐵木匣,抱塵山的修士深深看了他一眼,當着他的面,撕開了符咒封條。令穆平蕪意外的是,裏面沒有什麽長滿眼睛的手臂,更沒有殘破的人類肢體,裏面放置的都是公文書卷。
手臂不見了,開啓了所有鐵匣都沒有找到,穆平蕪懵了。他爹把他吊着打了一頓,向抱塵山的修士們賠禮道歉。抱塵山的修士沒說什麽,只是原定晚膳前離開浔州,現在卻決定在穆家堡過夜,等百裏決明抵達。
穆平蕪的父親認為他們是要等百裏決明來,為他們伸冤出氣。百裏決明是無渡的師弟,仙門的人都聽說過他,但很少人見過他。聽說他常年輾轉在清除鬼域的行動中,連活人都鮮少照面。總而言之,這家夥絕對不是個好惹的人物。穆家冤枉抱塵山,理虧在先,急忙布置席面,專程從酒樓借來大廚,忐忑不安地等着百裏決明來。
禍因在毛孩子不懂事兒,穆平蕪被爹娘關在後院,不許出門。他百思不得其解,手背上的傷還沒有結痂,分明就是被那邪性的手臂給撓的,怎麽就不見了呢?輾轉反側,到半夜三更都沒能睡着。躺在床上聽外面的聲兒,萬籁俱寂,連鳥雀的叫喚都沒有。鐵定是抱塵山那起子歪門邪道把手臂藏起來了,他心裏想着再去庫房走一遭,自己找到證據,讓他爹信服。
說幹就幹,他外裳都沒披,直接從窗洞爬出去。一路上都沒見着人,穆家堡用黑石壘的,原本就陰森,現下月光微薄,他拎着燈籠,渺渺的光亮照亮腳下方寸點兒大的青磚,鬼火似的幽暗,更顯得陰氣重了。人呢,都哪去了?擱平常,穆家堡巡守的兒郎輪班倒換,晝夜不歇,今日卻全不見人影。
他踩着大理石燈座爬上牆,騎在牆頭看,驚訝地發現偌大的穆家堡只有庫房那兒亮着火,其他地方都淹沒在森冷的黑暗裏,仿佛浸在了死氣沉沉的黑水中,沒有一點兒活人氣兒。他脊背上直發毛,沒敢直接往庫房去,先去了下人的值房,所有人都睡得死豬似的,敲鑼打鼓都叫不醒。到父母的伴月軒,使女婆子都是如此,連父親和母親也喊不醒。他終于慌了,穆家堡所有人都睡着了,醒不過來。難道只有他一個人醒着麽?
庫房亮着火,是昏沉世界裏唯一的光亮,好像專程等着他。
最後,踟蹰許久,他終于鼓起勇氣,去了庫房。
遠遠地就瞧見院埕裏立着一尊又一尊鐵黑色的影子,他從狗洞爬進去,貓着身靠近那些黑影。走近了才發現,他們全是抱塵山的修士。修士們雕塑一樣立在小院,低垂着腦袋,閉着眼睛,排成棋盤上棋子的陣列。
他踮着腳,小心翼翼走進行列當中。這些人好像也睡着了,拉風箱似的咻咻呼吸聲此起彼伏。他們怎麽站着睡覺?穆平蕪覺得怪異,心裏直打鼓。所有人都披着黑披風,一眼望過去,一個個蝙蝠似的。穆平蕪心裏浮起一個令人膽寒的猜測,他或許知道抱塵山的人究竟把那條長滿眼睛的怪手臂藏在哪兒了。
他試探着弄出點兒聲響,對着一個臉上纏了繃帶的人說:“叔叔,您褲子掉了。”
沒人搭理他。
他的膽子吹氣似的大了起來,輕輕撩開那人的披風,撸起他的衣袖。
借着燈籠的光,他看見,這個人的手臂上長滿了眼睛。那些眼睛都閉着,乍一眼看,仿佛滿手長了鼓鼓囊囊的膿包似的。他呼吸一窒,差點兒背過氣去。果然,他猜得沒錯,抱塵山的人把手臂藏在了自己身上。
跑,快跑。他在心裏瘋狂喊爹娘。
粼粼的光燙過眼睫,身後好像有一個人經過。他毛骨悚然,猛然回身。視野裏空蕩蕩的,只有那些站着睡覺的黑袍修士。幻覺麽,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锉着腳後跟往院外的方向退。退着退着,他的後背就碰到了一個人。
心跳戛然而止。
他慢吞吞仰起頭,一盞紅燈籠懸在他頭頂,金紅的光照亮一個男人白皙的臉。穆平蕪畢生都不會忘記那張臉,蒼白、冷漠,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陰沉晦暗的氣息,盯着他看的時候,仿佛烏雲罩了頂。
無可名狀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放聲尖叫。一根銀針刺進他的後頸,聲音一下卡了殼,堵在嗓子裏出不來。他叫不出聲兒了,更動不了了。
“噓。”男人在他跟前蹲下,食指豎在薄薄的唇邊,“不要說話,最好也不要呼吸。我平生最讨厭小孩兒,尤其是像你這樣鬧騰的小孩兒。你出一點聲兒,我都會忍不住想要放火燒死你。”
他大睜着眼睛,嗚嗚地流淚。
男人将燈籠杆兒掉了個個兒,篤篤地敲他腦袋,“穆平蕪,你們一家打開了你們不該打開的東西,按說我應該要你們的命。不過我兄長叮囑我,留下你們的賤命。我說好吧,既然這樣,貨也幹脆存你們這兒吧。你是你們家的嫡長子,也是唯一的孩子。這樣很好,将來你父母不會再有第二個孩子,我就直接問你了,我把貨放你們家,你同意不同意?”
男人的話兒着實十分奇怪,穆平蕪的确是他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可他父母年輕力壯,這個男人如何能斷定他不會再有弟弟妹妹?
兩個人眼對眼互瞪了半晌,男人一拍額頭,“忘了,你說不了話。”
他把穆平蕪頸後的針取了,喉嚨裏的堵塞感一下消失了。穆平蕪來不及思考那麽多,哭着求饒:“叔叔,我錯了,您放了我們吧。”
“我剛剛才說,我很讨厭鬧騰的小孩兒。”男人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陰冷,“再哭一聲,燒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