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哀美人兮(二)
第49章哀美人兮(二)
“果真是秀色無雙。”楚摯善贊嘆道。
女孩兒梳洗完畢,沉默地立在水色花磚上。她穿着舅母給她的新衣裳,水色對襟立領短衫,搭一條霜色桂兔妝花紗襕裙,裙底露出一雙筍尖似的腳尖,鞋面上也繡着白白的兔子。
楚摯善朝上首的袁伯卿拱手,“恭賀宗主,得此佳人。”
袁伯卿笑呵呵地拉謝尋微的手,把她蔥白的小手擱在掌心摩挲,上下打量了許久,才說:“穿得太素了些。”
喻夫人坐在一旁看,并不阻止袁伯卿的舉動。謝尋微在她眼裏與妓女無異,早晚是要落入這些虎狼的嘴裏的,早一刻晚一刻都無所謂。她搖着團扇懶洋洋地說:“這丫頭自己挑的。”她瞥了眼袁伯卿不安分的手,謝尋微在他邊上快縮成一只鹌鹑,終究還是出言提醒道,“伯卿,她還沒到要去你府上借住的時候。她才進喻家多久,你就巴巴地過府拜谒,莫非連幾個月的時日都坐不住?”
“我知道、知道,”袁伯卿笑道,他拍拍謝尋微的手背,“尋微,在百裏決明那兒沒少受苦吧?聽聞他日日天不亮就拉你起來下山做活兒。真是可憐,這麽小的年紀,連覺也睡不好。放心,那窮鬼已經被封印,你到了我們這兒,定然錦衣玉食,過神仙般的日子。若是缺什麽,盡管讓你舅母去置辦。”
謝尋微擡起眉睫看了他一眼,這孩子的眼睛很黑,黑得不像話。平日她低着頭一聲不響,現下才發現她看人的時候眸底鋪了一層冰似的,讓人很不舒服。袁伯卿心裏一驚,再仔細瞧,她卻是盈盈落淚的樣子,兩眼淚汪汪的,我見猶憐。他心道是看錯了,一個半大丫頭,怎麽可能有那樣的眼神?
她又低下眉睫,輕聲道:“謝謝袁叔叔照顧。”
“你楚叔叔對你照顧也頗多,還不謝謝人家?”袁伯卿道。
謝尋微又朝楚摯善福身,“謝謝楚叔叔照顧。”
又細又柔的嗓音,聽着甜甜的,像有羽毛在撓耳朵。喻夫人輕蔑地想,果真是天生的狐媚子,這模樣這聲音,生下來就是為了勾人的。
當年她呱呱墜地,喻夫人去謝家探望她的母親,一進院子就看見謝家族老湊在一起商量要把這孩子掐死在襁褓裏。她深表贊同,先天爐鼎的體質,容貌身子都較常人要美麗誘人,将來注定是供人玩樂的玩物,何必讓她來這世上遭罪?留郡袁氏和他轄下的宗族最興爐鼎攝生之風,每年要從留郡山宅和山陰的漆金水榭擡出多少男女。更遑論那些下品仙門,常年有人四處在鄉鎮搜羅有爐鼎天資的嬰孩,送到大宅養大,一半進獻上品仙門,一半留着自己享用。
謝尋微六歲,袁氏多次上門求親,謝家統統婉拒。她那時就知道,謝氏災禍近矣。果然,袁伯卿親自拜谒她的門庭,委婉表示近日會有所動作,問她意見。她淡笑不語,袁伯卿會意,躬身長揖。爾後便是謝家滅門,只是沒想到久居世外,不問塵俗的抱塵山突然橫插一手,帶走謝尋微。她想着這娃娃頗有運道,天不亡她。可惜啊,她搖着扇子瞥這女娃兒,最終還是沒能逃掉這命。
謝尋微這一聲喊,楚摯善聽得通體舒暢,眉開眼笑。挑眉看袁伯卿那邊,袁伯卿老神在在,意态平和。楚摯善心裏猶有虎狼磨牙吮血,蠢蠢欲動,他膽子越發大起來,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手指劃過謝尋微的手臂、肩膀,撫上她柔豔的唇瓣。
“再叫聲叔叔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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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字尚未來得及說出口,他忽然渾身遭遇雷亟一般猛地一震,從觸摸謝尋微嘴唇的手指開始,濃郁的血色火焰符紋藤蔓一般向上攀延,熾熱的火花迸發于符紋之間。他痛呼出聲,舉起手指看,食指的指尖已經開始炭化,灰燼被風一吹,在空中飄散。
“這是什麽!”他目眦欲裂。
“百裏決明的惡鬼咒詛!”袁伯卿驚呼,忙道,“摯善,快運功!”
楚摯善迅速運轉功法,靈力在經脈裏飛速流動,向指尖彙集,終于将咒詛逼停在食指根部。然而此時半根食指已經完全燒成了焦炭,一股難以言喻的烤肉味在廳堂裏蔓延。喻夫人轉身狠狠扇了謝尋微一巴掌,塗了丹蔻的長指甲在謝尋微臉上劃出三道血痕。
謝尋微倒在地上,嘴角淌着血絲。
“賤人,百裏決明在你身體裏下了惡鬼咒詛,你竟隐瞞不報!摸了摸你的嘴唇尚且如此,若取你元陰,豈不是渾身燒成灰燼!你是不是故意的?他日我兒取你元陰,你就能暗害我兒性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謝尋微淚如泉湧,滿臉驚惶,拼命向角落裏縮,“舅母不是說接我回家麽?大郎為何要取我元陰,尋微聽不懂。”
她啜泣着縮在桌角那裏,小小的一團,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喻夫人這才想過來,他們一直哄騙謝尋微,這丫頭對自己的未來還一無所知。看着她惶然哭泣的模樣,心裏的疑心也慢慢按下,這樣一個膽小的丫頭,怎麽敢謀害他們?
她換了副笑臉,将謝尋微扶起來,“是舅母沖動了,誤會了尋微,尋微不要同舅母一般見識。”
謝尋微啜泣不止。
袁伯卿瞪着楚摯善的右手,掉過臉來問謝尋微:“尋微啊,你看,你那個惡鬼師父好生狡詐,竟在你身體裏留下惡鬼咒詛。你在那惡鬼身邊修行八年,可知這咒詛如何解除?”
謝尋微只是哭着搖頭,“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她被打了一巴掌,吓得話都說不明白了。楚摯善努力壓抑咒詛,顫抖着手,臉上冷汗如雨。袁伯卿埋怨地看了喻夫人一眼,道:“也罷,摯善到我府上來,看能不能消了這詛咒。”
楚摯善虛弱地躬身,“多謝袁宗主。”
謝尋微身上有惡鬼咒詛,不能被采補,這事兒讓喻家傷透了腦筋。穆家因為穆知深那個傲慢小子,不再與他們合夥,袁伯卿對他們嗤之以鼻,罵他們假清高。姜家時不時派人來參與商讨,但并不發表意見,偶爾還要念叨兩句,“如此不妥,甚為不妥。”後來喻夫人嫌姜氏煩,索性不邀他們了,只和袁氏楚氏族老一起商議。
楚摯善的咒詛雖已壓制,但并未徹底解除。袁伯卿以靈力試探謝尋微的經脈,發現百裏決明留下的血詛觸發點在嘴唇、胸乳和會陰,正是攝生房中術采補爐鼎唾液、乳汁和紅鉛所需要觸碰的地方。
袁伯卿暗罵百裏決明狡猾,繼續注入靈力尋找血詛根源,然而根源藏得很深,連找都找不到。來來回回商讨了一個月,最後喻袁兩家商定,以針度脈,拔除血詛。
以針度脈,就是将銀針送入經脈,随血行在身體周轉循行,等找到百裏決明的血詛所在,就發動靈力,拔除血詛。聽着容易,操作起來非常困難。細枝末梢的經脈纖如毫發,稍有操作不當,銀針刺破血管,恐有性命之憂。再者,銀針随血液流動,受術者要忍受極大的痛苦。度針入脈、針随脈轉、拔針出脈,每一道關卡都痛苦難當。
喻夫人拍着謝尋微的肩膀,慈愛地說:“尋微,我們都是為了你好。你想想,這血詛若不拔除,你豈不是一輩子都不能嫁人了?不要害怕,習慣了就不痛了。”
沒人能夠想象謝尋微的痛苦。當百裏決明在天都山第十五獄的黑暗裏長眠不醒的時候,謝尋微一遍遍被刺穿手腕上的脈管,比牛毛還細的銀針進入他的血液和經脈,送到他的四肢百骸。牛毛針有時刺破他的經脈,在他身體上留下一個個胭脂紅的血點。他最多同時受過十四枚牛毛針,全身上下的經脈仿佛寸寸盡斷,又仿佛有無數蟲蟻在血液裏左沖右突。他昏過去,複又疼醒。
喻夫人每隔七天命醫門為他度一次脈,每次度脈牛毛針被靈力驅動循轉兩個周天,至少需要兩個時辰。他最初呻吟、哀求,甚至自盡,被救下,後來哭泣、怨怼,最後沉默。
喻夫人說:“你看,舅母說過,習慣了就不痛了。”
在那地獄般的生活裏,他無數次回憶起抱塵山的白鶴,無渡爺爺的葡萄棚子,他在棚子裏哇啦哇啦念經文,爺爺的白胡子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無數次回憶起山巅種着忍冬花和決明草的小藥園,他和師尊一起在寬寬的大屋檐底下泡腳,他不小心睡着了,師尊就把他抱起來,擦幹淨他的雙腳,把他放進香噴噴軟綿綿的被窩裏,一覺睡到大天亮。
他記得那一次刺客來襲,師尊救他從刺客的刀下逃生,對他說:“以後要是有壞蛋欺負你,你就蒙上眼,默數一二三。三個數數完,你師父我就來救你了。”師尊扛着刀逆光而立,眉眼間皆是他獨有的桀骜,又痞氣又英雄。
謝尋微擡起布滿針孔的雙手,顫抖着蒙上眼,細聲低數:“一、二、三。”
放下手,睜開眼,空蕩蕩的裏屋,黑蒙蒙的簾幕。沒有師尊。
他再次蒙起眼,數:“一、二、三。”
依舊沒有師尊。
他再數,不斷重複這個動作,數了無數遍一二三,師尊始終不曾出現。于是他終于明白,師尊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救他了。
門外有交談的聲音,他動了動麻木的眼睛,從床榻下爬下來。手腳都無力,他站不起來,只能用手肘撐地,爬到門檻邊上,靠着門坐着。喻夫人的聲音朦朦地傳過來,怒氣沖沖的語氣,“怎麽還是沒找到血詛所在?”
“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是那醫門慌張的聲音,“百裏決明道行高出我等太多,若他要藏……我們……我們……”
“行了。”喻夫人一臉不耐,“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七天後再找!”
“那……那個……”醫門吞吞吐吐。
“還有何事?有話直說。”喻夫人瞪着他。
“小、小人記得,這次度脈一共送了十三根針進去,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只拔了十二根針出來。”
謝尋微輕輕将門打開一條縫隙,看見那醫門額頭滿是冷汗。他抖得像只鹌鹑,結結巴巴道:“還、還有一根針留在了娘子的經脈裏。”
“留了一根?有何隐憂?”喻夫人凝眉問。
“說不好,針随血行,有可能一直留在經脈裏循環周轉,也有可能紮破血管,刺傷五髒,造成內腑出血,也有可能進入心脈……”醫門汗如雨下,“總而言之,這根針就像不知時效的毒藥,随時随地……都可能要了娘子性命。”
喻夫人沉默半晌,冷哼了聲,“這孩子是先天爐鼎,就算沒有那枚牛毛針,她也活不了多久。可恨我折損了這麽多子弟,換回來一個廢物。”
女人的聲音漸漸遠去,謝尋微靠在門板後面,靜靜地想,師尊,如果您知道他們這樣對我,會不會後悔不帶我死?
暮色四合,天一點點沉下來,他不知道一個人獨坐了多久,猶如一具沒有生命的傀偶。風起了,穿庭過院,像鬼怪的呼號,影子都沉澱在四周,好似無數鬼怪環伺着他。外面的樹葉嘩啦啦響,紛飛的槐葉飄過窗棂,落在他的手邊。他輕輕撚起那片葉子,擦了擦眼皮。睜開眼,無數雙眼睛圍在他身邊。
他差點忘了,他是純陰之軀,招鬼。往日師尊在,鬼魂懼怕師尊的威嚴,從來不敢靠近。現在師尊走了,鬼魂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環顧那些眼睛,或者悲哀,或者痛苦,或者哭泣。它們像他一樣,在無聲地流淚。
“你們也離開了親人麽?”他輕輕問。
它們沉默着,它們是鬼魂,鬼魂說不了話。
“那麽到我身邊來吧。”謝尋微割破手心,在地上滴血,血液自行流動,畫出一個繁複瑰麗的法陣。這是他在無渡書樓裏翻到的禁術,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心讀了那本書,他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拘鬼召靈”的法陣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心底。
純陰之血的香氣濃郁地氤氲開,鬼魂猶如獸群一般聳動。那不祥的血光映着謝尋微蒼白的臉頰,他分明在溫柔地微笑,卻顯得無比陰森,無比猙獰。他低聲道:“從今以後我沒有影子,你們就是我的影子。我将給你們血液,給你們肉身。當我死去,我的鮮血供你們分食。你們為我行走,為我殺戮。終有一日我要仙門聽見鬼怪的怒吼,我要江左遍地是血淋淋的鬼魂。”
他擡起臉來,問:
“成交麽?”
鬼魂向他的腳下匍匐,黑夜凝固在他們周圍,比黑暗更加黑暗。鬼魂進入法陣,契約咒符在謝尋微身上成形。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