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寨(一)
第24章老寨(一)
黃泉鬼國,老寨。
天井底下矗立着一塊舊石碑,大家圍着石碑而站,數根鐵鏈與無數風鈴高懸在他們頭頂,擡頭望去,那些沉重的風鈴猶如黯淡的星星,沉默無聲。
“穆師兄,這是羽蟲篆麽?”白笳撫摸着石碑,問道。
“不錯,是瑪桑古族的文字。”穆知深道。
瑪桑古族是類似于夷狄羌胡的外族,生活在西南邊陲一帶,這個族群很多年前曾在中原活躍過一段時日。方志上記載他們乘象西來,斷發紋身,手捧蓮花。五百年前仙門複興,三千秘藏焚燒于長江水畔,瑪桑人舉族退出中原,銷聲匿跡。他們的文字也已經失傳,即使是仙門之中,也沒有人懂得羽蟲篆。座師博聞強識,或許有所了解,穆知深喚醒連心鎖,道:“座師在否?”
連心鎖忽閃忽滅,姜若虛的聲音斷斷續續,難以聽清,穆知深又喚了幾次,裏頭的聲音變得沙啞難聽,莫名有些詭異。
“座師?”穆知深皺眉。
連心鎖裏的聲音忽地清晰起來,卻變成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低音,說了句他們聽不懂的話。
“何人?”穆知深問,“何人說話?”
男人重複了幾句相同的發音,語氣越來越急促,最後一句說到一半,聲音又斷斷續續聽不清了。穆知深持續為連心鎖注入靈力,鎖頭忽地一亮,裏頭傳來“咯咯咯”的聲響,穆知深一驚,立時切斷靈力流。
大家面面相觑,一個叫姜陵的弟子臉色蒼白,問:“剛剛那是什麽聲兒?”
“好像是鬼怪的笑聲。”有弟子小聲說。
鬼怪肉身腐爛,喉嚨受損,發出的聲音大多破碎嘶啞,含着痰似的,就像是這樣。
黃泉鬼國本就是鬼域,有鬼怪也不稀奇。比較奇怪的是那個陌生的聲音,有人模仿了一遍男人的發音,“哄嘛拉尼波……說的是什麽東西?”
“咱們的連心鎖連上了別人的連心鎖麽,除了我們,還有人在鬼國?他是不是在向我們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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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連心鎖都是一一配對的。穆知深再次嘗試聯系十八獄,這回連心鎖怎麽也亮不起來了。他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低聲道:“保持警戒。”
大夥兒都點頭,這時,蹲在石碑面前的白笳忽然喊道:“我知道上面寫的什麽了。”
大家望過去,白笳觸摸石碑背面,道:“這裏有漢文,寫的是:天極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無入。舉族西遷,永生不還。”
怪不得這裏這麽破舊,原來是被瑪桑族抛棄的寨子。按石碑上寫的,他們将八十一座寨子都封掉了。野林子裏的族群大多窮困,他們竟然狠下心抛棄這麽一大片地盤,這實在是說不過去。難道那時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們不得已封掉賴以生存的老家,遷徙他處?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論,達成的唯一共識是寨子被封之後才有了鬼域。興許瑪桑族人西遷就是因為鬼怪作祟,他們預料到此地即将被惡鬼占領,留下碑石,舉族逃亡。他們走後,鬼母占據了老寨,此地成為黃泉鬼國。
白笳對比漢文和羽蟲篆,說,“漢文刻得很潦草,而且痕跡很淺,好像是匆匆刻上去的,和羽蟲篆絕對不是同一人所留。在我們之前另有中原人來過此處,他翻譯了羽蟲篆。是謝宗主那支隊伍麽?”
“不是,他們之中無人通曉羽蟲篆。”穆知深搖頭。在遇見這塊碑之前,更無人知道黃泉鬼國同早已銷聲匿跡的瑪桑黑教有關。穆知深沉聲道:“這塊石碑是個警告,翻譯羽蟲篆的人意在警醒後來者。”否則那人沒有必要将漢文刻上石碑,字跡這麽潦草,他那時候一定遇見了什麽。他在提醒他們,寨中危險。
漢文的長度比羽蟲篆短了一截,白笳道:“啧,還有一半那人沒有翻譯,不知寫的是什麽。”
大家讨論了一番,決定先往裏走走看。他們這次做了充分的準備,選派的弟子都是宗門上品高手,遠比上一支喻謝族人要強,若遇見不對勁的地方,再慎重決定是否要深入。
白笳和穆知深領頭,所有人登上了圍樓,在走馬廊裏行進。他們上了第二層,腳下的木板随着他們的踩踏發出刺耳的軋軋聲,大家不由得盡力把腳步放輕一些。遠處黑魆魆的,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和腳步聲,沒有半點聲響。飛檐上挂了風鈴,鐵青色,鏽跡斑斑。走馬廊一側是屋子,排門破舊,還有蟲蛀的小洞,隔着洞往裏看,黑黝黝一片,什麽也看不清。另一側面對天井,雨水瘋狂往裏灌。
姜陵壓低聲音道:“好黑啊。”
“真是奇了,咱們進了十八獄地裂,竟一下子從天都山到了南邊的深山老林。”有人道。
穆知深搖搖頭,“并非如此,黃泉鬼國不在人間。”
“什麽意思?”有民夫訝異道,“黃泉鬼國不是鬼母的鬼域麽,難道真是陰曹地府不成?”
“當然不是,若是陰曹地府,起碼得有牛頭馬面吧?”白笳聳聳肩,“‘黃泉鬼國不在人間’是大宗師說的,他不曾解釋,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或許它只是一句隐語,背後另有玄妙深意。不過這句話很有道理,因為按照我們今日走的腳程,起碼有十幾裏路,黃泉鬼國顯然比這更大,最小也有一座金陵城的大小。這麽大的地界,禦劍空中必然能看見。但從北到南,宗門從不曾搜探到這麽大的鬼域。”
“真奇怪,這麽大片地方,能藏到哪裏去?”
姜陵摸了摸掉了漆的欄杆,手上全是濕漉漉的雨水。弟子們點起風燈,盈盈幾盞亮光在黑暗中升起,搖曳忽閃,像鬼魂的眼睛。雨聲滂沱,老寨裏無比寂靜,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雨聲了。
穆知深把人分作兩隊,讓一個師弟帶領一撥人搜尋第一層,他帶着人去第二層,兩隊分頭搜尋八角銅鏡。穆知深首先搜尋右手邊第一間屋子,伸手推門板,沒有推動。
“被闩住了?”白笳在一旁道,“這種老寨子門闩都是橫杆,把刀戳進去移開就好。”
說着就要拔刀,穆知深卻皺着眉搖了搖頭。
“門的重量不對。”他說。
他這麽一說,白笳立刻知道不對勁了。穆知深擡手接過後頭師弟的風燈,彎下身對着門縫兒看了看,淡淡道:“門後有人。”
有人,還是有鬼?白笳看着穆知深,這厮沒什麽表情,說話的語調好像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他看起來很冷靜,有這樣冷靜的同伴自然是好事,可白笳總覺得他只是單純的沒表情而已。或許即便死到臨頭了,他還是這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白笳湊過臉看了看,門縫後面果然有一個高大的人影,靠在門板上一動不動。
看這委頓的樣子,應該是死人,只是不知道會不會中途起屍。起屍也不怕,他們都不是吃素的。白笳招來人,大家一起用力推門板,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推出一條容一人通過的縫隙。進到裏面才發現,門板後面堆滿了桌椅箱籠什物,一具面容猙獰的屍體擠在當中。
白笳鎖緊眉關,“看穿着是仙門弟子,定是上一支隊伍的人。上一支隊伍是十多年前進來的,他怎麽沒有腐爛?”
屍體的皮膚完好,面容十分清晰,眼球暴突,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弟子們挨個進門,都被他的死相吓了一跳。大家提着燈檢查屋子裏的陳設,這地方到處都是灰塵,地板上厚厚的一層,像鋪了滿地的鹽巴。花幾桌椅都靠牆擺着,中間的火塘有點過火的痕跡,鐵鍋和好幾個瓷碗倒扣着放在地上。
白笳翻開鍋碗,裏頭是空的。民夫在一旁吃幹糧,邊吃邊打量四周。牆上放了個神像,有十一張臉,似男似女,最下面四張珊瑚色忿怒面,第二層三張黑色寂靜面,第三層三張金色微笑面,最上面一張是白色的,沒有五官。所有臉層層疊加,堆成一座塔的模樣。第三層的微笑面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很詭異的樣子。
“有屍體不是好事。”白笳說,“他們曾經在這裏休息,大概休息了大約半炷香時間,吃了東西填飽肚子,很快遇見了變故。”
“你怎麽知道是半炷香時間?”姜陵問他。
“煮面煮肉大概需要半炷香,”白笳撿起那幾個空碗,“碗是空的,還有油漬,他們趕了一天的路,很累,吃得很幹淨。”
穆知深蹲下身摸了摸破舊的木板地,指尖殷紅,是血漬。
“正當酒足飯飽的時候,外面來東西了。”白笳說,“那東西一定很兇,他們對付不了,壘起桌椅箱籠堵住門,不讓它進來。一個前輩犧牲了自己,擋在門前面,剩下人逃走了。”白笳壓下風燈,光亮照明血跡斑斑的木板地,血液一直延伸向裏屋的門扇,白笳推開門,裏頭是內圈的內廊,通向其他屋子。
民夫咽了咽幹糧,驚恐道:“那東西會不會還在這兒?”
“不用怕,”姜陵拍拍他,“穆師兄可是雷法傳人,宗門評定上上品。撇開穆師兄,我們大家都是上品,聯起手來對付道行一百年的惡鬼都綽綽有餘。上回那支隊伍不過八人,難免捉襟見肘。”
“可是喻宗主和謝宗主都在,他們聯手都對付不了那惡鬼麽?”
“謝宗主二十多年前和我們年紀差不多,”白笳指了指地上的碗,“而且突變發生的時候他應當不在這,碗只有四個,周圍只有劍痕,沒有風法的痕跡,這裏只有喻宗主和他的族中子弟,謝宗主應該帶着剩餘三個人去了其他地方。”
穆知深向白笳示意,白笳喚起連心鎖,問:“師弟,你那邊如何?”
鎖裏傳來另一支隊伍的聲音,“我們發現了喻謝兩家人的屍體,是上一支隊伍的前輩,一共五具。”
穆知深道:“好,你們上來,和我們會合。”
“是。”
白笳知道穆知深的用意,既然這裏有喻連海都難以對付的鬼怪,分頭行動不是個好策略。他們沿着血跡蔓延的方向往裏行進,沿途貼上符咒辟邪,同時告訴從第三層下來的隊伍他們的行進方向。
內廊很狹窄,幾乎只容兩個人肩并肩一起走。仍舊是穆知深和白笳打頭,其他人跟在後頭。走到一半的時候樓上的隊伍下來了,跟在了最後面。到盡頭,前面豁然開朗,又是一間小屋。裏頭堆滿了米面袋子,白笳戳開幾包看,都已經發黴了。看來是老寨的糧倉,血跡到這裏就不見了,仿佛逃生的人憑空消失。