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枕春(二)
第68章一枕春(二)
黃昏,漓水,山中塘。
殷紅的晚霞鋪滿天空,謝岑關把包袱壘在馬屁股上。還好先前用的那副皮囊還有個雙胞胎弟弟,親人之間向來心有靈犀,兩兄弟一塊兒病死的,皮囊都被收入了漓水的冰窖。謝岑關千辛萬苦從天都山飄回來,還得一路提防鬼母的呼喚,最後有驚無險地住進了弟弟的皮囊。
“你真的要去?”應不識很擔憂,“那個地方神神秘秘的,我們對它完全沒有了解。對于瑪桑舊史,我們的把握也不完全。你并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就要獨自上路麽?”
“我的時間不多啦,老應。”謝岑關側坐在馬背上晃着腿,“這一次離竅,鬼母的呼喚更劇烈了。假以時日,皮囊再也無法成為我和她之間的隔板。即使我擁有皮囊,她也會把我從人間拖回鬼國。每一個被她标記的祭品,都逃不掉這個下場。”
“可是抱塵山廢墟中我們挖出來的典籍上明明記載,三百年前有一個祭品逃脫了鬼母的掌控。”
“所以我才要查無渡,才要順着他的路走下去。”謝岑關笑了笑。絢爛的霞光籠着他的側臉,淩亂的發絲飛舞,發梢融化在光暈裏。
應不識一噎,他說的沒錯,這是他唯一的出路。每一個食用鬼國食物的人都會被标記為鬼母的祭品,即便逃離鬼國,他的魂魄也會被千裏追回。目前他們找到的唯一辦法是宿在皮囊之中,這可以減輕鬼母呼喚的影響。但是這個辦法在逐漸失效,鬼母的力量不知為何在日漸強大,從上次離開鬼國開始,謝岑關幾乎沒有睡過覺。他必須保持神智清醒,以免在睡夢中被鬼母召回。
當年仙門圍剿抱塵山後,應不識抱着渺茫的希望去廢墟中尋找大宗師的秘藏。他找到一份記錄,許多字是瑪桑文,他不認識,在為數不多的漢文裏,他發現無渡記載了一個逃離鬼母掌控的鬼魂。那是有史以來,他們發現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成功脫逃的魂魄。從謝岑關第二次重回人間開始,他們就一直調查無渡,期望尋找到更多的訊息。
西難陀,是最後一個線索。
“雖然你總是覺得我很煩,但我還是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應不識嘆道,“走得太遠,就回不來了。”
謝岑關擺擺手,拾起缰繩,“百裏決明火燒天都山,仙門被打得片甲不留。如今人間已經沒有能夠與他匹敵的人,尋微也長大了,我再也不用擔憂他的安危,可以放心上路了。”他頓了頓,複道,“留了個連心鎖給你,要是我超過兩天沒有聯絡你,就說明我回不來了。”
他扭頭一笑,晚霞映着他的臉龐,那笑容無比燦爛美麗。
他一甩馬鞭,高聲道:“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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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的光暈在眼前晃,百裏決明動了動眼皮子,迷迷糊糊睜開眼。他頂着鳥窩一樣蓬亂的頭發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發生了什麽來着……等等,他眼睛一瞪,驀然想起來了——他被裴真強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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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睛一看,面前是糊着高麗紙的窗屜子,右手邊立着花鳥屏風,下面擱着烏漆長條案,上頭堆放一摞醫書,一個青白色的一枝瓶,裏頭養了株紅通通的相思豆。風雅的江南味道,連窗框都是精致典雅的六角菱形,人影打在上頭一幅畫似的,一看就是裴真的寝居,那家夥就愛窮講究。
他正坐在裴真的羅漢榻上,腿上蓋着薄衾。低頭檢查自己,身上還保持着半裸的樣子,褲子也沒換,腳脖子上卻多了一條細細的金鎖鏈和手掌粗的金鐐铐。
什麽玩意兒?他瞪着那條鎖鏈,心裏漸漸明白過來。裴真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子,竟然妄想将他囚在此處。他心裏冷笑,擡起右手,運轉功法。他的業火熔金鍛鐵,這區區的鎖鏈鐐铐能奈他何?掌心燒灼,黑煙嗤嗤冒出,業火卻遲遲不迸出來。他感覺到不對勁兒了,握着手腕咬牙用力,好像炮管被塞住似的,他的業火啞了炮。
他傻眼了。
是了,裴真針法卓絕,這個兔崽子一定是在他身上施了針,封住了他的術法。他站在榻上上上下下檢查自己的穴位,愣是找不到一根針。銀針業已釘入經脈,他生前的醫術忘了個幹淨,如今是束手無策了!
屈辱湧上心頭,他百裏決明什麽時候遭過這等奇恥大辱?被強吻不說,還被人當叭兒狗似的拴在這裏。他咬牙切齒,痛罵了裴真二百五十遍,爬下榻,坐在地上掰那金鎖鏈,最後面目猙獰地用牙使勁兒咬,鎖鏈安然無恙,連個牙印子都沒有。
“前輩還是歇着吧,”裴真悠然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這是袁氏的百煉金,你的真火尚且燒不動他,牙齒又有什麽用呢?”
他怒目回頭,男人負手站在屏風前面,微笑地望着他。裴真的笑意帶着揶揄,更讓百裏決明怒火中燒。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百裏決明冷笑,“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萬事大吉?我大可離竅,換個肉身殺回來,讓你知道知道惹怒本大爺的後果。”
裴真怆然嘆了口氣,眼角眉梢都寫着哀傷,“我分毫不取為尋微娘子診療,不顧艱險追随前輩進鬼國。前輩身份曝于我前,我只字不曾告訴仙門。前輩大鬧天都,我擔心的只有前輩的安危。卻不想我拳拳心意,皆付諸流水。前輩燒我丹房,辱我名譽。如今我不過略施小懲,出我心頭怨氣,前輩就威脅要我性命,這是何道理?”
他似是真的傷心了,笑容裏都帶了凄然的苦楚。
百裏決明一時語塞,竟然無法辯駁。
“可……”百裏決明怒道,“可你親我!”
裴真哀怨地說:“我年方二十,前輩光陰壽就有五十,陽壽更不知幾何。我自認一表人才,前輩亦稱贊我容采出衆。前輩與我有親,難道不是前輩占了我的便宜麽?”
“哈?”百裏決明震驚了。
怎麽就成他占裴真的便宜了?百裏決明想不明白,這小兔崽子當真生了一張鐵嘴,白的能給他說成黑的,黑的也能說成白的。他生氣,又無計可施。裴真說的沒錯,這些日子以來他幫了百裏決明許多,往重了說去,可以說是為了百裏決明背叛仙門了,百裏決明還真不能拿他怎麽樣。
“那你怎麽樣才肯解了這鎖鏈?”百裏決明氣道。
裴真施施然在小案前跪坐,百裏決明拖着鏈子走過去,盤腿坐在他對面。
裴真笑道:“簡單。前輩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我,我就放了你。”
“什麽秘密?”百裏決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前輩生前到底是怎樣的人?五十八年前仙門百家究竟發生了什麽?前輩因何而死,又因何化鬼?大宗師為何大費周章讓前輩進入鬼國,鬼國和前輩究竟有怎樣的關聯?數百年來,前輩與大宗師相伴于抱塵山,前輩是否知曉大宗師到底在做什麽事情?”
裴真連珠炮似的發問,把百裏決明給問蒙了。什麽生前?什麽五十八年前?他的記憶被無渡封印,所有的一切對于他來說都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他心域裏住了一只惡鬼,一個小孩兒,他們曾經是朋友,也是仇敵。
百裏決明的腦袋疼痛欲裂,有什麽東西在腦海深處的黑暗裏蠕動。
不要想,不要想。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
可是為什麽?那是他的記憶,為什麽不能想?
百裏決明什麽也想不出來,心虛地看了一眼裴真,咳嗽了一聲,故作高深道:“你給我解開鎖鏈,我就告訴你。”
裴真看了他半晌,無奈地搖頭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百裏決明急了,“你別放棄啊,我說不定知道呢。”
裴真不再多問,他漸漸明白,師尊這裏無論如何都不會找到答案,因為他的師尊和他一樣,都是答案的尋找者。他想起仙門長輩頭顱裏那根銀針,繁複精致的決明草和忍冬花花紋,無一不昭示着它們是師尊的所有物。師尊瞞了仙門所有人,也瞞了他自己。
“這些跟你有什麽關系?”百裏決明很郁悶,“你比我還上心。”
“前輩的所有事都和我有關。”裴真笑了笑,“況且,我也有我想找的東西。”
什麽叫做都和他有關?百裏決明情不自禁臉紅了,目光不自覺飄到裴真的嘴唇上,又想起那一個夢一般的吻,耳朵也唰地一下燙了起來。他想這小子一定心懷不軌,想不到曾經的預料應驗了,女婿真的觊觎老家翁,幸好他還沒把尋微許給裴真。他老了,還死了,裴真剛好是個戀屍的瘋子,才對他這樣關注。
想到這裏,又是一陣惱怒。可除了惱怒,心裏還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一方面又抗拒,一方面又覺得奇異。亂七八糟的情緒攪在一起,心裏頭像泡了團漿糊似的。他越想越煩躁,又抓起鎖鏈來啃。
“臭小子,快放了老子!”百裏決明十分焦躁。
裴真慢悠悠地沏茶,碧綠的嫩尖兒在沸水裏翻卷。他吹了吹熱氣兒,意态很是悠閑。
“就不放。”他說。
“你囚着我要做甚!”
隔着迷蒙的熱氣,裴真眼波勾人,“你我朝暮相對,說不準日久天長,前輩便心悅于我了。”
啊啊啊,這個妖精!百裏決明敵不過他長了鈎子似的媚眼,捂着臉倒在地上打滾。裴真拿起書來看,百裏決明就在一邊鬧騰,一會兒啃鎖鏈,一會兒撓地,像只躁動不安的野獸,片刻也消停不下來。裴真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折騰了一天,師尊還這麽不聽話,他也看不進書了。天色已晚,索性喚童子進來倒水,他要沐浴。
百裏決明躺在被他撓得稀巴爛的竹席上,偏頭看裴真脫衣裳。
又在他面前洗澡!百裏決明更加煩躁了。
一件又一件,素白的衣裳委頓在地,大片白皙的肌理和不可言說的風景展露在百裏決明的眼前。裴真一點兒也不拿他當外人,好像他們已經相處了許多許多年。
百裏決明咬着牙,惡聲惡氣道:“真小。”
裴真試水溫的手一頓。
“尋微小時候養的蠶寶寶都比你大。”百裏決明不好過,也不讓別人好過,“以後大爺我不叫你裴真了,改叫你小不點兒。小不點兒、小不點兒、小不點兒!”
他欠扁至極地重複了好幾遍,心滿意足地看見裴真的眼神一點點變冷。
裴真的手指一動,百裏決明感覺到經脈裏的銀針移動了位置,他忽然就動不了了,僵硬地躺在地上。裴真披上一件素色深衣,交領沒有完全阖上,松松垮垮地從一邊肩膀滑下來。百裏決明看見他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潔白筆直的腿從分開的裙袂裏露出。他停在百裏決明身側,居高臨下垂眸望着他。
“前輩真是不乖。”他說。
百裏決明不怕死,又說了一句:“小不點兒。”
裴真擡起赤裸的腳,踩上他赤裸的胸膛。
“你幹嘛!士可殺,不可辱!”百裏決明怒目而視。
裴真低眸專注地看他,并不出聲。朦胧的燭光下,裴真的下颌線精致流麗。漸漸百裏決明感到不對勁了,裴真并不只是踩他,那暖玉一般的腳趾在勾勒他胸膛的紋理。從他的角度看,可以清晰地看見裴真從深衣袍袂間露出來的潔白大腿,緊實的小腿,纖細的腳踝,還有腳趾上圓潤透明的指甲,沒有一點污垢,也沒有一點倒刺,月一樣的顏色,玉一樣的精致。
“向我道歉。”裴真說。
百裏決明是個刺頭,寧死不屈,“我不!”
“向我道歉。”裴真重複。
百裏決明鐵了心,“做夢!”
“很好。”裴真微笑。
他繼續動作,他的腳一點點磋磨着向下,從胸膛,到腰腹。
心火在百裏決明的身體裏燃燒,熱浪一蓬蓬翻湧。功法好像不受控制,火焰到處亂竄,經脈炙熱疼痛。他萬萬沒想到,剝了貴公子的皮,裴真其實是個妖精!
“你……”百裏決明忍不住喘息。
最後,裴真到了終點。
他笑了。
“前輩,你硬了。”
“閉嘴!”百裏決明額角青筋暴突。
裴真垂着臉打量他,有不一樣的念頭不受控制地跳出來。裴真從來沒有這樣待過師尊,雖說打小和師尊一塊兒住,但師尊素來講究,莫說褲子,就是裏衣都要細心掩好門才敢換。長大成人之後,師尊不在身邊,他用女孩兒的身份過活,又一心想着迎回師尊的事兒,自然沒空有這方面的想頭。
現在百裏決明躺在他腳底,黑而幹淨的眼眸又忿怒又羞臊。多可愛,臉都紅了。龇着他自以為很兇惡的小虎牙,其實像只炸毛的貓兒。橫豎已經做到這份兒上了,再多一分忤逆又有什麽要緊?這念頭一來,就占據了整片腦海,簡直勢不可擋。裴真自認不是個好人,殺人放火什麽都幹過,血脈相連的親爹都敢揍,欺師滅祖又算得了什麽?
“不逗你了。”裴真彎下身。
百裏決明剛要松口氣,卻見裴真跨坐在他腰上,俯下身親吻他的嘴唇。百裏決明瞪大眼,腦子裏像有火藥平地炸響。他掙紮着偏頭,裴真捏着他的下巴,不讓他動彈。這一次比白天更加深入,裴真與他完全貼合,沒有縫隙,清冷的氣息深入他的五髒六腑。分明是花瓣一樣柔豔的唇,這吻卻無比霸道,可是又無比甘美,唇齒間好像有甜滋滋的蜜滲出。
兩個人牙抵着牙,都在喘息,呼吸交纏,熱意澎湃。
裴真與百裏決明十指相扣,心中無限歡喜。他好像一瞬間懂得了愛戀的滋味,師徒要長相厮守,愛人則要更進一步,骨血交融,靈肉合一。師尊身體力行,教他長大成人。他嘆息,他的師尊像蜜罐裏的蜜,令人想要無休止地沉溺下去。
無妨,長夜漫漫,正是時候。
他低頭,啞聲道:
“乖,把腿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