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哀美人兮(三)
第50章哀美人兮(三)
銀針度脈持續了整整兩年,喻家依然沒能找到謝尋微體內的血詛所在。喻夫人越發焦躁,她終于發現抱塵山圍剿一戰,喻家損失大半精銳,卻一無所獲。百裏決明胸膛裏剖出來的六瓣蓮心無人可以動用,花瓣上的徹夜不熄的火焰讓他們連碰都碰不了。六瓣蓮心經過之處空氣滾燙,草木焦枯。仙門只能選擇将它封印在天都山第十八獄,以待來日找到使用它的辦法。
而這個謝尋微,身懷咒詛,無人可以拿走她的元陰。楚摯善的詛咒至今未解,幾乎日日都悶在漆金水榭中閉關,壓制右手上的烈焰詛咒,從水榭裏擡出來的爐鼎屍體比往日多了一倍。
“好一個百裏決明!”喻夫人咬牙切齒。
底下的兒女不成器,她的年紀漸長,處理庶務慢慢力不從心,喻家的威勢在削弱。穆家那個小子看着不聲不響,手段卻頗有雷霆之勢,最近一年穆家的鑄造生意隐隐有蓋過喻家的趨勢,往日壟斷仙門刀劍的喻家鐵器在浔州竟然失去了市場。
必須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她似乎有了眉目,召來醫門,“暫時不用給謝尋微用針了,讓她好好調養身子。”
醫門低眉颔首,“是。”
牆角的黑暗裏,一個影子默默貼着地磚的縫隙退了出去。陰天,沒有太陽,天光粲白而慘淡。它跟在路過廳堂門口的丫鬟小厮的影子裏,閃進假山和花樹扶疏的陰影,經過寬大的屋檐底下,像一只烏鴉一樣貼地飛入墳冢一般的靜園,回到謝尋微的腳邊。
鬼影沒有肉身,無法開口說話,便在地上扭曲身形,爬出蛇一樣的蜿蜒軌跡,以此組成文字。謝尋微見了,低垂着眼眸道:“新的災難要來了。”
影子們蜂群一樣聳動起來,拱起刀刃一樣的脊背。謝尋微在地上滴血,血液滲入黑影。
純陰之血比普通人的血液更适于修煉,他的鬼侍道行增長得很快,初一初二和初三都已經不懼陽光。或許假以時日,它們就能成長成真正的惡煞。他并不完全依賴這些鬼侍,每隔七天的銀針度脈教會他針法,他在自己的身體上試驗,于醫道頗有所得。他默寫出往日在抱塵山上讀過的《靈樞經》,潛心參悟。再就是師尊教給他的風法,他張開掌心,風流在手中旋轉,銀針被托舉着緩慢轉動,凜冽的銀光閃閃發亮。
他從未停止過修煉,他知道只有變得強大,才能讓該死的人去死,該活的人重回世間。
“喂!”
窗外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喊聲,謝尋微立時停止了掌心的風流,銀針被悄無聲息地藏入棉被。他擡起眼,朝窗棂那兒望。窗屜子外面探出兩個腦袋,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他認得他們,喻夫人的一雙兒女,胖的那個叫喻凫春,長他兩歲。瘦的那個叫喻聽秋,比他大幾個月,脾氣驕縱。
“尋微妹妹,”喻凫春小心翼翼問,“我們要去十全街聽戲,你一起麽?”
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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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別來熱臉貼冷屁股,你偏來,人家根本不理你!”喻聽秋罵喻凫春。
“尋微妹妹,一起去吧,你好久不出門了。”喻凫春不肯走。
謝尋微低下臉,嫌惡地皺起眉。擡起臉時卻換上一副憂愁的神情,“大郎,你們去吧。我身子弱,走不動。”
“沒關系!”喻凫春喜滋滋從窗臺爬進來,“我背你!”
他看着謝尋微的眼睛亮晶晶的,絲毫不掩飾他的喜歡。謝尋微知道,每次自己離開靜園到前院去,這個家夥就躲在抱柱後面偷偷看他。喻凫春喜歡他,日日遣婆子送糕點,送燕窩,有一次甚至送來價比千金的冰蟬玉。
喻凫春送多少東西,他扔多少,只留下那一枚冰蟬玉。有一次倒糕點被喻聽秋撞見,喻聽秋氣憤地說:“你若不喜,直告訴我哥便是,為什麽要吊着他?”他冰冷地微笑,拍掉手上的糕餅屑子,轉身離去。
現在喻凫春要來背他,他心裏厭惡,像讨厭一只黏在腳底的蟲子。
喻凫春看他不動,撓撓頭,掏出手帕包住手,再來背他,“尋微妹妹,不要怕,上來吧。”
他慢吞吞爬上喻凫春的脊背,不動聲色看向地上的影子,立時有看不見的鬼魂飄出來,壓在他的肩頭。鬼壓背,重量陡增,喻凫春面團似的趴了下去。
喻凫春哭喪着臉說:“妹妹有點重,我背不動。”
喻聽秋氣道:“你怎麽這麽沒用?背不動人家,還想讨人家當媳婦!”
她把謝尋微從喻凫春背上拉起來,一把把他拽到自己背上。謝尋微和鬼魂的重量竟然沒能壓垮這個丫頭,謝尋微默不作聲地增加鬼魂,統共十個鬼魂摞上肩頭,喻聽秋大氣不喘,二話不說,疾步沖了出去。
謝尋微:“……”
他們上了馬車,一大幫喻家子弟浩浩蕩蕩跟着車後頭。謝尋微心知肚明,這些子弟不是來護送喻家大郎和二娘,而是看管謝尋微,不讓他逃跑。
十全街茶館,人山人海,他們在視野最好的二樓雅座聽戲。他看着樓下,想起師尊來,師尊窮困,若是人多,從來只能帶他擠在人群的邊緣。折子戲一出一出地唱,又是一個女鬼和書生的故事,生和旦纏綿相愛,破廟裏山盟海誓,風雪夜裏生離死別。
“都是假的,騙你們這幫小孩子的。”師尊的話猶在耳邊。
他忍不住落淚,怎麽會是假的呢?師尊,我和你不就分別了麽?
他的眼淚吓壞了喻凫春,喻聽秋說他是裝的,讓喻凫春不要管。從那以後喻凫春再也沒帶他去聽過戲,只日複一日往靜園送糕點吃食,謝尋微日複一日把糕點倒入水池。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喻夫人将謝尋微帶去了寒山道場。
“這丫頭身子忒弱,我帶她去山上修行,你們兄妹好生待在家裏。”她說。
他在風雪裏回眸,長而翹的睫羽落滿雪花,爾後他轉身,一步步走向他此生最長的噩夢。
師尊留給他的咒詛觸發需要條件,只要避開那三個部位,咒詛就不會激發。喻夫人抓住了這個漏洞,将觸碰他、撫摸他、觀看他的權力賣給了仙門的男人,以此換取生意往來上的便利和優惠。
白日喻夫人延請名妓教他彈琴吹簫,夜晚男人嬉笑着登門,他在燈火迷離中把酒相陪。那些或者粗糙或者油膩的手有意無意劃過他的腰側,直白淫穢的目光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流連忘返。他十五歲,尚未長成,稚嫩的身軀介乎男女之間。所有人癡迷于他昳麗的容色,甚至甘願在他腳下匍匐,請他用鞭子抽打他們的脊背。
酒過三巡之後,出價最高的男人可以留下來過夜,擁抱他一起入睡。喻夫人生怕他們不當心觸發謝尋微的咒詛,禁止謝尋微除盡衣物。這幫助他隐瞞了性別,但并沒有讓那些男人減少對他的癡迷。謝尋微也曾想過坦白身份是否能得救,然而遍觀那些飽受屈辱的仙門爐鼎,男男女女不可勝數,江左仙門大戶都以有妖豔的娈童随侍在側為身份地位的象征。他終于明白為何師尊對仙門嗤之以鼻,只是他太小,師尊從來不對他說仙門的腌臜事。他也明白,一個絕色的男人只能讓這些醜陋的家夥更加興奮。
無數仙門的主事、長老、家主造訪寒山道場,他們白日教導門下後輩子弟濟世扶微,清白衛道,夜晚沉溺于謝尋微的琴笛,争逐高價。寒山道場的真面目,是仙門長輩之間永遠不會宣之于口的秘密。
當夜深人靜,他掙脫男人肮髒又充滿臭氣的懷抱,抱着膝蓋坐在床腳。月光灑落腳邊,他的心枯寂冰冷,一如這茫茫冷月。他無數次想要趁他們熟睡,激發惡詛,将他們燒成灰燼。可他知道一旦他這樣做,他必定難逃一死。他必須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有與師尊相見之期。
喻凫春的禮物和飛帖穿越風雪,來到他的桌前。每一樣他都丢棄,每一封飛帖他都不曾看過。他記下每一個登門者的姓名家族,留郡袁氏、山陰楚氏、丹陽呂氏、廬陵毛氏……陰冷的仇恨在胸腑中發酵,他的鬼侍在鮮血和怨怼的滋養中長大,鋒利的風刃在掌心成形,直到一年後,他第一次出手,将銀針插入了身側熟睡男人的脖頸。
男人猛然驚醒,雙目圓睜。他像一只瀕死的蝴蝶,被銀針牢牢紮在了床板上。喉下天突穴被刺入了一根針,他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謝尋微觀察他的軀體和穴位,目光極盡溫柔,又極盡冰冷。男人在他冰涼的掌下戰栗,嗚咽出聲。謝尋微食指抵住他的唇,“噓,越掙紮,越痛苦。”
謝尋微按壓他的眉心,纖細如發的銀針從他的眉間紮下,進入他的腦髓中宮。針尖靈力迸發,幻化出無數羽毛般的脈絡,同他的經絡接合。男人的身體像剛脫水的魚那般痙攣顫抖,猛地一頓,最後失去聲息。
謝尋微很失望,“死了麽?”
他在屍體的肚腹裏縫入一小塊冰蟬玉,命初一穿上這具死不瞑目的皮囊,光天化日之下離開寒山道場。
“模仿他們的舉動,成為他們的一員,不要讓他們發現你是一只鬼怪。”謝尋微微笑着叮囑。
于是,從那天以後,所有留宿的男人都成了他的試驗品,他在他們身上施針,讓銀針沿着血管流動,遍布四肢百骸。他研究他們的頭顱,鑽開孔洞,看他們無聲地慘叫,鮮紅的大腦上靈力脈絡隐隐現現。後來他發現剝離痛感的穴位,他讓他們失去痛覺,再鋸下他們的頭蓋骨,放在他們眼前,欣賞他們絕望又恐懼的眼神。他剖開他們的胸膛,近距離觀看那些跳動的心髒。真是奇怪,明明是黑心腸到極點的人,心髒卻依舊鮮豔火熱。經年累月,人體的脈絡穴位他了然于心,靈力的生發與消逝他了如指掌,他逐漸手藝娴熟,技巧高明。
與此同時,他尋找魂魄與肉體的接合點,锲而不舍。當第十一個男人躺上他的床榻,他的銀針已經可以超越肉身,觸及魂魄。他為他的銀針取名為“渡厄”,這個名字來自抱塵山的《靈樞經》,多好聽的名字,又多麽諷刺。
沒有人知道寒山道場的變故,進來的是活人,離開的是鬼怪。
死的人太多,不能讓他們集中暴斃,被仙門發現端倪。故而雖然極盡省儉,冰蟬玉也時時短缺。他修書給喻凫春,言辭婉媚,筆觸溫柔。
“冰玉翠色濃淡有致,了無一點塵埃氣,妹甚喜之,若兄覓得一二,可否贈妹一觀?今日登高遠望,飛絮滿人家,櫻杏次第開。兄宜添衣,且禦春寒。”
冰蟬玉果然隔日便至,他繼續殺人,十指不沾一點鮮血。
第二年年末,冬,天大寒。
最後一曲終了,人影散亂,杯盤狼藉。歌女徐徐退下,他一個人坐在鏡前梳妝。眉心貼上梅花花钿,鬓邊花插上黑鴉鴉的發髻,他娉娉婷婷地起身,撩開缥缈如霧的簾帳。一個挺拔如松的男人垂眸跪坐在重重簾幕之後,一把黑鞘長刀放在腳邊。即使遠遠相隔,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蕭煞之氣。只要他在,無論何時何處都是森冷的嚴冬。
謝尋微緩步走近,在他面前跪坐。偌大的閨房,只有他們二人默然對視。
“穆哥哥怎麽得空來?”謝尋微淺笑,“今日要尋微如何伺候?”
穆知深沉默半晌,解開自己脖下的金鈕,腰邊的衣帶。他一聲不吭地脫下黑綢外裳,披在謝尋微肩頭,遮住謝尋微霜色紗衣下幾乎裸露的手臂。來這裏的男人都恨不得扒光謝尋微的衣裳,只有穆知深為他披衣。
“謝尋微,”穆知深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寡淡,“你殺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